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幻想小說的開拓者：彭懿

[作家檔案]

彭懿，1958年生于沈陽。1982年考入復(fù)旦大學(xué)生物系昆蟲專業(yè)，1986年在上?？茖W(xué)教育電影制片廠擔(dān)任導(dǎo)演。著有長篇小說《與幽靈擦肩而過》《半夜別開窗》《西方現(xiàn)代幻想文學(xué)論》《彭懿童話文集》(4卷)《怪物也瘋狂》。

[作品選讀]

《我撿到一條噴火龍》是彭懿精靈飛舞幻想小說集中的一本，故事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

12歲男孩夏鳥鳥，在一個苦寒的雪夜，從烏桕林中撿回一條噴火龍。盡管噴火龍已氣息奄奄，變成一條蜥蜴大小，但在夏鳥鳥的精心呵護下，它成功重生，變成巨龍，在最后一刻幫助小主人打敗了來自魔界的兇惡魔龍“烈火黃焰”。另一條魔龍“烈火藍(lán)焰”，則成為夏鳥鳥的同窗好友，永遠(yuǎn)留在了溫罄的人間。

分別前夕，夏鳥鳥騎在巨龍背上，翱翔于魔界大地。他看到一個冰封的小湖，那就是“鏡泉”——他媽媽棲居的地方。他媽媽原來是一只來自魔界的五彩鳥……

全書英雄氣概與百結(jié)愁腸，在字里行間交纏，激動人心的故事，掩不住淡淡的詩意憂傷。

綠郵筒

這是一個無雪的冬天。

往年這時候妖湖鎮(zhèn)早就是大雪紛飛了，妖湖上也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可今年這個冬天已經(jīng)臨近尾聲了，還一場雪也沒有下過。

天氣預(yù)報說，妖湖鎮(zhèn)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暖冬，這個冬天不會再下雪了。

可這個斷言，在這一天的黃昏被擊得粉碎。

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從天邊……不，是像烏桕林里的迷霧一樣，大團大團的黑云突然就從地面某一個看不見的縫隙或是裂口里冒了出來，是的，就是這般詭異，還沒等人們緩過神來，妖湖鎮(zhèn)就已經(jīng)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了。這黑暗來得太突然了，因為一分鐘之前夕陽那橘紅色的光輝還暖暖地照在街道上，還看得見頭頂?shù)乃{(lán)天…… 就像一大桶又濃又黑的墨汁，當(dāng)頭倒在了一張水彩畫上。

黑不算，空氣里還充滿了一股子嗆人的異味。

腐??？甜膩？都不是，這是一種人們從來也沒有聞到過的味道，仿佛有人打開了一扇從未開啟過的異界之門。

有一列有軌電車進站了。

這是“烏桕林車站”。連有軌電車的司機似乎也遭到了驚嚇，到站了都沒有減速，車子跌跌撞撞地開過站牌一百多米才“嘎吱——”一聲剎車停下來。一群乘客神色慌張地擠出車門，捂著嘴，連看都不敢朝天上看一眼，就匆匆地消失掉了。

妖湖鎮(zhèn)有點不對勁兒了。

街上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當(dāng)天更加黑的時候，從小巷深處游魚一般地閃出來一個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這是一個年輕人，有軌電車站站牌邊上的那個綠郵筒，是他今天的最后一站了。

要是在往常，因為下班時間還早，他一定會把自行車斜靠在郵筒上，隔著馬路，朝對面那家小小的花店里偷看幾眼，那里有一個他暗戀了一年多的女孩。可今天，不要說花店里漆黑一片了，就是那個如同薰衣草一般嫵媚動人的女孩站在門口對他說我愛你，他也不會過去了。因為這黑暗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只想快點打開郵筒， 取出信，然后逃回到燈火通明的郵局去！

他掏出一串鑰匙，找了起來。

可不知為什么，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了。

他不知道，不是他的手在抖動，而是他腳下的這一片地面在抖動。

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雙手，找到了這個郵筒的鑰匙。他把鑰匙伸進了鎖眼，轉(zhuǎn)起來，一圈、兩圈——

“轟——”

一個悶雷般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雷聲，這聲音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下。至少是在那一剎那，郵遞員整個人都中了魔似的僵在了那里，他幾乎被震聾了，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那聲音聽上去 就像是一個惡魔撞開了一扇緊閉了幾個世紀(jì)的大門。不過，直到耳朵恢復(fù)了聽力，郵遞員還不明白，為什么這個聲音聽上去十分遙遠(yuǎn)，遠(yuǎn)得仿佛是在另外一個世界；卻又很近，近在咫尺，就仿佛是從面前這個郵筒下面?zhèn)鞒鰜硭频摹?/p>

這個聲音，恰好被一列進站的有軌電車給吞了下去，只有郵遞員一個人聽見了。

他又繼續(xù)轉(zhuǎn)動鑰匙。

咔，郵筒中央那個方形的小門打開了。

他把手伸了進去。今天信還真不少，有十幾封。現(xiàn)在人們多半都用E-mail聯(lián)系了，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么愛寫信了。他把信全都掏了出來，裝到了自行車前面的一個大帆布口袋里。正要鎖上那扇小門，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遺漏了一封信，連忙又蹲下身子，把手又伸了進去。信沒有摸到，他摸到了一個陰冷、長滿了硬毛的東西。

他抓住了它。

不，準(zhǔn)確地說，是它一把抓住了他。

一只冰涼的爪子！

是熊！

可這怎么可能，這么狹窄的一個郵筒里怎么能裝得進去一頭巨熊呢？再說，巨熊又不是阿米巴變形蟲，怎么能從那道窄窄的投信口里鉆進去呢？不，不是熊，這只能是來自地獄的一個死神，因為透過這只陰森森的爪子，郵遞員清楚地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氣息已經(jīng)逼近他的心靈了……其實，當(dāng)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些都是事后的回憶，他當(dāng)時只是驚叫了一聲，只是出于本能，不顧一切地往回抽他的那只手。

他把手抽了回來。

可緊接著，那個鐵鑄的郵筒搖晃了一下，就連根拔起，朝著他飛了過來。

還好郵遞員一頭就被這個龐然大物給撞昏過去，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把自行車都砸翻了，不然，他就會看到自己人生中最駭人聽聞的一幕——

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從郵筒的基座里擠了出來，它是那么猙獰，一身骯臟的綠毛還在滴著腥臭的泥水，看上去比惡夢中的怪物還要可怕一百萬倍。它站定了，低下頭，看了看它腳下那個黑黑的圓洞，又看了看身邊的世界，隨后便捶胸頓足地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歡呼聲：

“啊，烈火紅焰，烈火紅焰，你聽到了嗎？我過來了，我過來了——”

“啊，我終于又回到人類的世界了——”

“啊，‘魔界拯救者’，我回來了——”

三條魔龍中的魔龍烈火黃焰，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穿過了那扇隱匿在人類世界和魔界之間的秘密之門。

不過，烈火黃焰做夢也沒有想到，門這一邊的出口竟是一個郵筒！

它嘿嘿地笑了起來。

突然，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爪子上還攥著一個什么東西，一看，原來那頭一直拖在自己身后的“天罰之門守護者”噴火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它縮小了，一頭原來比自己的身軀還要大上十多倍的巨龍，居然不可思議地縮小成了一條小蜥蜴一般大小。拎在手上，就像是拎著一個橡膠玩具。

“哈哈，尊貴的龍武士，你老人家怎么退化成了這個樣子？”

噴火龍沒有回答，像是死掉了。

“你死了嗎？”綠毛怪物又搖了搖，見大頭朝下的噴火龍確實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了，就一甩手，把噴火龍給拋到了遠(yuǎn)處那片黑黝黝的烏桕林里去了。它拍了拍手，像是噴火龍的尸體臟了它的爪子，然后哼了一聲：“我的遠(yuǎn)親，安息吧！你死在大門的這一邊，大門的那一邊就永遠(yuǎn)也不會有一頭新的噴火龍誕生了！”

這時，一個小黑點從街角冒了出來，它連忙閃到了一塊廣告牌的后面。小黑點近了，是一個騎著山地車的小男孩兒。

恐怕這時整個妖湖鎮(zhèn)的外面只有他一個人了。

為什么這讓妖湖鎮(zhèn)的大人們都逃之夭夭的黑暗，他卻面無懼色呢？這個不知道害怕的小男孩兒長著一對巨大的招風(fēng)耳朵，全速前進著。

一看到他，綠毛怪物不由地咧嘴笑開了：“我還當(dāng)是誰呢？這不是我那多日不見的兄弟——三條魔龍之一的‘烈火藍(lán)焰’嗎？”它忍住了，它沒有從廣告牌后面沖出來把他從山地車上揪下來，再一拳打翻在地，責(zé)問他為什么那個月夜在站臺上，把那個它們一起苦苦期盼了九千六百年的少年給拉下了魔界號月光電車。

“我知道你去哪里！”它看著他，陰險地笑了。

它追了上去。

可是當(dāng)它快要追上這個綽號叫閃電的男孩兒時，突然又返了回來。

它抱起那個郵筒，豎起來擺回到了基座上。

然后它晃了晃，隱去了爪子和一身綠毛，又變成了以前那個名叫“藍(lán)蛉”的美麗女孩兒，重新追了上去。

虧得這天夜里沒有一個人撞見她，不然一定會打電話報警了。因為五個月前的一個月夜，藍(lán)蛉和她的一家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過了許久，那個被撞暈了的郵遞員醒了過來。

只見他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搖晃了好幾下，才總算是叉開雙腿站穩(wěn)了。剛才那一下撞得可是不輕，雖然沒有出血，可是腦門兒上留下了一大塊黑紫色的瘀青。這是什么？他的眼睛在對焦，面前豎立著一個又黑又圓的鐵家伙。當(dāng)他漸漸地看清了它的輪廓時，他又一次差點摔倒……不，是癱倒在地上。

是郵筒。

郵筒紋絲不動地矗立在那里。

這下他是徹底地糊涂了，剛才是誰把自己給撞昏過去的呢？難道是自己撞上去的？

這時，天上有什么濕濕軟軟的東西飄落下來。

他伸出手去接住了。

是一片雪花。

[超級鏈接]

幻想小說和童話的區(qū)別

先看格林童話《睡美人》的一個片段：

從前，有一位國王和一位王后，他們倆天天說:“啊，要是我們能有一個孩子就好了！”可他們就是生不出孩子。

有一次，王后洗澡的時候，水里跳出來一只青蛙，對她說:

“你的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用不了一年，你就會生下一個女兒。”

青蛙的預(yù)言，真的應(yīng)驗了。

王后果然生下了一個女孩兒。

女孩是那么的可愛，國王高興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是，他決定舉行一次盛大的慶祝宴會。

再看我的幻想小說《瘋狂綠刺猬》的一個片段：

可是奇怪的是，盡管這黑暗的門洞里沒有第二個人，但確實是有一個人在笑。

原來，這個“人”不是人，是白蜥蜴在“嘿嘿”地笑！

夏瀛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它，現(xiàn)在他看得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是它在呲牙咧嘴地像人一樣地在笑。

夏瀛腳底生根地站在那里，他傻掉了。

還不是因為白蜥蜴會笑，而是緊跟著，從它的喉嚨里竟然發(fā)出了人的聲音！

“夏瀛，你不要逃啦——”

它用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喝道。聽上去既渾厚又蒼涼，不過，聲音里透著一絲疲憊。

天哪，這條會說話的白蜥蜴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信箱上的面積太小，白蜥蜴勉強直起了身子。它搖晃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翅膀，盯著夏瀛，悲喜交加地自管自地說了下去：“我從那個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醒來之后，一直都在找你啊……”

“你會說話？ ”

“一條蜥蜴會說話？

……

夏瀛緩過神來，他一個人喃喃地說著。

他知道鸚鵡和八哥會學(xué)舌說話。如果說那些說話的鳥還會引人發(fā)笑的話，那么今天這個黑咕隆咚的夜晚，這條會說話的白蜥蜴，就只能叫人汗毛倒豎了！

夏瀛開始邁步朝樓上逃去。

如果對比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在童話中，青蛙開口說話時，王后一點都不吃驚，她和青蛙是處于同一個世界。而幻想小說就不同了，你看，當(dāng)小男孩兒夏瀛聽到白蜥蜴會說話時，他是多么吃驚??！幻想小說里的人物，常常是來自不同的世界。比如，這只白蜥蜴就從幻想世界來到了現(xiàn)實世界。

如果讓我為幻想小說下一個定義，我們可以這樣說:

運用小說的寫實手法，創(chuàng)作的一個現(xiàn)實世界所不存在的幻想故事。

請不要忽略了小說這兩個字，幻想小說與童話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幻想小說需要把幻想寫得像真的一樣，讓孩子們相信這事就會在眼前發(fā)生。比如《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的第六章“從9又3／4站臺開始的旅程”中，花了數(shù)千字，把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站臺描寫得栩栩如生。而在童話中，一句話，你就可以上天入地了。童話就是童話，它不需要讓你相信它所講的故事是真的！

（摘自《彭懿：我的幻想小說創(chuàng)作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