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實指定義

提 要：本文以維特根斯坦的后期工作為基礎，批判以實指定義作為意義解釋可靠起點的意義理論。這些理論或者按照嚴格遞歸的方式以實指定義所解釋的詞項為起點來解釋語言意義，或者按照非嚴格遞歸程序以實指定義、輔助語詞以及身體動等作為起點來解釋整個一種語言的意義。本文認為，實指定義易于引起誤解，因而不能成為意義解釋的可靠起點。并且，實指定義以理解一門語言為前提，正是對以實指定義為基礎來解釋意義的意義理論的顛覆。實指定義的使用預設使用者的在場，這意味著意義的解釋是語用學與語義學的交融。

關鍵詞：實指定義； 意義； 遞歸方式； 語言學習； 維特根斯坦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6-007-5

On Ostensive Definitions

Zhou Xiao-hua

(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 Beijing 102206， China)

On the basis of Wittgenstein’s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his paper repudiates the theories of meaning which take ostensive definitions as solid foundations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nguistic meaning. These theories either interpret linguistic meaning according to rigid recursive procedure on the basis of terms which are interpreted by ostensive definitions， or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a whole language according to non-rigid recursive procedure on the basis of ostensive definitions， auxiliary words and bodily gestures， etc. According to this paper， ostensive definitions are apt to be misunderstood， thereby failing to be the solid foundations of the interpretation of meaning. Moreover， ostensive definitions function on the condi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a language， which means just the overthrow of the theories of meaning which take ostensive definitions as their starting points. The use of ostensive definition presupposes the presence of its user， which means that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nguistic meaning is a fusion of pragmatics and semantics.

Key words： ostensive definition; meaning; recursive procedure; linguistic acquisition; Wittgenstein

作為物理存在的語言記號如何具有意義呢？自從哲學中的“語言性轉向”發(fā)生以來，這個問題成了哲學家們關注的焦點。有一種意義理論認為，有意義的語句由語詞（包括概念、專名等）根據(jù)邏輯句法構造而成，而這些語詞可以通過其他語詞來定義，并且那些不能通過其他語詞來定義的語詞最終是通過一種叫做“實指定義”的方式而得到理解的。根據(jù)這種理論，語言意義的獲得最終是以實指定義為媒介而將語言記號與對象世界聯(lián)系起來才實現(xiàn)的。本文力圖以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為背景表明這樣一種理論可以壽終正寢了。

本文認為，以為實指定義可以作為可靠起點的人們忽略了眾多事實。其中，最重要的是，理解實指定義要依賴人們擁有一門語言，而這時語言意義已經(jīng)得到理解，只是某些特殊詞的意義須要解釋。實際上，實指定義并不只是一個與語義學有關的概念，它與使用者密不可分。

1 邏輯視角中的實指定義：遞歸方式

詞典編纂學家很清楚，在一門語言內(nèi)解釋一個語詞的意義必須借助于其他語詞，而這些其他語詞在詞典中同樣須要解釋。這樣便出現(xiàn)一個問題：被用來解釋一個語詞的語詞應該如何解釋呢？由于一部詞典的目的就是在人們需要時向他們提供一門語言中任何一個語詞意義的解釋，那么呈現(xiàn)在包括詞典編纂學家在內(nèi)的所有語義學家面前的根本性挑戰(zhàn)就是：如果給定一門語言，對其中任何一個語詞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解釋呢？是所有語詞應該在一種系統(tǒng)的方式下統(tǒng)一得到解釋，還是每個語詞都由沒有任何相似點的不同方式來解釋？或者是這兩種方案的折衷？沒有任何相似點的方式已經(jīng)被詞典編纂的實踐所否定，這種方式也不符合科學方法的普遍性要求。因為如果情況是那樣，那么語言作為一個開放系統(tǒng)，當其中出現(xiàn)一個新語詞時，對它的解釋就是不可預料的——或者取決于解釋者的想象性創(chuàng)造，或者不取決于任何使用者。但是，不斷出現(xiàn)的新語詞卻往往是以相對固定的方式被引入的，而且這些新語詞的引入離不開已有的語詞。折衷的方案將在下一節(jié)中探討，這里僅探討系統(tǒng)的方式。系統(tǒng)的方式只有兩種：一種是求諸語言系統(tǒng)外，另一種是求諸語言系統(tǒng)內(nèi)。前者是遞歸的：一個語詞由其他語詞來定義，這些其他語詞再由其他語詞來定義，如此繼續(xù)下去，但最終的詞項不能用該語言中的任何語詞來定義，它們只能通過語言系統(tǒng)之外的東西來定義或解釋。后者是相互的或者循環(huán)的：語言作為一個系統(tǒng)是自足的、封閉的，其中任何語詞都可以借助于系統(tǒng)內(nèi)的語詞來定義，都不需要借助系統(tǒng)之外的東西來定義。作為一種語義學的解釋方式，這種循環(huán)方式在邏輯上行不通，因為需要解釋的語詞的意義最終卻要由這些語詞本身來解釋。沒有人會滿足于這種狀況：一個語詞的意義（meaning）是它本身所意謂（mean）的東西。作為學習語言的一種方式，第二種方式不現(xiàn)實，因為不可能設想一個人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界情況，而只需要一本詞典就能夠?qū)W會一種語言。一個封閉的、自足的語言系統(tǒng)在邏輯上也許可能，不過它不會是人類的語言，因為它本身為了被人所習得，必須通過中介媒體才能夠被人所感知，進而被學習。更進一步說，一個沒有任何語言能力的人為了習得這種封閉的語言，他至少還得有一個訓練者或者教師。但是，作為人們用來談論對象或者事情的一種方式，第二種方式在邏輯上就不可能。因為人類語言一定要關涉語言之外的東西，而這種語言中的任何語詞都能夠借助語言內(nèi)的其他語詞來定義，也就是說這些語詞都與系統(tǒng)之外的東西無涉，這正好與人們對語言的要求相矛盾。或者說，這種方式與人們對語義學的要求矛盾，因為語義學本身必須是關涉語言外的東西。語言的意義本身就意味著語言之外的東西。

2008年 周小華論實指定義 第6期這樣，對語詞意義解釋的方式只剩下遞歸。對這種方式的倡導要歸因于邏輯學中對嚴格定義的強調(diào)。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到弗雷格，很多邏輯學家和哲學家都注意到，一門語言中的大部分詞項是可以借助于其他詞項來定義的，只有少部分詞項是不可定義的。在他們中間，普遍的觀點認為，語言系統(tǒng)中遞歸定義的初始項是專名和直接聯(lián)系經(jīng)驗的概念詞，它們不能通過系統(tǒng)中的其他詞項來定義。專名和直接聯(lián)系經(jīng)驗的概念詞只有通過實指定義才能夠得到說明。由于語言終究是用來談論語言系統(tǒng)外的對象世界，并且語言中的大部分詞項不直接與對象聯(lián)系，而實指定義直接指向?qū)ο螅敲磳嵵付x就成了聯(lián)結語言系統(tǒng)和對象世界的樞紐。

假設某人指著某個東西，并說“這是鐘表”。以遞歸方式解釋語詞意義的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實指定義，并且這是一個確定無疑的起點。然而，對一個尚沒有語言能力的兒童而言，“這是鐘表”是一個多音節(jié)單詞還是4個單詞呢？或許兒童還會作不同于這兩項的其他理解？在這里任何猜測都是徒勞的，因為人們無法與他進行任何語言交際。同樣的結論也適用于“這是馬”這樣三個詞或更多語詞的實指定義。實際上，將“馬”等語詞從“這是馬”這樣的實指定義中剝離出來需要人們對語言有一定的知識，因而需要人們對語言意義相當?shù)睦斫狻６@一切知識，人們尚沒有充分的根據(jù)說為一個從無開始學習語言的兒童所擁有。因此，人們不能說這種類型的實指定義是“鐘表”、“馬”等語詞意義確定無疑的解釋。

這時，人們也許會修改他們的方案，認為徹底的實指定義是這樣的：用手指著某個東西并說“鐘表”。語言交際實踐，尤其是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們的交際實踐表明，人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學會外語中的很多詞匯。維特根斯坦在其《哲學研究》第32節(jié)中表明，“一個來到異國他鄉(xiāng)的人有時要通過當?shù)厝艘詫嵵附忉尩姆绞綄W習當?shù)卣Z言；他往往不得不‘猜測’這些解釋的意思；有時猜得對，有時猜錯了”（維特根斯坦2003: 第32節(jié)）。但是，維特根斯坦同樣表明，意義問題不僅僅是個翻譯問題。以這里的例子來說，當人們說“鐘表”的時候——即使假設兒童明白，人們在用手指點并發(fā)出聲音的時候他們是在命名——兒童難道不會把“鐘表”理解為鐘表里面那根不停地轉動的秒針的名稱嗎？與上面的理由類似，人們在這里作任何猜測都是沒有確切根據(jù)的，因為兒童還不能用語言與成人進行交際。不過，人們也許會認為自己可以從兒童的表情或者其他體態(tài)語言中看出，兒童明白“鐘表”是鐘表的名稱，因為他爬過去抓住鐘表并抱住它。然而，所有的體態(tài)語言都有可能被誤解。人們同樣可以設想，當自己說出“鐘表”時，兒童的眼睛盯著秒針并不停地跟著秒針轉動。這時兒童是不是把“鐘表”理解成為秒針呢？意義問題在這里之所以不能化歸為心理學上的意向性問題，是因為理解語言意義是雙向的、公共的，而不是單方面的猜測。如果兒童在人們說出“鐘表”之后，同樣模仿著說出“鐘表”，這比他的任何一種體態(tài)語言都更適合理解為對這個實指定義的領會。或者，如果人們說出“鐘表”，而兒童卻以為人們意指秒針，這時他說“這不是鐘表”——這一話語作為理解實指定義“鐘表”的表現(xiàn)反而更加恰當。

可以看出，一個對象的實指定義易于被誤解為另一個對象的實指定義。同樣，對象的名稱也易于與指示對象屬性的概念詞混淆。

對于數(shù)詞的解釋，實指定義面臨更大的挑戰(zhàn)。

與此類似，以遞歸實指定義的方式來解釋其他實詞類型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在這里，對我們很重要的一點是，將詞劃分為實詞與虛詞兩大類是語言學家所做的整理工作，而不是兒童學習語言、理解語言時自動作出的區(qū)分，也不是原始語言天然所具有的區(qū)分。

2 自然語言中的實指定義：以理解一門語言為前提

由上文可知，在語詞意義解釋方式上，在嚴格系統(tǒng)化與完全個體化的方式之間可以有許多折衷方案。系統(tǒng)化方案中的循環(huán)方式已經(jīng)被確認為不適合于解釋意義，因而系統(tǒng)化方式指的就是嚴格遞歸方式。由于遞歸方式的邏輯起點就是實指定義，那么所謂的折衷方案就應該是非嚴格的實指定義配上非嚴格的遞歸方法，再加上一些想象性方法，即非邏輯的方法。這里的非嚴格的實指定義指的是定義對象不一定必須是邏輯專名與邏輯上的概念詞；非嚴格的遞歸方法指的是允許有某些步驟上的跳躍，甚至某種程度的循環(huán)定義。這些方案同樣以實指定義為起點，只不過它們不一定要求像嚴格遞歸方法那樣精確，他們允許適度的模糊。這些方案的解釋方式就是人們在詞典中解釋自然語言中語詞意義時通常所采取的方式，唯一的區(qū)別是：詞典中的解釋不能使用實指定義。那么，配備有實指定義的折衷方案可以有什么樣的辦法使實指定義盡可能地精確起來以避免誤解呢？實指定義本身有身體動作，而身體動作恰恰是容易引起誤解的地方。這樣要使實指定義精確起來，人們能夠采取的方法就只有言語的方法，即往定義中添加限定詞。添加了若干限定詞之后，實指定義仍然稱得上實指定義，即非嚴格的實指定義。不過，這種解釋方式肯定不是嚴格遞歸的了，因為人們要解釋的是意義的初始項，而這個定義中卻包含了待解釋的其他詞項。

讓我們分別從專名和概念詞的實指定義開始。先分析專名。人們指著天邊的太陽并說“太陽”，這是一個容易引起誤解的實指定義。為了防止他人將其誤解為樹或者山或海的名稱，人們可以將該定義精確化為“那個圓的東西叫太陽”，或者“那個紅的東西叫太陽”等等。如果受話人與說話人都使用一門共同的語言，后面這些改良了的定義無疑會使受話人更容易明白“太陽”這個詞的意義。但是，如果受話人與說話人都使用一門共同的語言，諸如此類的精確化了的實指定義往往被認為是多余的，因為假如受話人誤解的話，說話人可以通過更準確地指著太陽并強調(diào)或反復說“太陽”來使受話人明白。

如果受話人是完全不懂說話者語言的外國人，那么不管說話人在實指定義中添加什么樣的限定詞，受話人都不會因此而明白說話人所說的是什么。這個時候，實指定義給出者的身體動作似乎就顯得特別重要。因而，說話人可以直接指著被定義對象并說出它的名稱。支持者認為，實指定義在這種情況下不會引起誤解，并且翻譯就是這么發(fā)生的。不過，支持者沒有注意到的是：在這種情形下，說話人與受話人所處于其中的兩種文化是共有了很多東西的。在這里，最重要的就是：受話人能夠通過說話人的身體動作明白說話人所意指的是什么。在說話人與受話人共有一門語言的情況下，身體動作所意指的東西可以通過話語直接表達出來。如果受話人文化中身體動作的意蘊完全不同于說話人的，那么實指定義不管是加上限定詞還是身體動作，都可能被誤解。英國人當初在澳大利亞第一次見到袋鼠時不知道其名稱，便指著一只袋鼠問當?shù)赝林四鞘鞘裁础Ｍ林苏fKangaroo，從此以后，袋鼠便獲得了其英文名稱kangaroo. 但是，英國人后來才明白：土著人在說Kangaroo時，他的意思卻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毫無疑問，土著人并沒有將英國人用手指袋鼠的動作理解為一個實指定義。理解包括身體動作在內(nèi)的實指定義要求人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實指定義發(fā)生于其中的語言。人們也許會反駁說，上述袋鼠名稱的獲得的情況是特殊的例子，而且它還可能是杜撰，不是事實，因而不足為憑。本文認為，這種反駁不能成立。對我們目前的論證而言，即使離奇的杜撰都可以用作論據(jù)，因為我們是在論證實指定義被誤解的可能性，所以我們需要的論據(jù)不一定是經(jīng)驗事實，可以是任何邏輯上可能的情況。

如果受話人是完全不懂任何語言的兒童呢？相對于外國人的情形，這里的情形更為徹底，因為人們面對的是尚沒有受任何文化影響的兒童。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開篇就批判奧古斯丁式的哲學家沒有任何遲疑地認為，兒童將成人的身體動作加話語理解為命名活動（維特根斯坦 2003：第1節(jié)）。在第32節(jié)中他又指出，在奧古斯丁所描述的情況下，奧古斯丁實際上已經(jīng)不自覺地承認兒童理解成人所使用的語言，只不過兒童自己不說話或者尚不能使用該種語言而已。或者，人們已經(jīng)假定，兒童能夠自言自語（維特根斯坦 2003：第32節(jié)）。那么，自然語言中的實指定義在能夠被兒童理解的情況下，兒童也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懂該種自然語言了。也就是說，實指定義之被理解并不以不懂任何語言為起點。

我們再來分析概念詞。某人指著玫瑰并說“玫瑰”，這是一個標準的實指定義。為了防止將其誤解為“紅色的”等等其他意義，人們可以將其精確化為“這朵花叫玫瑰”。但是，這里與專名的情況類似，實指定義中包含了待解釋的概念詞“花”以及其他沒有解釋的語詞。假設人們在這里不說“這朵花叫玫瑰”，而說“這種植物叫玫瑰”，一個不懂任何語言的兒童會把這兩者都理解為對同一個語詞“玫瑰”的不同解釋嗎？這兩句話被理解為對同一個語詞的不同實指定義，完全是理解了一門語言之后人們嘗試的一種語言定義。而這種類型的語言定義未必比“玫瑰”這樣簡單的實指定義更不容易被誤解。實際上，這兩個精確化了的語句已經(jīng)完全不適用于向沒有掌握語言的兒童解釋語詞——它們已經(jīng)不是原初意義上的實指定義，因為它們在沒有解釋清楚有待解釋的語詞之前，反而引進了更多待解釋的語詞。

假設現(xiàn)在人們反對說，雖然“紅色的”與“玫瑰”同為概念詞，但是前者為屬性的名稱，后者為實體的名稱。對于屬性，人們并不用指著玫瑰并說“紅色的”方式來為其命名。這樣，人們便不會將兩者混淆起來。對于這樣的反駁，我們可以分析一下“紅色的”學習過程。難道人們學習這個詞不是通過看紅色的東西學會的嗎？假設學習“紅色的”方式有這么兩種：一種是色調(diào)板上排列著很多顏色樣本，其中有一種是紅色；另一種是一張全部是紅色的紙張。反對者可以認為：按照我們前面的觀點，當某人指著那張全是紅色的紙說“紅色的”時，受話人也許會把這個實指定義誤解為“紙張”；然而，當某人指著包括眾多樣本的顏色樣板上紅色樣本并說“紅色的”時，受話人肯定不會把該實指定義誤解為“藍色的”或者“板”，因為說話者不僅沒有指其他的顏色樣本，而且根本沒有把色調(diào)板作為一個整體來指稱。本文認為，對于一個成年人或者一個不懂當?shù)卣Z言但是懂其他語言的外國人，這種通過樣本學習語言的方式也許是不會引起歧義的。但是，對一個不會任何語言的兒童，這樣一個用手指點的動作再加上話語“紅色的”可以意味著“拿去！”或者“好看嗎？”或者“把它撕碎！”或者任何可以想象的話語。任何不違反邏輯規(guī)律的推測或者想象都是可能的。因為違反邏輯規(guī)律的現(xiàn)象只有在語言中才會發(fā)生，而兒童尚沒有任何語言能力。這樣，在受話人是沒有任何語言能力的兒童的情況下，人們沒有理由認為他理解或者誤解了一個實指定義。由于理解一個實指定義需要人們理解一門語言，而理解一門語言時人們已經(jīng)掌握了語言意義，所以用實指定義來解釋意義是不合適的。M.達米特在《弗雷格：語言哲學》和《弗雷格哲學的解釋》中也多次提到過類似的觀點。譬如，在《弗雷格哲學的解釋》中他說，“具體對象不同于抽象對象的地方在于它們可以成為實指的目標。一個具體對象的專名在語句中的一種用法就是它在我在《弗雷格：語言哲學》中稱為‘辨認陳述（recognition statements）’中的用法。但是，這種用法不應該看做原初的、前語言的，并且本質(zhì)上簡單的能力的表現(xiàn)，在感知到對象時人們憑借這種能力就能夠辨認它。相反，這種用法已經(jīng)是對語言相當復雜的一種使用，它必須通過努力獲得；并且這個獲得過程依賴于對相關的同一性標準的掌握”（Dummett 1981: 348）。但是，這個觀點是屬于維特根斯坦的，因為在《哲學研究》第32，33節(jié)中他已經(jīng)論證：實指定義之被理解以掌握一門語言為前提。

既然語言意義不是從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獲得的，那么它從何而來呢？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很多邏輯學家和語言哲學家看來，實指定義是將初始詞項（專名和概念詞）和對象聯(lián)系上的紐帶。那么，是不是意義最終要通過實指定義來解釋呢？在不嚴格遵守邏輯法則的自然語言中，實指定義并不是語詞的遞歸解釋方式的終點，而是說話人和受話人之間的一種交流方式，并且這種交流方式以兩者至少各自掌握一門語言為前提。實指定義最好的理解方式是說話人和受話人掌握一門共同的語言。不過，這時的實指定義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它們作為語詞意義最終解釋者的邏輯功能。也就是說，并不是實指定義使得語言具有了意義，而是由于掌握了一門語言才使得實指定義這種交流方式成為可能。這樣，實指定義在解釋語言意義方面的最終優(yōu)先地位應該全面取消。實際上，實指定義的設定就是預設了一系列經(jīng)驗主義哲學前提的，而探索意義恰恰是要試圖拋開任何哲學前提、拋開任何理論的。

3 語用學視角中的實指定義：語義學與語用學的交融

人們使用實指定義，原初目的就是要教受話人學會語詞的意義，學會特定語詞是在什么樣的境況下被使用的。這樣，實指定義本身便預設了受話人的存在，因而人們不得不承認，實指定義是說話者與受話人之間的交流活動。但是，實指定義的支持者似乎認為，由于說話者可以在受話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指著某個東西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紅的”，可以獨自為某個東西命名，因此實指定義是可以脫離受話人而存在的，因而“紅色的”等諸如此類語詞的意義不依賴于受話人，它們具有獨立的意義。這些支持者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因為語詞意義確實不依賴于特定的受話人。不過，仔細的考察會顯示，實指定義并不具有獨立意義。理由如下。首先，實指定義不能脫離說話人而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實指定義是說話人用手指著一個視覺對象并說出一個名稱，這是不能缺少說話人的。非嚴格的實指定義可以是這樣的：說話人用其他身體動作意指某個非視覺對象并說出一個名稱——或者連同指示詞、系詞與其他限定詞一起說出。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實指定義都必須有說話人。第二，受話人與說話人的關系是相對的。上述“這是紅的”的說話人難道不曾經(jīng)是這個實指定義的受話人嗎？難道那些通過所謂實指定義獲得其意義的語詞，說話人不也是從其他說話人那里學會的嗎？這就是說，如果語詞意義從本原上說必定來自實指定義，那么說話人同樣必定是通過實指定義從其他說話人那里學會語詞的。而這個時候，說話人也就是其他說話人的受話人。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實指定義不能脫離作為使用者的說話人與受話人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反對者似乎覺得他們發(fā)現(xiàn)，在說說話人與受話人相對性鏈條的最終端有一個絕對的說話人，他是所有實指定義的最終給出者。不過，這并不影響目前的論證，因為假設絕對的說話人沒有受話人，這種語言就不會流傳下來，不會成為人類語言。

人們可以繼續(xù)反對說，也許實指定義依賴于說話人與受話人，不過語詞意義本身是不依賴于語詞的使用者的，因為按照語義學的常識，意義只依賴于對象與語詞的關系，與使用者無關。這種反對意見認為，實指定義只是語詞意義的導出者。這些反對者與前期維特根斯坦是一致的。《邏輯哲學論》時期的維特根斯坦同樣認為，語言與實在共有邏輯形式，這兩者的關系就是語言意義。但是，反對者與維特根斯坦一樣無法逃脫的困境是：邏輯形式，即語言與實在共有的東西是不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這種無法表達出來的東西也許可以由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即一個人去意會。但是這種東西一定是不可以向另外一個受話人“說”的，因為那樣的話，反對者與維特根斯坦一樣違反了自己的原則。也就是說，由于語詞與其對象的關系必須付諸語言才能夠成為語義學的研究對象，這樣意義本身也必須付諸語言才能夠得到理解。那么，意義的意義怎么樣才能夠得到理解呢？這樣一直追問下去會導致無窮倒退。邏輯學家可以通過將語言分層，即區(qū)別對象語言與元語言來避免這種無窮倒退。但是，我們面對的不是邏輯上分層的語言，而是自然語言，一種單一的語言。

在《哲學研究》開篇描述奧古斯丁式的語言學習時，以及在后面的第32節(jié)中，維特根斯坦已經(jīng)向人們表明：《邏輯哲學論》的作者與眾多的哲學家們一樣，他們將語言看做一種拋開了受話人而只有說話人在自言自語的東西（維特根斯坦2003: 第1節(jié)， 第32節(jié)）。這種語言觀的極端表現(xiàn)則認為，語言甚至可以拋開說話人而獨立自存。實際上，以往很多哲學家與普通人一樣不加批評地認為，語言就是實在的符號反映，它們的關系相當于標簽與實物，因而語言學習的實質(zhì)就是為對象貼標簽，或者說命名，至于究竟誰給對象貼上了“標簽”對語言意義無關緊要。這樣理解語言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因為命名活動確實是語言功能的一個重要部分。但是，將語言的本質(zhì)理解為命名活動就失之偏頗了，因為命名活動是成熟階段的語言活動。不過，更為關鍵的是，哲學家們局限于自己熟悉的語言——尤其是自己的母語——并從這些語言出發(fā)概括出所謂的語言的本質(zhì)。就某些語言而言，哲學家容易把它們看做可以脫離受話人的，看做一門自言自語的語言：這種類型的語言可以通過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為對象命名而建造起來。這些哲學家忘記了，當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綠的”以及“那是太陽”時，這個人不是在構建語言，而是在使用一門成熟的語言；他不是在為語言創(chuàng)造意義，而是在解釋意義，只是受話人不在場。

在人們熟悉的自然語言中，“這是綠的”或者“那是太陽”無疑是標準的實指定義。 其中，指示代詞“這”和“那”可以在有受話人的情況下使用。不過，它們同樣可以在沒有受話人的情況下使用。這樣，這些類型的語言似乎就成了只有一個人的語言，其他人都可以不存在，而這些類型的語言同樣具有意義。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第32節(jié)中把這種類型的語言描述為自言自語的語言。哲學家們往往認為：在這種類型的語言中，只有像“這”與“那”這樣的詞才是真正的專名。在這里，人們很容易看出，哲學家們同樣受限制于他們所見識到的日常語言。在這種類型的語言中，指示代詞只是與受話人有關。但是，有些自然語言中的指示代詞不止兩個，而且這些指示代詞不僅僅與說話者有關，它們的使用與說話人、受話人以及被指對象三者的關系有關。朝鮮語就是這樣一種語言，它里面的指示代詞有三個，而且這些指示代詞的使用離不開受話人，因為它們的使用與說話人、受話人和對象三者之間距離的相對遠近有關。

參考文獻

維特根斯坦. 哲學研究. 《維特根斯坦全集》第8卷［M］.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

Wittgenstein， L. 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in Wittgenstein Schriften 1［Z］.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69.

Dummett， M. The Interpretation of Frege’s Philosophy［M］.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收稿日期：2008-10-12

【責任編輯 李洪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