在進入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之前,必須闡釋一組最重要的矛盾——“中西”矛盾,這幾乎是所有借鑒外來理論的中國文學批評所不可回避的:西方理論在解釋中國文本時是否有效?中國文本是否能夠順利進入西方理論意義界?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同樣存在這一組矛盾,或者說,這一矛盾始終是決定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復雜面貌的主要因子,而伴隨著這一矛盾的是若干必須解決的問題:(一)政治立場是否存在?(二)“性”(sex)還是“社會性別”(gender)?(三)共時性還是歷時性?
一、政治立場是否存在?
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是否存在政治立場?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取決于我們從什么角度去認識“政治”。如果將政治理解成包括會議、主席、政黨等概念在內的一套結構體系,那么,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應該是不具備政治立場的。與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發生、發展的強大女權運動背景不同,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從一開始就幾乎是文學內部的事。這與中國獨特的國情有關。伴隨著一場空前絕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中國女性仿佛一夜之間就被男性解放了,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等意識形態敘述一度為中國女性制造了一個“平等”的政治世界和話語世界,中國女性長達30年沉浸在“男女平等”的獨特情境中感受著空前的滿足。因此,當強調“政治立場”的西方女權批評傳人中國時,不免引起了一場關于“婦女文學是否存在”的爭論。盡管這場爭論并沒有阻止西方女性主義理論順利地進人中國話語市場,但其存在本身就診斷了這一“舶來品”在一開始就遭遇到的“水土不服”。
但是,如果我們將“政治”置于福柯的話語系統,從“權力”的角度來理解它的話,“政治立場”就是始終存在的。對于福柯,權力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種制度,也不是一種奴役的方式,更不是一個普遍的控制系統。他更愿意將權力理解成多種多樣的“力量關系”:“它們內在于它們運作的領域之中,構成了它們的組織。它們之間永不停止的相互斗爭和沖撞改變了它們、增強了它們、顛覆了它們。這些關系相互扶持,形成了鎖鏈或系統,或者相反,形成了相互隔離的差距和矛盾。”“正是力量關系的旋轉柱石永不停歇地通過它們的不平等引起各種局部的和不穩定的權力形態。權力無所不在:這不是因為它有著把一切都整合到自己萬能的統一體之中的特權,而是因為它在每一時刻,在一切地點,或者在不同地點的相互關系中都會生產出來。權力到處都有,這不是說它囊括了一切,而是指來自各處。”從這一個角度來理解“政治”,如同凱特·米利特(KateMillett)在其《性政治》中對“政治”的闡釋一樣,那么,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政治立場”的存在就是不言而喻的。這種政治立場可以被表述為反抗權力。在這里,政治的政黨含義被巧妙地轉喻成“性別政治”而無所不在于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中了,它既可以作為對象物,被表述為男權話語對“女性”的控制,又可以作為主體被表述為“女性”對男權話語的反闡釋。一旦這種“性別政治”被確立下來,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就進入了福柯所謂的話語范疇,而有別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最初以獲得選舉權、參政權等政治權力為目標的“政治立場”了。
然而,為了避免“政治”這個詞可能引起的麻煩,筆者認為,這種“政治”毋寧說可以用一個全新的詞來表達——“第二性的權力話語”。這里借用了福柯的“權力”、“話語”兩個術語。“話語”、“權力”本屬于福柯的兩個理論范疇,前者屬于其“知識考古學”階段的成果,后者屬于其“譜系學”階段的成果。而這里所用的“權力話語”既強調了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作為一種話語的性質(它包含了福柯所謂的話語形成所必須涉及的成分:對象、陳述行為的方式、概念、主題的選擇等),也強調了這一話語的“權力”性質。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政治立場”不過是一種“增殖權力”的有效嘗試,它為“權力”置入了“性別”內涵,本身也構成了一種權力。
二、“性(sex)”還是“社會性別(gender)”?
一種新理論的出現往往起始于連綿不休的爭論,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也不例外。通過反復的論爭,她們將自己塑造成為了制造概念的行家里手,其中“性(sex)——社會性別(gender)”就是她們制造的一組最成功的概念,從本質主義到反本質主義,從激進到中立,女性主義者們逐漸穩固了其在話語世界中的位置,形成了自己言說權力的獨特方式。
由于中國的文化語境顯然與西方不同,純粹用“性”的范疇或用“社會性別”的范疇都無法說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被運用到中國大地上時所遭遇的麻煩。
正如我們在“政治”上的匱乏一樣,中國是缺乏“性”這個概念的。新時期以前所謂男女平等、女人能頂半邊天等意識形態敘述遮蔽了女性作為“性”的存在,而賦予女性一個“無性”的存在。這種“無性”式的平等看上去十分接近西方后期關于\"gen-der”的兩性和諧敘述,實際上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以“男性”一性化取代了“女性”的差異性存在。后者強調的是,在承認兩性差異不僅是由生理造成的而且是由社會造成的基礎之上,重新認識世界,構筑兩性和諧。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忽視了這種差別。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sex”和“gender”的混亂。當女性主義批評者們將“無性”等同于“社會性別”時,他們反對“婦女文學”、“女性文學”的概念界定,而當女性主義者們通過“sex”這個理論,發現了主體的“性”存在時,他們將女性主義文學狹隘化為“軀體寫作”。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理論者們對“gender”這一理論的重申正是對這一偏差的撥亂反正,將由商業市場和男女兩性合謀導演的“性聚焦”拉回到女性主義的合理走向上來。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為什么會就“女性意識”、“性別意識”、“社會性別意識”等幾個西方先后出現的概念和術語混為一談,造成了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混亂和復雜。
在筆者看來,用“性別”這個詞來統攝西方經歷過的一個從“sex”到“gender”的理論成果顯然更為合適。“性”有“別”,既強調了本質主義關于男女生理差異的觀點,又強調了這種差異的社會性基礎。這個“性別”既包括“性(sex)”又包括“社會性別(gender)”,它強調了這兩個術語在中國文學批評場域的共時存在。
這里,第三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已經被提出來了,即“歷時性”和“共時性”的問題。
三、“歷時性”還是“共時性”?
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勒內·韋勒克(Ren6Wenek)在論及20世紀上半葉西方文學批評時曾說:“18、19世紀曾被人們稱作‘批評的時代’。實際上,20世紀才最有資格享有這一稱號。”20世紀下半葉西方文學批評的急速發展證明了這一判斷。伴隨著三次大的轉向:非理性轉向、語言學轉向、文化學轉向,西方文壇誕生了如表現主義批評、精神分析學批評、原型批評、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現象學批評、結構主義批評、解構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批評、后殖民主義批評、女性主義批評等諸多流派。這些名目繁多的批評流派在西方基本能夠找到歷時性的發展邏輯,在中國,這種歷時性的邏輯則變得面目模糊。它們幾乎于同一時間在中國出現,并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傳承者。目前理論界形成的一個共識是,在西方幾十年里“魚貫式”產生的諸理論流派,在中國往往以“雁行式”介紹和引進,以空間的并存關系置換了時間上的遞進關系。這也表明了新時期中國理論界對西方理論存有大量的混用和誤讀。
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引進同樣如此,其經過40多年形成的各階段變化在中國不到十幾年的時間里都出現了。因此,歷時性的分類法并不適于解讀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其在西方是歷時存在的,在中國大都以共時狀態存在。
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就能解釋何以西方20世紀60年代就產生的“女權批評”和西方20世紀80年代以后才逐漸成型的“社會性別批評”會同一時期在中國出現。也同樣可以解釋何以一些批評文本會是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各階段成果的集中展現。
劉慧英的一段論述可以作為此種狀況的最佳注腳,在她的《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文學中的男權意識批判》一書的開頭,兼收并蓄地論述了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每一個階段的成果,其中包含了“女性形象批評”、“女性美學批評”、“女性文學史”等多種批評形態。
而孟悅、戴錦華那部被稱為“名副其實”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著作更是融合了社會學批評、符號學、結構主義敘事學、讀者反應批評及解構批評等多種批評方法,使其既具有了“女性美學批評”對作家的主體性強調,又具有了“女性文學史”的豐富內涵,其對男作家筆下女性形象的分析也是鞭辟入里的。
三個問題的澄清,將有助于我們避免在未進入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這一龐然大物之前失去自己的方向。一種更加有效的做法是,將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分類方法置于一旁,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從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文本直接進入研究范疇。讓文本說話,而不是讓西方“主義之母”引領我們說話。當我們從這一角度進入新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時,會發現,這一話語自有其存在的規則和策略,它不再僅僅是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傳聲筒,也不再純粹是男權話語的反叛。其對于“權力”的熱衷不亞于任一種批評范式,不同的只是規則和策略的改變。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才發現,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并不只是“邊緣”這么簡單,它也在制造并闡釋著一種新的權力話語——第二性的權力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