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生成整體論認為,整體和部分不是簡單的還原關系,而是大整體和小整體的關系;小整體的意義是不確定的,是由大整體決定的,大整體的大環境可以促使小整體在相鄰關系制約下直接影響或決定小整體的語義識解,小整體又可以促成某一構式(大整體)的生成。本文在生成整體論的基本原則和徐盛桓“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的啟發下發現:動賓動詞+名賓構式中動賓式動詞的及物化過程,是構式作為大整體對作為其成分動詞的小整體在相鄰/相似原則制約下使小整體發生形式/語義異范疇化的過程,是構式作為大整體通過反映人類認知特征的相鄰律和集約律支配動賓式動詞成分(小整體)的形式和語義選擇,再通過相似律的制約使動賓式動詞獲得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最終使動賓式動詞進入動賓構式,實現及物化。這個過程不是隨意的,而是人類認知特征在構式組織過程的具體反映。這一機制不僅可以解釋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也可以解釋其他構式創新的動因。
關鍵詞:生成整體論;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動賓動詞+名賓構式;構式創新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3-0025-8
V(VO)+O(N) Construc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Generative Holism
—A Motivation ofConstructionalInnovation
LiuChenda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China;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464000, China)
Generative holism holds that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whole and the parts is not reductional but a relation between the major whole and minor wholes. The meanings of the minor wholes are indeterminate and influenced by the major whole. Xu Shenghuan’s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generation of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 shows that the major environment represented by a construction can determine the semantic construal of its parts via proximate relation in the minor environment. In light ofthe theory of generative holism and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generation of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proposed by Xu, we find through careful analysis that the process of transitivization of V(VO) in V(VO)+O(N) construction is a process of formal/semantic decategrization of the componential verb as a minor whole controlled by the construction as a major whole via principles of proximity and integration, and the decategrized V(VO) obtains general features of a transitive verb by the force of the principle of similarity, and finally behaves like a transitive verb in V(VO)+O(N) construction. This process is not arbitrary but a reflection of human cognitiv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onal organization, and therefore the mechanism of the transitivization of V(VO) can explainnot only the generation of V(VO)+O(N) construction but also the motivation of other constructional innovations.
Key words:generative holism;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generation of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V(VO)+O(N) construction; constructional innovation
1 生成整體論與語言學研究
生成整體論強調系統的整體性和生成性,不是部分通過相互作用構成整體,而是整體通過信息反饋、復制與轉換生成部分。生成整體論作為一種科學哲學觀反映了事物的生成過程的基本特征。近年來,我國一些學者試圖運用生成整體論的思想進行認知語言學研究,例如徐盛桓認為,一個構式 (construction) 的構式意義是構式整體同構式的部分互動過程,由構式整體對構式某些部分進行篩選、分化、整合的結果,這一觀點有較好的解釋力(徐盛桓2007a: 253-260, 2007b)。本文參照徐盛桓在整體生成觀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研究“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的理論框架,解釋漢語VP(V+N)+NP構式(“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如:落戶北京)的生成過程。我們的觀察角度與徐文有所不同。他是解釋英語中表面詞義不具備“給予”義的動詞如何在相鄰關系的作用下通過亞概念的釋放獲得進入SVOO構式的資格,從而影響構式對“不符合條件”的詞類的接受度。換句話說,徐盛桓的“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側重于動詞概念的亞概念的顯現過程。我們的研究側重于大整體對小整體通過語義制約達至形式制約,揭示大整體影響小整體形式變化的機理,探索構式演變的機制和這類語言表達式創新的動因。
“老三論”的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中關于“系統”的核心思想是強調系統的整體觀念,任何系統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已不是各個部分的機械組合或簡單相加,“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生成整體論強調事物的新質生成論或謂“涌現”,強調整體涌現性特點。根據李曙華,生成整體論的邏輯起點是“生成元”,“生成元”與原子論中構成世界的最小物質單元“原子”的不同在于:1)生成元是整體而非部分;2)生成元以信息為主導;3)生成元蘊含著事物生長的全部可能;4)生成元可生可滅,非既成不變的(李曙華 2006:89-94)。生成過程是從整體到整體而非從部分到整體的構成過程。
2 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與構式生成觀
哲學的假設和方法論影響著當代語言學的研究(Lakoff Johnson 1999: 469),生成整體論和復雜性研究的思想和方法也自然會影響到語言學的研究。徐盛桓先生近來從相鄰關系視角出發對“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進行的研究從生成整體論的基本思想出發,對SV(NONGIVE)OO構式的生成動因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這是以生成整體論方法解釋構式生成機制的一個成功嘗試。
徐盛桓認為,構式語法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認知語言學研究方法論從構成論向生成論、原子論向整體論的轉換,但是他同時認為,說構式意義是“由句子的謂元結構自身提供的”,不能由句內個別詞項的詞義得到解釋的說法,不宜過于絕對化,應該有較為辯證的說明(徐盛桓2007a:253-260,2007b)。他以雙及物構式為例,從生成整體論的觀點出發,探索了V(NONGIVE)如何能夠進入雙及物構式的機理,比較令人信服地解釋了V(NONGIVE)動詞進入雙及物結構的過程。他認為,V(GIVE)動詞之所以能夠同其他一些相應的名詞構成具有“給予”義的SVOO構式,是因為“給予”作為一個事件是一個運動事件。根據Talmy(1985),運動事件框架的中心成分是圖形、背景、路徑和運動,而V(NONGIVE)本來不是用以表示運動事件的,它們所表達的只是SVO事件,因而無法滿足運動事件所要求的必要條件,應該不能進入SVOO構式。但是,一些V(NONGIVE) 動詞如paint在語言事實中卻是可以進入雙及物構式的,如Joe painted Sally a picture. 這些表面上沒有“給予”義的動詞進入雙及物構式后就體現出“給予”義,這“給予”義究竟是怎樣來的?徐盛桓根據生成整體論關于世界圖景只有整體沒有部分、只有大整體與小整體的區別而不存在先定的部分的觀點(李曙華 2006:89-94),認為構式的產生像宇宙間一切系統一樣都是一個生成過程,這個生成過程將相關因素都整合在其中,是從潛存到顯現的過程?!吧蛇^程是從整體到整體,而不是從部分到整體”(李曙華 2006:89-94),一個構式是一個整體,其各“組成成分”分別也應看成是一個整體,動詞作為“組成成分”進入一個句子的構式時,它其實是以一個未分化的整體,這個小整體規定了大整體會具有什么樣的整體意義,V(NONGIVE)動詞只有其動作蘊含了動作結果會有顯性的或隱性的、預設的或臨時的接受者時,才能同其他一些相關的詞一起生成一個具有“給予”義的構式。徐盛桓的假設是:首先,這些V(NONGIVE)動詞不是指隨便的任何一個及物動詞,它們所表示的動作應該是蘊含了“給予”過程的;其次,由V(GIVE)這樣的動詞固化下來的構式SV(GIVE)OO的謂元結構,為蘊含“給予”過程的這些動詞進入這一構式提供了可能,即這一構式所形成的“給予”事件的特定的語境使進入這一構式的V(NONGIVE)動詞能將原來已經蘊含的“給予”過程釋放出來。于是,構式義也應“歸因于”填充在構式里的詞項的意義,即當小整體(詞項意義)滿足某些條件時,大整體(“句子的謂元結構自身”)才能“提供”構式意義。
徐盛桓認為,盡管語言運用有一定的偶然性,因而無法對形成怎么樣的表達式作出準確的預測,但表達式一經形成,原則上卻是可以根據人們的認知特點對表達式的形成過程及其形成機理作出解釋的。據此他運用反溯法(abduction),即根據已知的某一構式的顯性表述推測形成這樣的構式可能的過程及其機理。譬如我們現在已知某一表達者大腦中想要表述的意向內容可用某構式進行表達,我們就可以反溯最早這一意向內容(隱性表述)是如何推衍(derive)為一個能表達這一內容的語言表達式(即顯性表述)的,這一表達式的固化,就成為某一構式。他假設,推衍過程可歸納為說話人的三個認知步驟:篩選、分化、整合。首先是要素的篩選,即先要將意向內容進行篩選,抽象為幾個要素,以便編成語碼,形成顯性的表達式。篩選抽象的過程,就是范疇化的過程。如英語雙及物構式的意向內容是“某人將某物(或其所有權)臨時性或永久性地給予某人”,這一意向內容可抽象為4個要素:“給予”動作實施者S;給予物O2;促使給予物從動作實施者到給予物接受者轉移的動作V;給予物接受者O1。其次是要素分化,某一要素的詞語進入編碼程序時,這些詞語的詞義是以未經分化的小整體進入的。詞匯的意義不是在詞庫中分化定型的,而是在使用中在線(online)識解時生成的,(Croft Cruse 2004:92)比如bake所表示的動作涉及許多構成要件,即可以分化成多個環節,如完成動作的必要條件,譬如爐火的準備、手的動作、甚至動作生成物的目的地等等。認知語言學把動作整體(如bake)視為概念實體,所分化出來的各環節稱為亞概念實體,認知上默認突顯 (profile) 的往往是概念的實體(Langacker 1987:272)。分化不是隨意的,人們感知外界事物總是以過往的經驗為參照,分化出的若干環節是遵守完型心理學的相鄰或相似原則的,其“相鄰/相似關系”可以涉及時間相鄰/相似、空間相鄰/相似、因果相鄰/相似、性狀相鄰/相似、領屬相鄰/相似等等。徐盛桓將其在“基于模型的常規推理”理論中提出的相鄰/相似律(徐盛桓 2007: 2-9)作了進一步的刻畫,作為亞概念實體分化的模型,其中包括相鄰律、相鄰逆向作用律、替換律、傳遞律和集約律。最后是要素的整合。當要表達“John給某人烤一個餅”這樣一個意向時,John baked a cake這一SVO構式里只有三個要素,沒有提供“給予”的環境,因而無法把“給予”過程釋放出來,既然英語存在的一個能將“給予”過程釋放出來的SVOO構式,這就使SVO的John baked a cake獲得了能將“給予”過程釋放出來的環境。徐盛桓將John baked Mary a cake這個構式生成的過程解釋為SVO事件的要素同SVOO事件中的要素按表達需要加以整合的過程。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小整體的分化、整合使得SVO事件具備了進入SVOO構式的條件。換句話說,詞項bake 這一小整體中含有的亞概念決定了它具備進入雙及物構式的條件,雙及物構式的存在又決定了bake這一小整體的亞概念可以得以釋放的環境。
按照我們的理解,構式表征的大環境可以促使構成成分表征的小環境在相鄰關系制約下發生范疇邊緣化和異范疇化,使得構成成分的亞概念得以顯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大整體決定小整體的語義識解,小整體又可以促成某一構式即大整體的生成。生成整體論正是在這一點上可以解釋語言表達式的變體式何以合法。徐文將這一過程看成是構式整體對構式某些部分篩選、分化、整合的結果,這既可以解釋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同樣也可以解釋其他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本文試用這一理論模型解釋漢語中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過程,揭示這類語言表達式創新的動因。
3 漢語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現象
漢語動賓式動詞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動詞類,它的組合方式類似動賓詞組,在長期的使用中逐漸固化為不能夠分離的形式,被稱為動賓動詞,例如出席、撥款、迎戰、臥底、立項、揭秘等等。這類動詞由于本身是一個動賓結構,因此一般是不能夠再帶賓語的。但是近年來常常可以見到這類動詞再帶賓語的現象,邢公畹將其稱為可疑句式,并認為這種句式為數不多,是說漢語的人盡量避開的一種句式。他同時認為這種句式“來勢很猛,將來會不會流行開來則是一個問題”(邢公畹 1997:21-23)。他舉了幾個例子:
① 克林頓夫婦將亮相銀幕。
② 我國地震預報繼續領先世界。
③ 一名罪犯在黑龍江省寧安市重傷毀容他人 。
④ 毛澤東解衣推食張恨水。
漢語研究界普遍認為,無賓動詞中動賓式動詞占比例最大,占百分之八十,如果動賓式動詞又兼離合式,就成了典型的無賓動詞,如感恩、撤職等,這說明動賓動詞常常被認為是不帶賓語的。(楊玲2001:48-51)有人對《現代漢語詞典》中近4000個雙音節動賓動詞做了調查,發現二價動賓動詞即能帶賓語的動賓動詞極少,只有約800個,其中真二價即能夠帶名詞性、謂詞性和小句賓語的動賓動詞只有不到130個,其中能夠帶名詞性賓語的只有90多個,例如:迎戰、逐鹿、駐軍、亡命等。其余約700個是準二價動賓動詞,即要靠與事(給、為、向)、同事(跟、同、和)、處所(在、于、從)、依據(按、靠)、結果(以、為)等性質的介詞引入賓語的動賓式動詞。如:
⑤ 我給老師拜年。
⑥ 我國和俄羅斯締約。
⑦ 他就學于北京大學。
⑧ 這次晚會以他的嗩吶演奏壓場。
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例①-④涉及的4個動賓動詞本來都是準二價動詞,卻都可以用作真二價動詞,而例⑤-⑧中列舉的準二價動詞如“締約”、“就學”也有可以用作真二價動詞的趨勢。根據研究者對賓語角色統計分析,一些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趨勢主要是由準二價向真二價方向飄移,與準二價動賓式動詞連用的準賓語中語義角色為與事、處所的較容易述題化,通過述題化過程轉化為述題賓語,例如:
(1) 與事賓語
A.NP1+為/給NP2+V→NP1+V+NP2
這類動賓式動詞包括:備戰、服務、加冕、致力、造福、執法、注冊。例如:
⑨ 中國女排為奧運會備戰→中國女排備戰奧運會。
⑩ 他為奧運會排球賽執法→他執法奧運會排球賽。
B.NP1+向/對NP2+V→NP1+V+NP2
這類動賓式動詞包括:進軍、晉級、起訴、棄權、搶攤、入股、挑戰、投訴、致電、致函、致信。例如:
B11 他們向中國市場搶攤→他們搶攤中國市場。
C.NP1+V+于NP2→NP1+V+NP2
這類動賓式動詞包括:出身、垂青、躋身、加盟、立足、投身、執教。例如:
B12 我們將躋身于世界民族之林→我們將躋身世界民族之林。
B13 我們要立足于自己的長處→我們要立足自己的長處。
(2)處所賓語:NP1+在NP2+V→NP1+V+NP2或NP1+V+于NP2→NP1+V+NP2,這類動賓式動詞包括:稱霸、亮相、落戶、任職、入戶、享譽、爭雄、作客。例如:
B14 我在北京落戶→我落戶北京。
B15 他稱霸于武林→他稱霸武林。
同時,研究者根據分析認為,準二價動賓式動詞中語義角色表示同事、施事、受事、工具、依據、材料、結果、時間的間接配價較難述題化,因而不易轉化為述題賓語,因此其動賓式動詞一般不能帶賓語,例如與同事賓語(NP1+跟/同NP2+V)連用的動賓式動詞只有兩個:聯手和無緣。
B16 埃及跟敘利亞聯手→埃及聯手敘利亞。
B17 他跟奧運會無緣→他無緣奧運會。
而跟施事、受事、工具、依據、材料、結果、時間賓語連用的動賓式動詞基本上不能真二價化,例如:
B18 我跟他吵架→*我吵架他。
B19 他被政府貶官→*他貶官政府。
B20 我用衣服御寒→*我御寒衣服。
B21 他用水果充饑→*他充饑水果。
B22 報名工作延期至五月底→*報名工作延期五月底。
研究者還對動賓式動詞的可擴展程度進行了分析:動賓式動詞由于其本身語義、語法原則制約的結果,擴展程度可分為自由擴展(理著發、理了發、理過發、理了一次發、理了兩個鐘頭的發、這個發理得不錯、——發理沒理?——理了)、半自由擴展(犯了罪、犯過罪、犯了一次罪、——犯沒犯過罪?——犯過。但不能擴展為*罪犯過沒有?——犯過)、不自由擴展(其間可以插入的成分較少而且極有限,多數賓語不能提前,語素也不能脫落,如吹牛、留神可擴展為吹什么牛、留點兒神)和不擴展(內部語義凝固化,不能插入語言成分,賓語素不能提前也不能脫落。如出版、授權、開罪等)四種程度。根據這樣的分類原則,研究者發現絕大多數帶賓語動賓式動詞不能擴展(如備戰、出版、問鼎、執掌、致力、駐軍等)或不自由擴展(如抱怨、插手、擔心、告別、亮相、起草、注意、注冊等)。半自由擴展的(如撥款、出兵、調劑)極少數能帶賓語,而自由擴展的動賓式動詞則不能夠帶賓語,尤其是名詞性賓語。
學界對動賓動詞+名賓構式的趨勢和具體表現倒是多有關注,但究竟為什么許多與事賓語式(NP1+為/給NP2+V)動賓動詞可以轉化為動賓動詞+名賓構式(如例⑨-⑩),而“他為我照相”卻不能轉化為“*他照相我”?為什么不少“不自由擴展”動賓式動詞可以轉化,而有的(如拜年)卻不能轉化(如*他拜年老師)?其動因即這種結構的生成機制到底是什么,學界研究的不多。王興才、王艷芳認為,動賓動詞+賓語構式是由動詞的原型結構通過句法成分的移位造成的,使其可以再跟上一個受事賓語(王興才 王艷芳 2006:116-120)。但是對移位的機理或者說為什么有的可以通過移位由準二價動詞甚至一價動詞轉化為真二價動詞,有的就不能的問題他們沒有回答,其他研究者也鮮有關注。本文的目的就是要針對這一情況,揭示為什么準二價甚至有些一價動賓動詞可以轉化為真二價動詞帶上名詞性賓語,找出這種看似違反語法規約的構式轉化現象背后的機理。
4 生成整體論視角下的動賓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機制
我們根據李曙華對生成元與復雜系統關系的刻畫(李曙華 2006:89-94)以及徐盛桓“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 所揭示的構式表征的大環境可以促使構成成分表征的小環境在相鄰/相似關系制約下發生范疇邊緣化和異范疇化的基本思想,提出如下假設:動賓動詞+名賓構式是構式作為大整體對作為其成分動詞的小整體在相鄰/相似原則制約下使小整體發生形式/語義異范疇化的結果。異范疇化的后果使得動賓動詞在相似原則制約下在大整體的結構邊界內獲得一般及物動詞的特征,最后達至動賓動詞及物化。 我們將假設刻畫為下面的形式:

句法結構是認知模型中的概念范疇關系結構向句法謂元結構表征的語言結構投射的結果。在概念化中,一認知模型中的范疇關系結構構成概念結構,這個由(動詞描述的)關系概念決定的關系結構就是語義中的謂元結構,其中的謂詞在認知模型的制約下指派謂元數目和謂元角色,最后這個語義謂元結構映射到句法結構形成句法謂元結構,句法謂元結構受語義謂元結構和注意突顯度的制約:語義謂元結構決定句法謂元所應具有的謂元數目,注意突顯度決定謂詞框架選擇,即決定語義謂元結構中的謂元在句法謂元結構中的隱現(劉辰誕2005:62-69)。 這一過程可以用下圖描述:

上述思想也表明構式所表征的認知模型或心理模型作為一個大整體制約著構式成分所表征的小整體即低層級的認知模型的表現,與圖2和我們的假設所表達的思想一致。
構式作為大整體對動賓式動詞成分移位的制約如圖2所描述的那樣是“通過相鄰關系支配形式和語義選擇,再通過相似關系使特殊成分詞匯獲得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最后使得動賓式動詞發生及物化或真二價化。制約的具體機制是徐盛桓歸納的說話人的三個認知步驟:篩選、分化和整合過程的運作方式,即亞概念實體的分化模型,其中要素分化、整合過程遵守徐所描述的幾個原則,包括相鄰律和集約律等(徐盛桓 2007b)。我們對徐模型中的這兩個原則在其基本思想的基礎上加以改動,并按照圖2刻畫的機制添加相似律,就可以和圖2的總原則一起,概括描述動賓式動詞及物化的一般機制,即我們的假設中提出的動賓式動詞的及物化過程:
相鄰律:(βα)∈C ∧α ≌cFS β→ ◇FU(αβ)
意思是:如果構式成分α和β以(βα)順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在語境中α和β有語義相鄰關系,那么β和α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αβ)的順序形式出現。
集約律:(α∣β)∈F U∧α(≌c’Sβ→ ◇F U (αβ)≌
意思是:如果構式成分α和β以(α∣β)的分裂形式即有功能成分介于其中的形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在語境中α和β有語義相鄰關系,那么受相鄰關系制約α和β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αβ)形式即擠掉功能詞而緊鄰的形式的出現。
相似律:(βα)∨(α∣β)∈C∧ (αβ)∈C→ ◇FU(αβ)∽
意思是:如果構式成分α和β以(βα)順序或以(α∣β)的分裂形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現存語法規約中存在著α和β以(αβ)緊鄰的形式出現的構式,那么受相似關系制約,α和β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αβ)順序緊鄰的形式的出現①。
應該說明,徐盛桓的相鄰律和集約律發生在成分化過程,而我們引述并改動后的相鄰律和集約律以及我們刻畫的相似律發生在成分整合過程,即構式演變過程,因為徐的分析側重于語用過程的亞概念分化,而我們的分析則側重于構式成分的移位。徐的相鄰律和集約律之所以在這個過程仍然適用,是因為這是完型趨向律的特征決定的,即完型原則涉及眾多認知范疇關系,包括時間相鄰/相似、空間相鄰/相似、因果相鄰/相似等等。因此徐的兩個原則和我們刻畫的相似原則不僅可以適用于概念語義間的相鄰/相似關系,也適用于構式成分間的形式相鄰/相似關系。但是徐所描述的分化過程這一認知步驟在我們的動賓式動詞及物化過程中仍會發生,我們在解釋有的具備轉化條件的動賓動詞何以不能及物化,而不太具備轉化條件的卻能夠轉化的現象——即動賓動詞如何獲得動詞的一般特征時會有涉及。我們在上述理論框架里,以例B15(我在北京落戶→我落戶北京)和 例B16(他稱霸于武林→他稱霸武林)為例,解釋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的具體生成過程。
根據徐盛桓的觀點(2007a:253-260, 2007b),人們在語言交際中要建構一個表達式,首先要進行要素的篩選,即先要將意向內容進行篩選,抽象為幾個要素,以便編成語碼,形成顯性的表達式。這個抽象過程,就是范疇化的過程。那么人們要表達“他在北京落戶”這樣的意向內容時,就會抽象出“他、落戶、北京”這樣幾個要素,然后根據漢語語法規約將其編成語碼,進入表達式。這時表達式就固化為整體進入語言。語言在實際運用中,會受一些因素制約發生變化,這些因素包括交際中經濟表達的需要、語言規范的演變(如漢語歷史上動補結構的形成過程)(石毓智 2003)、語音的變化(如漢語歷史上的雙音化潮流引起的單音節詞向雙音節詞的轉化),等等。因此構式及語言表達式的變化是必然的,盡管由于語法規約的強大作用,有的變化快一些,有的慢一些。例如人們在使用“他在北京落戶”這一表達式時,會由于某些需要,如經濟表達的需要,通過調整成份結構尋求更為經濟的表達方式。但是無論如何變化,總是有一些規律制約,這些規律就包括整體生成論所描述的一些基本原則,比如,整體論認為一個結構是一個轉換系統,其轉換不能越過系統的邊界(Piaget 1970)。構式作為整體,其中成分的移動是不能越出結構邊界的,也就是說小整體的表現要受大整體的制約。在這個前提下,小整體有可能在經濟而又能達意的情況下,違反語法規約在大整體結構邊界內移動。為了保證達意,移動就要遵守認知基本規律,表現在這里的規律就是完型趨向律的相鄰原則:相鄰的個體成分間距離越小,在感知中越容易互相關聯,越容易被視為一個整體。具體來說,在“他在北京落戶”這一構式中,如果尋求更為經濟又達意的表達方式,最好的選擇是省去虛詞“在”,省去以后的表達式違背了SVO表征的語法規約,那么就要令成分發生移位,這時新的構式就會在上述相鄰律的作用下演變成“他落戶北京”,用相鄰律表述就是:如果構式成分α(落戶)和β(北京)以β,α (北京,落戶)順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在語境中α(落戶)和β(北京)有語義相鄰關系,那么β(北京) 和α(落戶)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αβ (落戶北京)的順序形式出現。這個過程實際上是與SVO構式整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相鄰律使得構式“他落戶北京”成為可能。根據句法結構形成過程,從概念結構到謂元結構要由謂詞語義功能調整,而謂元結構到句法結構要由謂詞框架進行調整。換句話說,相鄰律給有語義相鄰關系的“北京”和“落戶”在句法上以“落戶北京”的形式出現提供了可能性,但要真正以這種句法形式表達意向,則要受語法規約的限制,這時相似律的作用給這樣的實現方式提供了保證,即現存語法規則允許“落戶北京”的形式在自然語言表達式中存在,用相似律來表達就是:如果構式成分αβ (落戶,北京)以βα (北京,落戶)順序形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現存語法規約中存在著動詞和名賓以“動+賓”緊鄰的形式出現的構式,那么“落戶”和“北京”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落戶北京”順序緊鄰的形式的出現。這一點在許多語言演變的歷史中多有證明,例如漢語動補結構的出現是動詞雙音化的結果(袁伯彥作《名士傳》成→袁伯彥作成《名士傳》) (石毓智 2003),而動補結構的出現又使得一些表達式在類比作用下雙音化,最終使得雙音動詞+賓構式成為一種潮流。(石毓智 2003)我們的相似律反映出的正是這種類比現象的基本認知特征。這種認知特征使動賓式動詞在大整體即構式的制約下獲得了一般及物動詞的特征,最終使動賓動詞+名賓構式成為可以被語言交際者接受的表達形式,這種起初并非“規約單位”(conventional unit)的表達式在高頻率使用中固化為規約單位(Langacker 1987),成為合法表達式。與例B15中的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是相鄰律和相似律聯合作用的結果一樣,例B16?!八Q霸于武林”轉化為“他稱霸武林”是集約律和相似律聯合作用的結果:根據集約律,如果構式成分α(稱霸)和β(武林)以α∣β(稱霸∣武林)的分裂形式即有功能成分介于其中的形式出現在構式C中,并且在語境中α(稱霸)和β(武林)有語義相鄰關系,那么受相鄰關系制約,α(稱霸)和β(武林)在話語U中有可能以αβ(稱霸武林)形式即擠掉功能詞而緊鄰的形式的出現。按照我們上面的分析,相鄰律給有語義相鄰關系的“稱霸”和“武林”在句法上以“稱霸武林”的形式出現提供了可能性,而集約律的作用給這樣的實現方式提供了保證,即現存語法規則允許“稱霸武林”的形式在自然語言表達式中存在。
根據以上的分析,動賓式動詞向及物動詞的轉化不是隨意的,而是認知特征(相鄰律、集約律和相似律)制約的結果,或者說是認知機制在動賓動詞+名賓構式生成過程中的具體表現,因此才使得這種看似“可疑”的構式“來勢很猛”(邢公畹1997:21-23)。
既然人類認知特征給動賓式動詞及物化提供了條件,那么為什么還有許多具備轉化條件的動賓式動詞仍然不能夠及物化呢?比如為什么許多與事賓語式(NP1+為/給NP2+V)動賓動詞可以轉化為動賓動詞+名賓構式(如例⑨-⑩),而“他為我照相”卻不能轉化為“*他照相我”,為什么不少“不自由擴展”動賓式動詞可以轉化,而“他給老師拜年”卻不能轉化為“*他拜年老師”,這就涉及到徐盛桓所描述的意向內容(隱性表述)推衍為一個能表達這一內容的語言表達式(顯性表述)的具體過程,即說話人的三個認知步驟,此處涉及的是語義分化步驟。具體說來就是,動賓式動詞在大整體(構式)制約下發生形式位移向及物動詞轉化過程中,動賓動詞只是在形式上獲得一般及物動詞的特征還不夠,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過程,即異范疇化過程,即必須在語義上獲得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這個異范疇化過程除了受上述認知機制的制約外還要涉及語義分化過程。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中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動詞后留有賓語位,使動詞真二價化,即帶上賓語才能使表達式語義完整,比如“戰勝”、“打垮”、“填寫”、“制造”等等,其中的“勝”、“垮”、“寫”和“造”在語義上不會被識解為賓語成分,而動賓式動詞的本身就類似一個動賓結構,其中的類賓成分極易被識解為賓語成分。動賓動詞在相似律作用下獲取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時,就必須同時在語義上能夠類比為一般及物動詞,即突顯類賓成分的非賓特征。換句話說,要突顯這一成分的亞概念特征,這就要求動賓式動詞的類賓成分必須能夠分化出供選擇的非賓亞概念意義,進而在相似律作用下實現突顯。象“看書”、“照相”、“拜年”中的賓語成分都有其特指對象,不易分化出足夠多的亞概念以供范疇邊緣化從而達至異范疇化,因此不易獲取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或者說動賓式動詞要實現及物化或真二價化,其類賓成分不能夠是特指的、確指的或者具體的事物,而應該是抽象的概念,外延寬泛,如“稱霸”中的“霸”、“落戶”中的“戶”、“備戰”中的“戰”等等。如果能夠滿足這個條件,即使被研究者視為不易轉化的動賓動詞類,也有可能進入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如果動賓動詞具備這一特征,無論它屬于上述分類中的哪一類,都有可能在本文描寫的機制下實現及物化,即都有可能進入動賓動詞+名賓構式。 例B19-B22中的動賓動詞不能及物化的原因,多數屬于動賓動詞與賓語的語義搭配不當問題,不屬于我們的討論范圍,如“他被政府貶官”→“*他貶官政府”,“我用衣服御寒”→“*我御寒衣服”等。如果語義搭配得當,把“他貶官政府”說成“他們要貶官張三”,就極有可能在“我撤職你”、“有些商人行賄政府官員”表達式的類比作用或者說相似律的作用下實現及物化。再如“我跟他吵架”目前似乎不能夠說成“*我吵架他”,但由于“吵架”具備轉化的條件,與“他”的語義搭配又沒有問題,我們有理由認為,就像“我下午電話你”、“你到達后短信我”這樣的名詞+賓表達式在逐漸合法化一樣,“我吵架他”在自然語言表達式中有可能合法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文刻畫的動賓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機制可以解釋這類語言表達式創新的動因。
5 結束語
動賓式動詞的及物化過程,是構式作為大整體對其成分動詞的小整體在相鄰/相似原則制約下使小整體發生形式/語義異范疇化的過程,動賓動詞+名賓構式中所謂的動詞移位現象,是動賓式動詞異范疇化后在相似原則制約下獲得一般及物動詞的特征,然后在經濟表達原則的驅動下使表達式成分在大整體的結構邊界內進行重組的結果。這個重組過程不是隨意的,是人類認知特征在構式組織過程的具體反映。本文在生成整體論的基本原則和徐盛桓“雙及物構式的生成過程和機理”的理論框架內設定動賓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機制,是動賓式動詞及物化或真二價化的真正動因:構式作為大整體通過相鄰律和集約律支配動賓式動詞成分(小整體)的形式和語義選擇,再通過相似律的作用使動賓式動詞獲得及物動詞的一般特征,使動賓式動詞最終進入動賓構式,實現及物化。這一機制不僅可以解釋動賓式動詞+名賓構式的生成,也可以解釋名詞及物動詞化(如我短信你)和名詞形容詞化(如他很農民)的動因,限于篇幅,擬另文論及。
注釋
①在本文語境中,上列各式中的α指動賓式動詞成分,β指賓語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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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7-12-20
【責任編輯 王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