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世界，沒有孩子的家還算家嗎

急診診斷書

姓名 辛敏 35歲 公司職員

姓名 吳鵬 38歲 經理

自述 為了要個孩子，夫妻倆努力了很多年，從希望到絕望，現在孩子的話題成了他們之間的禁忌，而這個禁忌就仿佛一道無形的墻，將兩個相愛的人推遠。

診斷 結婚生子，仿佛是最普通的幸福，然而一旦失去，痛苦卻如此巨大。沒有孩子的家庭，丈夫與妻子仿佛一瞬間墜落到無底的深淵。然而，生活還在繼續，只有面對，只有接納，只有鼓起勇氣，對我們心中的孩子大聲說愛！

咨詢師 侯文君

吳鵬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典型的成功男士：筆挺的西裝，整潔干練的形象，鏗鏘有力的語調，成熟有度的交際技巧。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眼里接近完美的男士，在一個午后走進了咨詢室。

也許是他社會角色的慣性，吳鵬一進來便彬彬有禮地首先表示很喜歡咨詢室的設計風格，然后又對我表達了欣賞，整個場面顯得很融洽。然而，我知道，雖然一方面這是來訪者渴望處理好新關系的愿望表達，但另一方面同時也包含著來訪者內心中對咨詢本身的擔心和不安全感。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平淡處之，因此，我等待吳鵬自然有一個暫停，便詢問他：“能告訴我你今天是為什么事情來咨詢的嗎？”

吳鵬不自覺地扯了扯領帶：“怎么說呢……就說我的生活吧，其實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挺幸福的了，工作穩定，收入上也基本沒問題，老人們也都身體健康，不用兒女多操心。您看這不是都挺好的嗎？”說著，吳鵬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自知地隱隱嘆了一口氣，“您知道現在不是挺流行丁克家庭的嗎？很多人都選擇做丁克?！?/p>

“是的，我也了解過丁克家庭的一些情況。那么，你和妻子也希望做丁克家庭嗎？”

吳鵬沉默了片刻：“我的妻子沒有生育能力?！?/p>

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家

結婚10年，吳鵬和辛敏卻沒有孩子。無論他們怎樣努力，怎樣付出，結果卻如此令人心冷。吳鵬的工作有很多應酬的需要，可他還是戒掉了煙酒。本來有兩次非常難得的升遷機會，吳鵬也因為知道如果加大工作量，必然會影響家庭生活而拒絕了。辛敏更是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干脆在6年前，辭掉工作，全職在家孕育寶寶。

擁有一個孩子——成了他們夫妻唯一關心的話題，沒有一個孩子——成了他們夫妻最大的煩惱。甚至當這個頭疼的問題變成他們和周圍人唯一的話題，每一次失敗都仿佛不單單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而需要向所有人交待，并且因辜負了所有人的期望而感到負罪。

“你知道當周圍的人用遺憾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們，當每一個聽說的朋友都抱著好奇和小心翼翼重新詢問一遍事情的經過，我們簡直要被逼瘋了！”

我看到吳鵬已經感受到了內心的憤怒，但因為道德上的強烈沖突，他依然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逼瘋了”幾個字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遇到道德與情緒相違背的情況，比如親戚朋友的關心，有時會使事件中的人更加痛苦；父母某些出于愛的舉動，會傷害子女敏感的情感。然而，因為對方本是一片好意，因為是生養自己的父母，所以，道德會要求人們感恩，內心中真實的情感——憤怒，就顯得那樣的不可接受，仿佛連在腦子里一瞬間的閃動，也不能夠允許。這種強烈的沖突往往以情感的壓抑為結局。而長期壓抑，則是許多心理疾病的根源。

因此，我抓住了吳鵬的這個情緒：“體會一下你緊咬的牙關，如果能夠把這種感受用一句話說出來，那是一句什么話？”

“不能憤怒，憤怒是錯誤的?！?/p>

“為什么不能憤怒？”

“因為大家都是為我們好。如果我憤怒好像很對不起他們，好像我們不識好歹。”

“但每當他們問起這件事，甚至一些關心的舉動，確實會讓你感到憤怒，反感，不是嗎？”

“是啊，所以我總是壓抑，說不出來的痛苦！周圍人那種關心的眼光，時不時的電話，都仿佛在不斷提醒我們，我們沒有孩子，我們是不完整的家庭，我們正在被憐憫！”

“就像在你的痛苦之上又不斷累加新的痛苦。”

“是的。這些詢問就仿佛不斷迫使我們去面對自己的痛苦?！?/p>

在我不斷的引導下，吳鵬終于可以逐漸清晰地描述自己的情緒感受，也不斷理清了自己的心理過程。充分地表達憤怒過后，吳鵬自己就進入了反思：“我發現，我這么強烈的憤怒好像和朋友對我關心的舉動不大匹配。好像，憤怒比事件本身巨大?！?/p>

“是的，有一部分憤怒并非來自旁人關心的事件本身?！?/p>

又靜靜地體會了一會兒，吳鵬點點頭：“我知道了，好像更大部分的憤怒是針對我自己的。當朋友問起我，我就更強烈地感到自己的不幸、無能，太痛苦了！”

“所以，你把這部分憤怒轉嫁到了更容易讓自己接受的事件上?，F在，你能嘗試著去面對自己的痛苦了嗎？”

“沒有孩子，我曾經試圖告訴我自己，兩個人的家庭也是可以幸福的?？墒侵钡接幸惶?，我發現，永遠無法得到的孩子同時也帶走了我的妻子，我幾乎接近崩潰了！看著她像著了魔一樣地四處求醫，當她變得用愧疚的目光躲閃著漸漸與我遠離，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挽回的家庭，終于支離破碎了……怎么辦，我要怎么辦??！”

看著這個堅韌的男人淚流滿面，巨大的痛苦潮水一樣，溢滿了整個咨詢室。

不能生育，她為自己加上罪人的烙印

很幸運的是，吳鵬在第三次咨詢時就將辛敏帶進了咨詢室。可是看到辛敏的那一瞬間，我還是感到了心疼，這個女人不是來咨詢，她只是依著丈夫的指令來贖罪的。任何丈夫提出的要求，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只為能夠減輕一點心中的負罪。

辛敏微垂著頭，四肢輕輕地垂掛在沙發上，我當然不會認為那是放松的表現，那是來自內心的死寂，令人絕望的平靜。

如何才能讓生命的力量重新回到這個女性身上呢？

在咨詢室里，我并沒有談及孩子，而是將關注的焦點對準了辛敏這個人。她的童年，她親愛的父母，她的求學經歷，她成年后工作上的成就，直到她動人的戀情。

開始辛敏帶著滿臉迷惑，只是機械地回答我的問題，有幾次甚至直接問我：“您什么時候能幫我找找心理疾病？”而我只是微笑著告訴她：要有耐心一點兒。

我們的追述越來越細致，越來越超越簡單的描述，而漸漸帶有了情感。當再一次咨詢開始，辛敏帶著些許興奮告訴我：“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到16歲的時候收到的生日禮物，那是一件白底帶有淡黃色細花的連衣裙?！?/p>

“聽起來，你很喜歡這條裙子?！?/p>

“是的，這條裙子我穿了很久?！钡⑿χ男撩簦坪跤悬c兒沉浸在過去的美好回憶里。

無法生育，讓辛敏忘記了過去，看不到未來，而膠著于痛苦的時空無法動彈。我嘗試著，做一些挑戰：“可是，你已經離開這條裙子很久了。”

最初的一刻，辛敏只是呆呆地看著我，似乎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可是我知道，辛敏的心已經聽懂了我的意思。

終于有一瞬間，辛敏擰動了一下眉毛，接著不得不抿緊了嘴唇，才能控制自己如出閘洪水般的情感?？墒莾刃纳钐幈粏拘训牟糠诛@然更有力，當第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辛敏的門打開了。從無聲的抽泣，到失聲的痛哭，我看到她咬緊的牙關。

“把你心中的話說出來吧?！?/p>

混雜著悲傷，混雜著憤怒，辛敏猛然抬起頭，大聲地呼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

“難道是我做錯了什么事，上天用這樣的方法懲罰我？我對不起吳鵬，我不能給他一個孩子，不能給他完整的家，不能給他幸福！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還是真正的女人嗎？沒有孩子的家庭還是完整的嗎？我就是一個罪人，可我要怎么做才能贖罪??？”

“我知道他的父母和朋友，很多次都勸他和我離婚。我同意離婚，真的，我不想拖累他，可是他不肯，被朋友笑他傻。我該怎么辦？我只能不停地洗衣做飯，整理家，嘗試每一種方法，凡是拿來的藥我都喝，我想為他做一切的事，只要他提出來，讓我怎樣都行。可是……”我靜靜等待著辛敏去爆發、去傾吐，然后漸漸平靜，我知道這一切對她來說是多么難。

“你很害怕，怕吳鵬真的離開你，雖然你心中出于愧疚，決心要接受他的離開，可情感上還是矛盾的。”

“是這樣的。這種矛盾掙扎常常在我心里反復出現?！?/p>

“與其放在心里，你現在愿不愿意和吳鵬作一次真正的溝通呢？”

經過了多次咨詢的辛敏，能感受到她身體里重新流動起來的力量，因此，她只是想了幾秒，就表示同意。

生命之河，永不斷裂的愛與傳承

在約好共同咨詢的前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吳鵬的電話。原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吳鵬認識了一個熟知兒童領養事宜的朋友，兩個人就領養孩子的話題聊了很久。其實，很早以前吳鵬就燃起了領養孩子的想法，可剛提了一句，就遭到了辛敏的強烈反對。并且無論吳鵬怎么溝通，辛敏都堅決不接受，后來甚至威脅吳鵬，要領養孩子，就離婚！

我能理解吳鵬的擔心，而這樣一段過往，又讓我更貼切地體驗到了辛敏的矛盾與痛苦。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因此，在正式咨詢的當天，我們就從這個話題開始了。

辛敏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過去，混著無奈和憂傷：“我不能。當我心里試圖去接受一個領養的孩子時，我發現我不能。這個孩子，不但會走進我的家庭，還會走進我的心里，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放到我心里的那個位置。不能，無論怎樣都不能！”

“而那個位置是留給你自己孩子的是嗎？”

流著淚，辛敏用力地點了兩下頭。

聽到這些的吳鵬，輕輕地嘆了口氣，用一種釋然而包容的目光溫柔地凝視著辛敏。似乎感受到這溫暖的力量，辛敏緊緊地擁抱了吳鵬。

然而，當遺憾已經注定，我們要如何面對？

我相信這對重新攜手的夫妻，已經具有了面對這個問題的力量。人生總有遺憾，對每一個遺憾來說，都可以看作是一段未了情。正因為它未了，使得它是如此痛苦，以至于我們必須要結束和他相關的一切生活、一切線索，才能緩解徹骨的痛。

經過進一步的溝通，我們決定在一個做好充分準備的時間，用心理儀式的形式，來了卻這一段未了情。

那一天，辛敏和吳鵬的服飾顯然都是經過了精心的整理。坐在咨詢室里，他們依然手握著手，我知道今天對于他們夫妻，是一個重要而特殊的日子。

首先，辛敏與吳鵬將追述他們各自向上的三代親人，并為每人點燃一支蠟燭作為代表，從而在咨詢室里重現他們的家族傳承譜系。

隨著他們夫妻鄭重地點燃每一支蠟燭，我為他們的儀式加上心靈的賦義：“我們的家族穿越遙遠的時空在血脈間代代相傳，每一個繼承的族人，都會得到一份來自先輩的愛與期望，這份禮物將伴隨我們終身，并繼續傳遞下去。每一個先人都會站在我們的身后，成為我們的力量和守護。感謝我們的先輩！”

咨詢室里陷入片刻的寧靜。辛敏和吳鵬默默地聽著我的描述，“現在，找到你們在家族中的位置?！?/p>

辛敏和吳鵬分別點燃了一支蠟燭，吳鵬很快就放到了最前排靠左的位置，而辛敏則舉著燭杯，有些猶豫。

“辛敏，告訴我你現在的感受。”

“我能看到自己的位置，可是，我不愿意站到那里。我覺得，如果站到那里。就必須承擔起很重的責任。”

“好，你的責任有多大，你看到那邊的書架，可以用書來表示嗎？”

辛敏思考了一下，搬了三大摞書，放到自己面前。

“吳鵬，你看到妻子的狀況了嗎？你想怎樣做？”

沒有說話，吳鵬只是很干脆地搬了一半的書放到自己面前。隔了一會兒，辛敏揚著頭閉上眼，又低下頭，緩緩地將自己的蠟燭擺在了吳鵬的旁邊。

“好的，現在，請你們繼續用蠟燭將你們家族的延續展現出來?！?/p>

兩個人都毫不猶豫地用目光看著兩支蠟燭前面的位置。

“家族的傳承，會成為每一個家族成員的使命，但是你們看到了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天然存在，并且永遠存在下去的。即使沒有一個生命真正誕生在那里，這個位置也將是永恒的?！?/p>

吳鵬握著辛敏的手：“我能說我現在的感受嗎？這樣看著的時候，好像我們和我們的祖先已經融合成了一體，我突然覺得，這仿佛也是整個家族的事情。”

“是的，對于你們自己，你們是百分之百，而在家族中，你們很可能只是千分之一?！?/p>

聽到這里，辛敏抬頭看著我：“這個位置的選擇是家族的，就像他可以分擔我的書、我的責任，我們發生的事，也是在家族中分擔的？”

“是啊?！?/p>

“我真不敢相信……”辛敏轉向吳鵬，而吳鵬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們做了所有能做的，足夠了?！?/p>

溫暖而明亮的燭光搖曳在咨詢室內，他們夫妻兩個人，共同為那個曾經傷痛的位置點燃一支包含他們所有心意的蠟燭：“孩子，我們愛你！”

而這個支流的變化，不會影響整個族群的傳承和發展，血脈仍將延續。

當兩個人同時將代表孩子的蠟燭點燃并且擺到那個充滿了艱辛與愛的位置，辛敏如釋重負地笑了，她扭頭看著吳鵬：“我想我們可以再點燃一支蠟燭。”

這一刻，吳鵬也會心一笑：“是的，我們可以擁有更多，活在心里的和用我們的雙手去撫育的?！?/p>

“嗯，我們的孩子！”

咨詢結束后不久，吳鵬告訴我，他和辛敏領養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就像一個天使，他們的家因為天使的到來終于圓滿了。

專家的話：

1．接受正規心理咨詢幫助

孕育后代，是來自家族傳承需要，是不可抗拒的生命使命。因此，沒有后代的痛苦是巨大的?？梢哉J清這種責任，但并不需要背負著痛苦度過余生。生活，依然可以在愛中享有幸福。心理也像我們的肢體一樣，具有自我愈合的能力，但就像大的傷口需要就醫處理，因此，建議面對這樣問題的家庭懷抱著信心接受正規心理咨詢的幫助。

2．消除心中的負罪感

另一個痛苦的來源則是負罪感，無論是女方還是男方，承擔不孕的責任都是沉重而痛苦的。然而，真正使這種痛苦變成永無休止地折磨的，卻是我們心中的負罪感。因為負罪，所以無時無刻不謹小慎微，甚至卑躬屈膝，強迫自己處于卑微的位置，仿佛這種償還能給對方以撫慰，殊不知，這并不是對方所需要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是原諒，最困難的是原諒自己。因此，共同面對，共同承擔，這才是家庭的真諦。家庭平衡才是家庭幸福的基礎。

3．接納生命中的遺憾

最后一點是關于“遺憾”，這是埋在心靈最深處的痛苦。永遠無法挽回——它不但制造著傷痛，還強制著我們去面對自己的無能！無能為力，無法挽回，因為絕望所以痛苦。如何接納生命中的“遺憾”，這幾乎算是一門人生的課程。面對遺憾，沒有止痛藥，唯一的路，就是“接納”！接納現實，勇敢而坦然地生活。

（責任編輯/王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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