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1763-1848)生逢漢學思潮日盛的清代中葉,深受漢學浸染,并成為漢學的旗幟,其書學思想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漢學治學的色彩。今人了解漢學與阮元書學的關系,有助于深入理解阮元書學的思想,了解書法的取法和風格變化在當時書論中的論述和體現方式。
一
從學術史發展的軌跡來看,清代漢學無疑是宋明學術由“虛”到“實”的內部演進。宋代理學吸取佛、道思想的合理因素,提出“一道德,同風俗”的口號,強調了“天理”的終極意義,維護了儒家的尊嚴,其由“格物”而“致知”的要求也形成士人治學的踏實之風。明代統治者使程朱理學成為統治思想的同時,也使理學逐漸喪失富有批判和探索意義的成分,變為空洞的義理闡發而忽視了知識的支持,而王陽明對“致良知”的強調更造成了思想標準的混亂和學風的空疏放蕩。因而,在明末清初,客觀上需要經典文本的研讀來支持現有的思想體系,更需要確鑿、踏實和博學的學風來糾正空談心性的弊病,這一需求得到了當時士人的響應。
正因為此,漢學的興起一直在凸顯著與宋明學術的不同:比如,漢學惟漢是尚,這不僅在于漢人嚴謹的治學精神,還因為“圣賢之道存于經,經非詁不明”。而“漢人之詁,去圣賢為尤近。”又如,漢學不再熱衷于天理、心性的空虛討論,而是主張通過字義的訓詁、名物制度的考據和事物發展源流的考辨,將義理的探求和思想的依據回溯到傳統的儒家經典。再如,漢學還將古代流傳下來的金石文字資料作為考訂經史、闡發義理的資料來源和依據,以達到尋根求源、追真求實的目的。
必須指出的是,伴隨著程朱理學被重新整合為統治思想和主流社會話語,漢學學者必須通過以理學思想為內容和標準的科舉考試才能進入仕途,在社會生活中也不得不“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但是,由于漢學所考據的重心依然是“性”、“理”等核心的觀念,考據的依據也是“四書”、“五經”等經典文本,漢學依然獲得了巨大的生存空間,并成為當時最為主要的學術話語。另外,在過于高蹈的理學話語缺乏具體實踐性和實施操作性的前提下,漢學的諸多主張得到朝廷的支持,對社會現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戴震之后,阮元等學者試圖以古《禮》治“禮”,制定一系列切實可行的行為法則,試圖緩解“天理”和“人欲”分裂而造成的緊張,具有積極的探索意義。
二
清代中葉的書法創作呈現正體化的傾向,這種傾向不僅表現為楷書、篆隸等正體文字書法的興盛;還表現為文字構形與朝廷規定標準字書的一致,絕少異體、別體;更表現為點畫用筆的踏實沉穩、起收動作的完整、單字體勢的完美和端莊,字與字之間缺少意態的呼應,章法排布的大小勻稱甚至界格方嚴等。在取法方面的主要體現是風流、灑脫、超逸的二王行草書逐漸被排擠到邊緣的位置,莊重、典雅、端穩、規范的楷書和漢代隸書逐漸占據書法取法的中心位置。如何將這些由于具體的書寫要求、技術規定以及書寫者的書寫觀念、書寫習慣和社會審美風尚等綜合作用而造成的取法和風格變化體現在書法理論著作中,如何根據這些變化組構新的書法譜系,是清代中葉的書論家必須面對的一個新的課題。
今天看來,阮元深受漢學思潮浸染,不僅表現在他的《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顏魯公(爭座位帖)跋》、《王右軍(蘭亭詩序帖)二跋》、《摹刻(天發神讖碑)跋》、《復程竹盫編修跋》、《晉永和、泰元磚字拓本跋》、《隋大業當陽縣玉泉山寺鐵鑊字跋》、《摹刻揚州古木蘭院井底(蘭亭帖)跋》等九篇書法論著集中收在以“經”命名的《揅經室集》中,他對以漢隸等正體文字的書法創作為最高典范的書學思想的論述過程甚至學術術語的選擇上也處處體現出漢學思潮侵入的影子。
首先,阮元以漢學對經學發展流變的認識為參照來探索書法發展演變的脈絡,他認為,“南、北朝經學,本有質實輕浮之別,南、北朝史家亦每以夷虜互相垢詈,書派攸分何獨不然?”在阮元的書論中,多次出現“古”、“古意”、“隸古遺意”、“遺法”的字眼,具體地說,這些概念表現為與漢學學術目標同時代的漢代隸書。他將隸書作為分派的源頭,以“北沿于隸”、“南遠于隸”為分派標準,將漢代以后直至隋唐的書法分為南、北兩個書派。其中,北派是帶有隸書遺意的正體文字,典范包括漢代隸書、北朝楷書、唐代楷書和北宋蔡襄、元趙孟頫、明董其昌等人的楷書,南派則是喪失隸書遺意的行書文字。
《詁經精舍文集》為阮元主編,文章為阮元親自選取,其中收錄阮元門生汪家禧、邵保初等十三人以《六朝經術流派論》為題的十三篇文章,大致反映了阮元的某些思想:文章將漢魏之后的經學分為南、北兩派,兩派之間盡管短長互見,但北派較多的保留漢法,南派則更多具有老、莊色彩,漢儒經學的傳統蕩然無存。阮元在經學上無疑傾向于較多保留漢儒傳統的北派,再聯系詁經精舍曾奉祀被劃為河洛北派之鄭玄的歷史事實,可以看到,“南北書派”、“北碑南帖”的論斷并非偶然的巧合。今天看來,南北書派、北碑南帖的思想受到南朝禁碑、魏晉名家墨跡世間流傳極少和“太宗獨善王羲之書”等客觀歷史原因的限制,但推究阮元本意,則是受到漢學思潮的影響而以是否保持漢隸遺意為標準的分派結果。對于漢代以后的書法,即使同屬碑刻的北朝碑志,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實用和藝術上的缺憾,漢代隸書從而被凸顯出來。
其次,受漢學治“禮”的影響,阮元試圖以“禮”這一并非來自藝術領域的概念作為書法品評的標準。不可否認,阮元的這種書法流派劃分方式是為了突出漢隸等正體文字的典范地位,但以何種理由推崇這一典范、并冠以何種名份或稱號,則是書論家必須慎重考慮的。阮元位高爵重,重視文教,對各種出于禮儀用途和政治功用的書碑、撰碑、題匾不可勝數,切身體驗到書法的禮儀用途和政治功用,感受到書法這一文字書寫形式在維護道德統序方面的作用。他巧妙地選擇“禮”這一暗合政治統治需要、漢學研究興趣的概念作為契合點,使漢隸取得了“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士銘德位,以佐史學”的政治和禮儀地位。盡管清代中葉大量的碑版依然沿用楷書的字體形式,隸書只局限在以賞玩為主要屬性的創作中,但究其原初,這一理由并沒有違背端正、莊嚴的漢隸書法在東漢當時的功用特點。這使“疏放妍妙”的二王行草書徹底被邊緣化,也使隸書創作擺脫了純粹的雅玩和技藝的一面,成為漢隸進入書法譜系并獲得相應歷史地位的最佳手段。
再次,阮元書學重視漢字實際功用的特點也來自漢學的治學思路。漢學一直將文字作為經典研讀的工具,認為“讀九經自考文始”,力爭將經典的意義落實到單字的意義上,“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因而,漢學重視文字構形理據的探索,諸多破體、別字、通假現象為當時學者所注意。阮元書論中對二王書法“減筆至不可識”和“不能通識”進行批判、對北朝楷書“向壁虛造,六書混淆”和“破體太多”進行批判的主張大抵源于此。
最后,阮元以出土碑刻作為書法史研究的依據和材料,探求傳世書跡的本來面目和歷史本真的方法也受漢學思潮的影響。清代中葉取法的轉變并不在于二王書跡的輾轉摩勒而造成的面目失真,在社會風尚和審美取向沒有改變的情況下,某種書跡面目失真之后,人們似乎更應該取法一種與之風格相近的書跡,由二王到漢隸的變化顯然不屬于此類。盡管書跡的真偽與藝術的優劣是兩個方面的問題,但清代中葉求真辨偽已經成為一種觀念和風尚的學術環境中,當書跡面目的真實性遭到懷疑的時候,在熟悉這種知識訓練的士人看來,藝術水平的高下便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因而,當康有為提出“碑學之興”在于“帖學大壞”觀點的時候,人們依然對此深信不疑。由于書寫和刊刻因素的影響,大量的金石文字表現出相對保守的形態,以這種相對保守的文字形態作為假定的、全部的歷史真實來反證歷史,勢必得出完全相反、甚至錯誤的結論。
三
通過漢學思潮與阮元書學關系的探討,我們發現,書法史發展的真實動力與阮元書論的敘述并不十分吻合,這其中固然存在環境限制而造成的認識不夠,但更重要的是,由于知識背景、寫作目的的不同,作者必須選取合適的寫作思路、考察視角,以妥切的學術術語來駕馭、組織這些材料,在這一過程中,對書法史的發展影響更為直接的實用要求、操作規定在作者的寫作中便經常被有意無意地忽略,而其中一些政治、道德、禮儀方面的理由則被凸現出來,從而造成人們對書法史理解的偏差。這是我們在解讀古代書論的過程中必須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