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檔案]
湘女,本名陳約紅。湖南長沙人。幼時隨父母來到云南,在云南紅河少數民族地區生活多年。1983年畢業于中國音樂學院?,F為云南昆明《滇池》文學月刊副編審,總編室主任。云南省作協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兒童文學》《中國兒童文學》《少年文藝》《散文》《美文》等省內外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兒童文學、電視文學若干。曾獲首屆“冰心文學獎”散文獎,云南省政府文學、影視作品獎及全國電視節目獎等獎項。
[作品選讀]
會飛的孩子
湘 女
怒江的“怒”果然名不虛傳,只見那江水像是受不了兩岸危崖的夾擊,怒氣沖沖從上游奔涌而來,在狹窄險峻的河道里橫沖直撞,激起的波濤如風吼雷鳴,震得山谷轟轟作響。
一條同樣狹窄險峻的公路與咆哮的江流平行,顛顛簸簸通往峽谷深處。深邃逼仄的險峰陡崖,組成了一座巨大的、變幻無窮的宮殿,奇詭,壯美,因了冰雪的滋潤而格外清新亮麗,又因了山花的點綴而芬芳濃郁。嵯峨山巖間,鋪蓋著濃厚的綠陰。高山深壑的立體地形,造就了怒江兩岸明顯的垂直氣候。在你目光所及的垂直空間里,從海拔700余米的炎熱江灘,到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峰,竟然匯聚了北半球從南亞熱帶到高山苔原帶的各種氣候帶的土壤和植被,紅紅綠綠,深深淺淺,將長長的峽谷裝點得五彩斑斕,美不勝收。
不時碰到幾個穿敞襟寬胸,長過膝蓋的麻布長裳,打著綁腿,腰扎麻繩或藤條纏成的腰帶,身背弩弓和箭袋的怒族男子,雄赳赳走在山路上,神情溫良而又充滿了戒備。
與怒江同名的怒族,是怒江大峽谷最古老的少數民族。有史料記載他們為“弩人”或“怒人”,稱他們“男子紅藤勒首,披發,紅帛為褲而跣足;婦人則結麻于腰,采黃連為生,茹毛飲血……”這些充滿鄙夷的文字說的是過去的情形,這個溫和的民族在并不遙遠的年代,還處于很原始的生存狀態。初始的文明之光,是隨著新中國的成立才漸漸照耀到這里的。
公路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汽車如同在跳搖滾,顛得人無法坐穩。我下了車,沿著公路慢慢走去。這時看到江對岸有個孩子的淡灰色小身影,在蓬勃的樹叢中時隱時現。開初并沒怎么在意,后來發覺他一直在向我招手。因隔著怒江,加上江濤的喧嘩,根本聽不清他在喊什么,我也朝他友好地揮揮手,依舊走我的路。通的一聲,一支竹箭飛來,就釘在我跟前一棵小樹干上。那孩子拼命搖晃著手中的弩弓,示意我停下。
我才站住腳,就聽一陣稀里嘩啦的滾動聲,無數石塊從天而降,幾乎就貼著我的鼻尖飛落進大江,濺起大片大片的浪花。
好險。這條路上,常常有懸石滾落,原來只是聽說過,沒想到真遇上了,我感激地望著對岸的孩子,卻驚訝地發現他竟雙腳離地,高懸在空中。他在飛?千真萬確,他是在飛!
只見他張開雙臂,像鳥兒撲扇翅膀一樣向我飛來,眨眼功夫,他就飛過了驚濤滾滾的江面,飄然落地,臉紅紅地站在了我面前。
他的飛翔其實很簡單,那寬闊粗獷的江面上,懸著一座“橋”,那是一根鋼絲溜索,纖細得很容易被忽略。他在腰間系了一道繩,整個人懸空,難怪我感覺他是“飛”過來的了。
這是個怒族孩子,叫阿江,才12歲。他要去上學,小學校就在河對面的石崖上。
滾石,溜索,阿江讓我見識了大峽谷的驚險。看著那還在微微顫動的,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的溜索,我稱贊他的勇敢,他天真地笑笑,說,不會過溜的人,算不上怒江人。
怒江峽谷兩岸壁立,水流湍急,雨季河水猛漲,船和竹筏都難以渡江。于是,各式各樣的索橋就成了這里特有的渡江工具。村寨較集中,江面較寬闊的地方,有鐵鏈、藤條鋪的索橋,有的可以長數十、上百米,窄一點的江面或箐溝上也有“橋”。彎下一棵竹子,是顫悠悠的竹橋;搭上一截樹干,是陡立立的獨木橋;甚至一根游蕩的藤條,也能將人送過深汊溝壑。
怒江的各類橋中,最簡單的就是溜索。
阿江在一支竹箭上拴了一根細藤條,端起木弩,瞄了瞄對岸,嘣地射出去,那竹箭帶著細藤,飛到了對岸,一條細線就連接起了怒江兩岸。阿江說,只要在那細藤尾端拴上結實的粗藤繩,慢慢拖過對岸,然后將兩頭固定在兩岸牢固的木溜柱上,再用木棍絞緊藤繩,就成溜索了。
過溜時,用一根同樣結實的繩子,一頭兜住過溜人的臀和腰,另一頭拴在已先安放好的滑輪鉤上,然后雙腳一點,整個人就懸空而起,僅靠著腰間那點牽掛,就可以從翻滾怒吼的江面上空飛掠而過。
怒江的男女老少都敢在江面上溜來飛去,八九歲的孩子就會過溜。婦女們還能帶上孩子,或背著山羊、肥豬過河。牛、馬也習慣乖乖地讓人拴好,從空中溜過。
逢年過節,溜索成了游戲的工具,你溜過來,我溜過去,歡聲笑語飄蕩江面,別有風趣。
阿江說,過去的溜索是藤條或竹篾做的,一塊普通的櫟木或竹片做溜板,過溜時,人們帶上一筒水,一邊溜,一邊往溜索上灑水增加滑潤,溜起來更順利。
阿江要我過江去看看他的學校??粗腔问幍牧锼?,我心里就直發怵。實在沒膽量將自己拴掛到那根孤懸顫抖的溜索上去。
阿江揪著溜索使勁搖晃著說,不怕,這鋼絲索很牢,不會掉下去的。
對岸一群孩子也在鼓動我,喊叫聲蓋過了波濤聲。我鼓起勇氣抓住溜索,閉上了眼睛。
一只小手緊緊地拉住了我,睜眼一看,原來阿江用結實的繩子將我同他捆在一起,要帶著我一起過江呢!他試了試繩子,雙腳用力一點,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飛嘍——”
身子倏地懸空,耳畔一陣風聲颼颼,哇,真的飛起來啦!洶涌的江水在腳下奔騰,高曠的藍天在頭上旋轉,吊在半空中的感覺一點也不可怕。我學著阿江,大膽地張開雙臂,在一剎那變成了一只飛越怒江的大鳥。
嗨,飛翔,原來這么容易,這么爽快?。?/p>
飄飄悠悠就落了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從那根細細的溜索上“飛”過來的。
孩子們并不在意我的驚嘆,他們嬉鬧著,好玩地攀上溜索,像一只只小燕子,在江面上飛來飛去,毫無懼色。
學校背靠險峰,臨江而筑,兩幢小木屋懸乎乎聳立在一座山崖上。沒有校園,一塊巨石耀武揚威地嵌在兩幢木屋中央。將僅有的一點兒空地塞得滿滿當當。那是飛來石,一個孩子告訴我。一個雨夜,在電閃雷鳴中,這塊巨石從三千多米高的懸崖上“飛”下來,恰好就落在兩屋當中。當時屋里還睡著老師呢,以為發生了地震,忙打開門一個神氣活現的龐然大物就緊堵在門旁,老師們驚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這家伙稍落偏一點,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誰也無法撼動這塊巨石,只好任由它霸占、擠兌著孩子們活動的空間。于是,孩子們唯一的樂趣,就只有在空中飛來飛去了。
站在學校就能看到江對岸山坡上的怒族村子,零零星星散落在山坡上的木板房或竹籬笆房,每一間都用幾十根木柱撐起,離地面好幾米高,人稱“千腳竹樓”。
阿江和他的小伙伴們,每天一早就要飛過江來,上課做作業,自己做飯吃。傍晚再飛回去,伴著火塘,枕著江濤入夢。我想,會飛的孩子,做的一定盡是飛翔的夢,在夢中,他們一定都飛得更高更高,更遠更遠……
(選自《大峽谷擷趣》)
背籮里的老虎
湘 女
一個人已經采了好多菌子了,可還舍不得下山。
他看著前面還有一片菌子閃爍著,忙跑了過去,它們又出現在更遠的地方,他又跑,可它們又在前面,就像在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樓一樣,怎么也走不到跟前。
山風很涼,這個人一點也不感覺冷,只是盯著那片菌子往林子深處走。
走著走著,菌子不見了,他看見地上擺著許多小金杯,每一只杯子里都盛著亮晶晶的汁液,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酒香。
“誰在這里擺了那么多酒???”
他四下里看看,沒有一個人影。
這么多美酒,逗引得他心癢癢的。他端起一杯喝下去,喉嚨里像滾下一塊火炭,渾身烘烘烘地燃燒起來。他又喝了一杯,眼前冒出了朵朵金花,再喝,腦袋就暈乎乎的了。
他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覺得嘴里流淌過杜鵑花香,雞蛋果香,獼猴桃香,還有各種菌子香……好像有個粗枝大葉的人,把這山上的菌子呀,山花野果呀,草根樹葉呀,一股腦兒釀在一起,釀出了一鍋異香撲鼻的酒。
他喝著喝著,嘴里開始有些苦澀,眼睛也模糊起來,周圍五光十色,紅紅白白的菌子成堆成簇,比螞蟻還多,揭開一片苔蘚,翻動一塊石頭,也有許多菌子在擠來擠去。
他不停地撿,又不停地往背籮里扔,只覺得背上越來越沉,似乎裝得很滿很滿。
這時,有個什么東西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順手一摸,頓時魂飛魄散,那分明是一只野獸爪子,毛茸茸,肉乎乎。眼睛一斜,他便看到了黃黃的長毛,厚厚的腳墊,彎鉤似的爪爪……
老虎?
他身后有一只老虎,而且就在他的背籮里,難怪那背籮死沉死沉,原來鉆進那么個大家伙??!
他像被雷打了似的,直挺挺地站著。身子僵得像一塊石頭。
四周靜得可怕。
背籮似乎動了一下,他不敢回頭,因為他聽說過,老虎啊豹子啊狼啊熊啊這樣的野獸,總是先把爪子搭在你的肩膀上,等你一回頭,它就趁機咬住你的喉嚨,使勁一甩,將獵物甩在背上,馱回窩里慢慢吃掉。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自己被老虎撕碎的慘狀,那眼淚就一串串順著臉頰流。
好半天過去了,老虎毫無動靜,那支爪子始終沒有縮回去。
他絕望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他聽到一陣說笑聲,那是一群采菌子的人,
他喊著:“救命……”
那聲音卡在嗓子眼里,成了一種奇怪的嘶嘶啦啦聲。
他試著戰戰兢兢挪了挪腳,那腳卻像石頭做的,紋絲不動。這時那只爪子抖了抖,唰地抽了回去,他的肩頭輕松了些。
人卻還是僵硬地站立著。
那幾個采菌子的人看到他了,驚訝地走攏來。喊他,他不回答,推他,他一動不動。
只是一雙大眼瞪得滾圓,眼里盡是淚。
那些人有些慌了,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忙七手八腳將他放平在地上,捏的捏手,搓的搓腳,掐的掐人中,拍的拍胸膛,好容易那硬邦邦的身體軟和了,人也才緩過氣來,嘴里像含了個核桃,嗚嚕嗚嚕說:“虎……虎……”
人們從他的背籮里,倒出一堆堆土坷垃和小石塊,地上,還有一大支虎掌菌,金黃金黃,毛茸茸的,就像一只真的老虎爪子。
(選自《神秘的菌子山》)
[超級鏈接]
湘女的創作感悟
我愛孩子,也愛文學,我愛自然,更愛美,這些愛的元素組合,促成了我的兒童文學創作。我力圖用這樣的創作,來表達我對兒童,對生活,對生命,對這個世界的種種感悟和思索。
我從小就有著強烈的漂泊感,在湖南人眼里,我是云南人,曾有人稱我“蠻子”,還好奇地問我來自云南的哪個少數民族部落;在云南人眼里,我是湖南人,許多人喜歡叫我“湘女”還認為我應該懂得湘繡和湘菜。
湘江在我的記憶里模糊而遙遠,我樂意做云南人。這片神奇美麗的高原在我心里播撒了求真愛美的種子,我為她的古老神秘而震撼,為她的壯美旖旎而陶醉,更為生活在她懷抱里那些勇敢質樸,目光干凈的邊地孩子而感動……
崇尚自然,勇對苦難,呵護童心,是我創作兒童文學的基點。
但愿所有的美麗與真誠,能夠溫暖兒童的心靈世界,傳遞生命意識和愛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