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主持人:辛 斌 教授
主持人簡介:辛斌教授是江蘇省重點學科英語語言文學專業帶頭人,英語語言文學博士生導師,兼任教育部大學外語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認知語言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語言與符號學研究會秘書長、中國語用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高校功能語法教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他多年來一直在高校從事英語語言文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主要研究方向包括語用學、篇章語言學、批評語言學、外語教學理論。
主持人話語:《外語學刊》是國內外語界歷史較長并很有權威的學術刊物,多年來致力于推動國內話語和語篇研究,成績斐然;本期推出批評話語分析專欄,相信對這方面的研究必將產生重要的促進作用。本期專欄包括三篇論文:“話語分析——批判學派的多維視角評析”(紀衛寧)、“評判與鑒賞構建社會性別身份——時尚話語的批評性分析”(廖益清)、“批評話語分析:批評與反思”(辛斌)。
批評話語分析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一種綜合性跨學科的理論研究和話語實踐,它從多學科汲取營養,發展出各種分析理論和方法,呈現出目標統一、方法各異,取長補短,共同繁榮的景象。紀衛寧正是從這個角度回顧了從批評語言學開始的批評話語分析的4種方法的核心思想和發展過程。廖益清一文對社會性別采取了相似的觀點,認為社會性別是動態的,是在交際過程中由話語構建、協商或挑戰的;社會性別具有表演性和高度的不穩定性,其形成是一個不斷構建不斷確認的動態的沒有完成式的社會過程。
辛斌主要關注三個方面的批評:1)CDA理論概念的明晰性和嚴謹性;2)CDA分析方法的系統性和有效性;3)CDA分析結果的真實性和可靠性。辛斌在結語部分所表達的觀點是,雖然CDA目前面臨著諸多困難,但其對語言研究尤其是對話語分析的貢獻是不容置疑的,它清楚地闡釋了語言和社會的辯證關系,加深了人們對語言、權力和意識形態之間互動關系的認識。
提 要:批評話語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DA)已走過30多年的發展路程,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影響正在不斷擴大。但是它自身仍然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近年來對它的批評聲音也不絕于耳。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總結和討論這些批評:理論概念的明晰性和嚴謹性、分析方法的系統性和有效性、分析結果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我們將看到,作為旨在揭示語言是如何被用于實施社會政治控制的一種話語分析方法,CDA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并將繼續存在和發展下去。
關鍵詞:批評話語分析;批評;反思
中圖分類號:H0-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6-0063-8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riticisms and Reflections
XinBin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CDA has in the past decade received numerous criticisms from all quarters, so much so that it is time to reflect on the nature of these criticisms to see if there is still any sense in the existence of CDA as an approach to discourse analysis. This paper summarizes and comments on criticisms directed at CDA under three subheadings. We will see that the endeavor of CDA has enormous practical value and social importance though there is indeed much room to improve both its theory and its methodology.
Key words: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riticisms; reflections
1 引言
批評話語分析從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誕生以來已走過30多年的發展路程,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影響正在不斷擴大。但是作為一種語篇/話語分析方法,它自身仍然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近年來對它的批評聲音可以說是不絕于耳。例如,Widdowson (1995,1996,1998)批評CDA模糊不同概念、不同學科和不同方法論之間的界限。Stubbs(1998)對CDA提出了11個問題,涉及其分析的明晰性、客觀性、可靠性和可驗證性等。Blommaert(2005)批評CDA理論上過于依賴系統功能語言學,分析范圍上只關注經濟較發達的西方社會,在具體的分析中只關注現代的語言和社會問題,不注意歷史的發展。Ver-schueren (2001)注意到CDA常常論證不言自明的事情并經常表達出一些缺乏證據支持的評價立場。O’Halloran (2003)則指責CDA在理論上深受象征主義的影響,不注意運用認知研究和心理語言學的最新成果來支持或驗證語篇/話語分析的結果。對CDA提出這樣或那樣批評的還有Pennycook(1994)、Schegloff(1997)和Slembrouck (2001)等。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總結和討論這些批評:理論概念的明晰性和嚴謹性、分析方法的系統性和有效性、分析結果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2 理論概念的明晰性和嚴謹性
Blommaert(2005)把對CDA的批評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比較具體的方法論層面,一個是更一般的理論層面。在后一個層面上他列舉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就是“CDA過于依賴系統功能語言學,好像只有一種語言理論能很好地把研究轉變成批評研究”(Blommaert2005:34)。 這一批評不完全符合事實。CDA從許多其他理論中借用概念和方法,除了系統功能語言學至少還有文學批評、文體學、社會學、語言相對論、后結構主義、言語行為理論、格賴斯的合作原則、關聯論、圖式理論、原形理論,甚至轉換生成語法這樣的形式主義語言學。可以說以上提到的這些理論都或多或少地體現在CDA中,但問題的關鍵是CDA迄今沒有把它們聯系起來整合成在理論上連貫的一種描寫模式。正如Fowler(1996)自己承認的,沒有這樣一個模式,CDA就變成了一種任意的行為。即使作為其主要理論基礎的系統功能語言學也沒有得到系統有效的應用。Fowler一方面把CDA定性為一種“工具語言學”,韓禮德的功能語言學“為批評語言學提供了理論基礎”(Fowler 1996: 5);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系統功能語言學太詳細復雜,不易于使用,“在實踐中批評語言學家選擇并充分利用了一小部分語言學概念,例如及物性和名詞化”(Fowler1996: 8)。這意味著CDA并沒有系統地應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而只是“從中臨時選擇拼湊一些對達到自己的分析目的方便有用的概念和方法” (Widdowson 2004:97)。
Widdowson (2000,2004)對CDA的批評矛頭直指系統功能語言學。Halliday(1994)在談到該書的目的時承認是為語篇分析建立一部語法,“一部能夠用于對現代英語中的任何語篇,包括書面的和口頭的,作出合理和有用分析的語法”(Halliday1994: xv)。他認為語篇分析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一個對語篇的理解(understanding)作出貢獻:語言分析能夠顯示語篇如何和為何具有它所具有的意義。在此過程中可能會解釋出多重意義、不同的意思、歧義、隱語等等。這是兩個層次中較低的一個。只要把語篇與語言的一般特征相聯系,即只要把分析建立在語法上,這個層次通常是可以達到的。”(Halliday1994: xv) 這意味著人們可以通過對語言成分的分析來直接獲得意義,從而達到對語篇的理解。另一個更高的層次“對語篇評價(evaluation)作出貢獻:語言分析可能會解釋語篇為何有效完成或者沒完成其目的——在哪些方面它成功了,在哪些方面失敗了或者不那么成功。這個目標遠比前一個更難達到,它要求不僅對語篇進行解讀,也要對語境(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以及語境和語篇之間的系統關系作出解讀”(Halliday 1994:xv)。就是說,在這個層面上,讀者把語篇與語境相聯系并從外部對語篇進行解讀,從而或許可以解決在第一個層次上產生的諸如歧義等問題。
Widdowson (2000,2004)認為,Halliday區分的兩個分析層面并不符合人們解讀語篇的過程,因為它暗示語篇可以被當作一個語言單位在脫離語境的情況下加以理解,似乎意義就客觀地存在于語篇中,語言分析就等于語篇理解。事實上,在正常的語言使用場合,人們不是把話語先分析成一個一個的句子進行處理,然后再考慮這樣分析過的整個語篇是如何與語言外的語境因素相聯系的。“人們并不是首先來理解語篇所包含的語言意義,然后再評價其可能的語用意義。我們并不是從語篇中讀出意義,而是按照閱讀目的和語境條件把看似合理的意義讀入語篇。我認為在Halliday的區分中,分析與解讀混淆了。”(Widdowson 2004:19) 語言如何在社會情境中使用是一個語境限制問題,屬于Halliday所謂的更高的語篇評價層面,而不是脫離語境的對語篇的語言分析或者他所謂的理解的結果。
或許CDA最嚴重的問題是把“話語”(discourse)和“語篇”(text)混為一談,把語用學簡化為語義學。在CDA中,語篇的語用功能直接被從其意義中引申出來,語篇被視為具有某種意識形態意義,并把這種意義強加于讀者(Widdowson1995b,2004; Pennycook 1994)。“話語”一般指的是意義交流的整個語用過程,而“語篇”是這個過程的產品,是其留下的語言痕跡。人們可以對語篇進行語言分析,但解讀(interpretation)的實質是以語篇為線索推導出話語意義,而這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語境和Widdowson稱之為“前語篇”(pretext)的閱讀目的,“解讀必定受到具體語境和前語篇的限制……所有解讀都是如此,不僅是批評性解讀,即它們不能直接從語篇分析中引申出來”(Widdowson1995b:169)。這就是說,從讀者或分析者的角度而言,解讀就是在具體的語境條件、信念、態度、價值觀的限制下從語篇中推導出意思。由于不同的讀者會把不同的認知背景帶入解讀過程,因此,他們往往會從同一語篇中得出不同的解讀。
Fairclogh本人曾反復強調區分語言意義和語用意義的重要性。“關于意義的另一個重要區分是語篇的意義潛勢和對它的解讀。語篇由形式構成,這些語言形式由以往的已經慣例化的話語實踐賦予了一種意義潛勢。一個形式的意義潛勢往往是異質的,是各種重疊有時是相互沖突的意義的復合體,語篇通常是模棱兩可有多種解讀的。解讀者通常從這種模棱兩可中選擇某一特定的意義,或者一組可供選擇的意義。只要我們記住意義有賴于解讀,我們就可以用‘意義’既指形式的意義潛勢又指解讀出的意義。”(Fairclough 1992:75)但奇怪的是,Fairclogh 在實際的分析中卻常常忘記這種區分。另外,他在其著作中也經常強調語境對于理解和解讀的決定作用,“話語的生成離不開語境,不考慮語境就無法理解話語……只有我們考慮到話語使用的具體情景,只有了解了其背后的慣例和規則,只有認識到它們內嵌于特定的文化和意識形態里,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們知道話語與過去的什么相聯系,話語才有意義”(Fairclough and Wodak 1997: 276)。然而,在CDA學者的分析中卻很少見到如此認真對待語境的證據,他們所做的往往只是一筆帶過,很少深入系統地探討。Fairclough本人指出,“語篇分析應該與對生成和消費實踐的分析相結合的原則在這本文集的論文中沒有得以充分實施”(Fairclough 1995:9)。
Widdowson(2004)曾批評CDA中所謂的“功能謬論”(functional fallacy),即認為由語言符號編碼的意義會被原封不動地帶入語言運用,語用意義可以直接由語言意義產生。O’Halloran(2003)認為這是認知科學中的象征主義(sym-bolism)在語言研究中的表現。象征主義者認為心理加工就是對可以按規則轉化的符號的操作。在象征主義模式中語言認知也有一套算法,這些算法構成句法,從形式上詳述對語言符號的運算操作;思想中的意義來自其組成部分的意義,模塊表征來自其構成成分。這種觀點的結果就是意義的合成性(compositional)原則,即句子的意義是其各部分意義的相加,這些部分是相互分離獨立的,“一個詞對它出現其中的每一個句子在語義上的貢獻都大體是一樣的”(Fodor Pylyshyn 1988)。“整個句子的意義完全取決于其部分的意義和這些部分的組合方式。”(Lakoff Johnson 1980: 202) 雖然意義的合成原則具有諸多的長處,但其缺陷也是明顯的,“語言的每一個句子必須包含所有必要的模塊,以便加上句法就不需要任何其他東西來提供句子的成真條件;被排除在外的‘其他東西’也就是任何意義上的人類的理解”(Lakoff Johnson1980: 203)。就是說,象征主義把句法表征看作是最基本的,把語義推導視為獨立于理解過程本身。這種思想是形式語言學,包括真值條件語義學的基本原則。或許正是這種象征主義思想長期的、根深蒂固的影響,才使得人們不僅在CDA中而且在文學批評和一般意義上的語篇/話語分析中經常混淆語言意義和語用意義,直接從對語篇的語言分析中得出解讀。
3 分析方法的系統性和有效性
人們對CDA方法論的批評主要是它迄今沒有發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批評話語分析方法,對具體語篇的分析往往表現出很大的隨意性,缺乏系統性和一致性。雖然CDA一直宣稱系統功能語言學為其主要的理論和方法論來源,但是在實際的語篇分析中這一語法理論卻從未得到系統一致的應用,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出于特定的分析目的而進行的選擇性應用。
Fairclough為建構CDA的分析框架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他視語篇為生成者在形式結構和意識形態兩方面進行選擇的結果,認為語篇是一種社會空間,在其中同時出現兩種基本的社會過程:對世界的認知與表述和社會交往互動。因而對語篇的分析離不開對話語實踐過程及其發生的社會語境的分析。他提出了話語分析的三個層面:“語篇”(text)、“話語實踐”(discoursive practice)和“社會實踐”(social practice)。語篇是交際過程的產物,話語實踐包括語篇的“生成”(production)、“傳播”(distribution)和“消費”(consumption),所有這些都是由特定的社會實踐條件決定的。因此批評話語分析應分成三個步驟:(1)“描寫”(describe)語篇的形式結構特征;(2)“闡釋”(interpret)語篇與生成、傳播和消費它的交際過程的關系;(3)“解釋”(explain)交際過程和其社會語境之間的關系。Fairclough認為,話語本身構成并建構社會結構,而不僅僅受其制約;人們須要區分三種建構效果:一是建構社會自我或社會身份,二是建構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三是建構知識和信仰體系。在此基礎上,Fairclough提出了一個分析語篇的框架。“語篇分析可以按照四個主要方面來組織:‘詞匯’、‘語法’、‘銜接’和‘語篇結構’。詞匯主要處理單個詞語,語法處理構成小句和句子的詞的結合,銜接處理小句和句子的相互結合,語篇結構則處理大規模的語篇組織特征。另外,我也區別其他三個主要方面,主要用于分析話語實踐而不是語篇,雖然它們也涉及語篇的形式特征:話語之‘力’(force),即它們實施何種言語行為(許諾、請求、威脅等);語篇的‘連貫性’;語篇的‘互文性’。”(Fairclough 1992: 75)
Fairclough的分析框架旨在分析他提出的語篇的三種功能:身份功能(identity function)、關系功能(relational function)和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然而,如何憑借這個框架來推導社會意義的實際過程卻沒有講清楚,就是說,人們無從知道應該如何有系統地遵循著該框架來從詞匯分析一步步達到語篇結構分析,也不知道應該在哪個環節對話語之‘力’或者‘連貫性’進行分析。因此,Fairclough提出的這些方面與其說是構成一個分析框架不如說是一個項目清單,分析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有選擇地進行分析。Stubbs(1998)就曾指出,CDA從未說明語篇的形式特征與對它們的解釋(interpretation)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Fairclough和Fowler一方面列出一些可能帶有意識形態意義的語言結構并在實際的分析中作為參照,另一方面又聲稱“在語篇結構和其社會意義之間沒有恒定的關系:后者取決于前者出現的語境和運用它的目的”(Fowler 1991:90)。Stubbs因此評論道,“如果不能從語篇直接讀出意識形態,那就是分析者根據自己擁有的未加說明的知識把這種意義塞進對語篇的理解中的”(Stubbs 1998:103)。
Widdowson(2004)在批評van Dijk(1996)對一句話的分析后質疑道,“我們感到疑惑的是,在CDA的其他分析中關注的語篇特征為什么在這里卻被完全忽視了呢?也許會有人說,這是因為這些特征在此處沒有表征意義,但是我們需要一些解釋來說明為何會這樣。你提出了一種分析程序,并聲稱是建立在某種理論上,然后又根據分析者的奇思怪想來有選擇地應用這些程序,這毫無意義”(Widdowson 2004:106)。從CDA的一些代表人物的只言片語中我們也許可以推測出其中的原因。Chouliaraki和Fairclough(1999)認為,CDA作為一種理論是對“其他理論的動態綜合”,因而與此理論相關的方法也同樣是不固定和不穩定的。“既然我們強調理論和方法之間的相互促進和發展,我們不支持關于尋求穩定方法的呼吁。雖然這種穩定具有機構上的尤其是教學上的優點,但是這將減弱CDA正在發展的這種能力,即通過吸收融合不斷變化的不同理論和其方法來揭示符號與社會在各種各樣的社會實踐中的辯證關系。”(Chouliaraki Fairclough 1999:17) 但是,Widdowson(2004)指出,語篇分析必須遵循一種比較穩定的方法,這是任何理性的經驗探索必不可少的條件。沒有這個條件,CDA得出的任何具有啟發意義的分析結果都不過是主觀態度的反映(Widdowson 2004:168)。
人們對CDA的分析方法的批評導致了對其語篇分析的有效性的質疑,即雖然CDA學者對語篇的解讀是建立在其對語篇特征的詳細分析上,但實際上這是由某種目的所驅動的有選擇性的分析。Stubbs指出,“CDA告誡我們,沒有純粹的事實和不偏不倚的語篇,并強調歷史和個人觀點的力量。但是,如果沒有不偏不倚的語篇,那就意味著CDA自身不會是例外,它作出的解釋也體現著利益”(Stubbs 1998:104)。閱讀或分析的目的和語境總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共同限制著解讀,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要把語篇放入話語實踐中進行研究,那么,閱讀或分析這些語篇的人以及他們在閱讀或分析中所采取的態度就是關鍵的因素了。Widdowson(1995a)指出,正是因為CDA具有明確的社會政治動機它才在實踐中缺乏對語境的認真分析,也很少考察讀者的反應。但是,如果沒有對話語實踐進行充分的分析,那么語篇分析就不可能是充分的,因為正是語境條件才賦予語篇以語用意義,作者用語篇所要表達的意義往往不同于該語篇對讀者實際產生的意義,“我已經表明,對某一特定立場的堅持和對特定闡釋的優先考慮實際上損害了CDA作為一種分析的有效性”(Widdowson 1995a:170)。 CDA從特定的立場觀點呈現了語篇的某種不完整的意義。可以說,這是一種為了達成某項任務的話語分析,是一種政治行為。因此它只對語篇中某些具有指標意義的語言現象感興趣,對它們背后的社會政治動機感興趣。“批評話語分析者似乎把語言學視為一種政治社會學并有選擇性地只關注符合其研究目的的那些語言現象。Fairclough和采用這一方法的其他人實際上不需要一種全面綜合的語法描寫來證明其政治觀點。”(Widdowson 2004: 158) Widdowson(1998)甚至認為CDA是一種政治詩學,CDA學者為自己設定了一項政治任務:揭露語言所表達的偏見,揭露通過語言對權力的濫用。但問題是如何能在完成這項任務時堅守使其具有權威性的那些學術原則。CDA的那種旨在揭露意識形態的權宜分析程序可以被用來推動任何事業——左翼的或右翼的,好的或壞的都可利用這樣的程序。對話語作出批評分析必須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語言本質上是不穩定的,意義也必定是不確定的,因而對同一語篇必定會衍生出各種不同的解讀。
4 分析結果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在前文中我們提到CDA的語言分析基本是建立在意義合成原則之上的。Lakoff和 Johnson 認為意義的合成觀的哲學基礎是邏輯實證主義和邏輯經驗主義(Lakoff Johnson1980: 202-203)。邏輯實證主義把邏輯方法應用于經驗世界,認為現實世界由事實構成,這些事實本質上是原子式的,不可再分析。這些事實或命題具有主語-謂語結構,可以為真或者為假,主語表示個體實物,謂語表示事物的特性。Wittgenstein把對世界的語言描述分析為深層的命題,這些命題具有叫作簡單句的基本邏輯句法,簡單句相互獨立。句子不僅表征現實,而且句子和其表征的事物狀態必須具有相同的結構。這意味著既然語言結構必須反映世界結構,那么通過分析句子結構來發現世界結構就是可能的。在邏輯經驗主義中,世界是由具有明顯內在特征的物體構成的,在任何時候這些物體之間都存在固定的關系。既然這些物體具有明顯的內在特征,那么每一個這樣的特征都可以被賦予與該特征相符的謂詞。并且既然這些物體相互處于固定的關系中,那么就可以被賦予一系列謂詞,以便與每一關系相符。邏輯實證主義和邏輯經驗主義在語言分析中的直接反映就是句子優先的方法。意義合成觀也自然導致了兩種信念:(1)一個句子所經歷的轉換越多越復雜,所要求的加工努力就越多;(2)如果其中的一個必要成分(如施事)缺失,就會使句子的意義不完整或不充分。O’Halloran指出, CDA的許多分析采取的就是句法優先的方法,這與象征主義的句法和語義相分離的觀點一致(O’Halloran2003:68)。在許多CDA學者看來,句子既是計算工具又是心智內容的載具,一個必要的語義成分的缺失就意味著相應的思想的缺失,因而導致神秘化(mystification)。
CDA中反映的邏輯經驗主義觀念曾遭到蒯恩(Quine)的批評。蒯恩認為報道我們直接感覺經驗的句子也是由其他句子構成的網絡的一部分,是關于世界的一般理論的一部分。這意味著一個個句子并非是對現實的孤立的表征,而是背景知識的線索。Slobin(1982)認為,一個句子并非一個事件的快照或電影,在形成一句話語時你只能從對一個情景所知道的或所能描述的所有細節中進行抽象,呈現一個只表達基本情況的圖式表述。至于句法標記,在任何語言的言語情境中都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標示所有可能會對所傳遞的信息重要的事情。語言喚起思想而不是表征思想。語言表達不是意識或思想的自然地圖,而是一種高度選擇性的約定俗成的圖式地圖。“語言運用的實質在于心照不宣地假定絕大部分信息由于相互的理解(也許還有相互的不耐煩)而可以忽略不提。特定語言中由形式標示出來的那部分語義概念的作用與其說是完整表征底層的觀念不如說是把受話人引導向那些合適的部分和范疇。”(Slobin 1982:132)由此可見,語篇中的語言成分只是用于喚起讀者的背景知識,從嚴格意義上說它們并不表征世界。心理表征是句子提供線索的結果。這種心理表征必定超越句子結構,因而不是像許多CDA中的分析所暗示的那樣是句子結構的摹真本。CDA在強調語義句法結構的重要性的同時降低了理解中背景知識的重要性和基于背景知識之上的語義推導的重要性。
CDA分析者往往從語篇中抽取樣本進行孤立的詳細考察和分析,這種脫離語境的片斷分析結果就被視為是對現實的各種表征。這種做法就好像語言意義就固化于某一特定語法范疇里并會被原封不動地帶入語篇,所以語篇意義就是其各部分和各構成成分意義的總和,讀者須要做的就是直接從中讀出意義。這意味著語篇就是一種靜態的拼湊物,在語言意義和語篇意義之間沒有什么區別。其實,我們使用語言形式所表達的意義只構成我們實際實現的語用意義的一部分,而讀者往往不是從語篇中讀出意義,而是把意義讀入語篇。可以說,一個語篇只有當我們認識到它是話語過程的產品時才有意義,因而它自身并沒有通過語法分析而可以達到理解的獨立的意義。既然如此,我們就需要某種理論來解釋語篇解讀的語用條件,或者來解釋那些幫助讀者縮小語篇的語義范圍并最終選擇語篇含義的限制條件。但是CDA迄今沒有提出這樣的理論。另外,像指稱(reference)、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和言后效果(perlocutionary effect)這樣的意義都是從話語中獲得的語用意義。尤其是言后效果,它并不是語篇特征而是話語的功能,這種功能或者被有意地寫進語篇或者在解讀中被讀進語篇。聽話人可以推測說話人的意圖,但后者的意圖往往只是部分地被表達在語篇中,因而聽話人的這種推測總是建立在其關于世界的觀念上,建立在他的社會的和個人的現實上,建立在他的信仰和價值觀上。這就是說,讀者讀進語篇中的是他自己的話語,他只能參照自己的現實來解讀語篇。當讀者的現實與作者的現實相符,或者如果讀者愿意與作者合作,像作者那樣看事情,那么讀者的解讀才會與作者的意圖重合;否則就會有差異,讀者就會把作者的語篇從原來的語境或者其現實中剝離出去,按照自己的興趣與目的去理解語篇,導致與作者意圖不符或者不完全相符的解讀。這就是Widdowson所說的“解讀不完整性”原則,他認為,這是作為社會行為的話語難以逃避的后果(Widdowson 1995b:165)。
Widdowson批評CDA經常對語篇進行過度的解讀。例如,Widdowson(1995a)在評論 Fairclough (1992)時有這樣一段話,“所有這些都太吹毛求疵了。把語篇分析得如此支離破碎是不公平的,因為讀者通常不會這樣做。讀者通常會尋求合作,而不會如此刨根問底地去閱讀語篇。他們往往注意的是語篇的要點,而不會留意這些細枝末節,更不會從中推導出這種論證上的前后不一和疏漏不當之處”(Widdowson 1995a:512)。Widdowson認為,語言分析不管如何細致都不可能導致人們理解語篇如何和為何具有它所具有的意義。當語言系統被應用時,只有一部分意義潛勢得以實現,因為如果語境提供了足夠多的你交際所需的信息,讀者就不會太多注意由語言所編碼的語境信息。在利用語言系統的意義潛勢時讀者也會利用其冗余,并調節他們的注意力來選擇有關聯的東西而忽略其他,否則語言運用將會令人無法忍受的繁瑣。O’Halloran (2003)表達了類似的觀點。Fairclough認為閱讀時分析者和非分析者之間沒有多大區別(Fairclough2001:139)。但是O’Halloran 指出,“這種假設沒有考慮到這樣的一個事實,即分析者比非分析者付出了更多的認知努力,而這種更大的努力非常可能導致策略推導,在不太愿意付出多少努力而只想讀大意的一般讀者那里,這種策略推導是很少發生的”(O’Halloran2003:163)。O’Halloran認為批評話語分析者往往進行一些策略性推導,但不愿付出太多閱讀努力的一般讀者不太可能作出這樣的推導,因此CDA分析者往往比一般讀者對語篇進行了過度的解讀。
Fairclough一再強調對語篇生成和接受過程進行分析的重要性,但是Stubbs指出,“分析讀者的接受情況在媒體研究中很常見,但在CDA中卻不常見。另外,解釋權威性的兩個可能來源,即語篇和讀者的問題,沒有得到CDA的處理解決”(Fairclough1998:106)。Widdowson(1996)對CDA護士讀者反應的做法也提出了質疑。例如Fairclough(1992)在分析一個語篇片段時得出這樣的結論:“傳遞過去的是能消除孕婦疑慮的保證,即產前護理期間采取的任何措施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Fairclough171-172)。Widdowson對此評價道,“Fairclough怎么知道這個語篇的讀者(消費者)就會因此消除疑慮?‘保證’(reassurance)是一種‘言后效果’,要弄清是否真的達到了這種效果的唯一途徑就是問一問這個語篇針對的讀者,即那些孕婦們。人們甚至還可以問一問作者,這是否就是他意欲達到的效果”(Widdowson1996:63)。 O’Halloran, Stubbs和Widdowson顯然對CDA中的語篇分析結果的可靠性提出質疑。
5 結束語
本文回顧了近年來CDA遭受的一些主要批評,反映了CDA仍然存在的一些嚴重缺陷。那么,CDA是否就一無是處,是否就失去了繼續存在和發展的意義?批評話語分析之所以是批評的是因為它旨在揭示語言是如何被用于實施社會政治控制并導致或維護社會不平等的。Blommaert(2005)在評論CDA作為語言批評研究的潛力和前景時指出,人們很難不同意CDA提出的一些基本原則,即話語分析的結果必須能夠揭示隱蔽其中或其背后的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及其影響,使人們對此具有更清醒的認識;人們也不會不贊成CDA試圖在關于語篇的社會學分析和語言學分析之間架起一座橋梁,為加強兩種分析之間的對話所作出的努力;另外,CDA把機構話語和語境視為語言、權力和社會過程之間相互作用的關鍵場合并強調對它們的分析也是完全正確的。
人們迄今針對CDA提出的一些問題中有一些具有普遍性,廣泛并一直存在于文學批評和一般意義上的語篇和話語分析中。例如,任何話語分析都會涉及理解和解釋,而理解和解釋的客觀性和有效性問題可以說是闡釋學中的永恒的話題。還有語境分析的問題。語篇分析必須考慮語境因素,這是一種常識,但是至今沒有令人滿意的能對語境進行系統、充分和有效分析的理論和方法。Wodak(1996)區分語境的宏觀和微觀層面并在Titscher等(2000)中強調,“社會學研究的目標是把這兩個方面全面地結合起來”。 但然后卻不得不承認這實際上不可能:“在具體的分析中,一方面大量的信息可以通過人種學視角獲得,另一方面,話語會表明語境具有相關性的那些具體情況。然而,還存在最后一個問題,即人們不得不決定有多少語境知識才是必需的?語境在哪里開始在哪里結束?”(Titscher et al. 2000: 27-28) Widdowson(2004)也指出,無論在宏觀層面還是微觀層面,有些語境因素對分析是相關的和必需的,有些則不是。這樣“我們又回到了Firth,回到了Sperber和Wilson,回到了定義關聯性概念這個大家熟悉的困難問題上。這個問題是整個話語分析的核心問題,它如何獲得可行的解決決定著應用什么方法論程序以及會產生什么樣的分析結果”(Widdowson2004:161)。Widdowson認為可能根本不存在解決關聯問題的方案,“唯一的辦法是像Titscher建議的那樣遵循方便的程序,但說清楚在具體情況中我們包括語境的某些方面而排除另外一些方面的理由”(Widdowson 2004:162)。這樣至少可以使其他人提出其他的分析方法并對語篇作出其他的解讀。
關于批評話語分析結果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問題,我們應該承認,任何語篇或話語分析都是不完整的,哪怕是由一個詞構成的語篇,考慮到語境因素,人們也無法窮盡其意義。對于較長的語篇,沒有人能夠窮盡地描述其中的每一個語篇特征,更不用說這些特征之間以及每一特征與語境之間構成的復雜關系。解讀永遠都是語篇、語境和閱讀目的之間互動的結果。任何語篇都具有導致多種解讀的語義潛勢,至于最終語用上實現的是哪種意義取決于這些其他因素的相互作用。對一個語篇的分析無論如何詳細,在解讀中被激活的只是那些被(有意或無意地)認為具有語境關聯性并與閱讀目的相關的語篇特征。因此任何語篇或者話語分析都必須是有選擇的,問題在于什么樣的分析能為語篇解讀提供更為堅實的基礎。我們所能做的也許只是盡量采用一套明晰的可以重復應用的方法論程序,以便他人能夠遵循同樣的程序來驗證分析結果。既然CDA旨在揭示語言是如何被用于實施社會政治控制的,那么如果要使這種揭示具有可信性和權威性,這樣一套可復制的分析和解讀程序就顯得尤其重要和必要。目前這樣的程序應該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告訴人們,面對一個語篇,我們應如何開始分析;我們如何知道應該關注哪些特征不關注哪些特征;語境至關重要,但它是如何至關重要的,語境的哪些方面對哪些語篇特征具有相關性。
Widdowson(2000)承認,“所有的研究都是不全面的,但每一次這樣的不全面都可以揭示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所討論的兩種語篇描寫(語料庫語言學和批評話語分析)恰恰是因為其不全面性和特定的視角才引起人們巨大的興趣。這樣的視角有其自己的合理性但這種合理性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它有價值是因為它使我們思考如何將其與其他視角相聯系。從應用語言學的角度看它們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們所提供的答案而在于它們所提出的問題”(Widdowson2000:23)。 這也是本文作者對CDA的評價。研究語言如何被用于影響人們的思想觀點和參與建構現實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批評話語分析所做的工作令我們注意到了這一意義,促使我們更加認真地探討和認識社會機構在公共生活中對語言的使用和濫用。
迄今人們對CDA提出批評可能出于多種原因,但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一些CDA學者在自己的分析實踐中有時表現出的那種“傲慢”態度。Stubbs(1998)評論道,CDA借用了許多其他語言和認知理論的概念和方法,然而“這樣一大批理論在CDA中大多都未提及。其他的一些理論只是被簡單提及,對它們與CDA的關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評價。實際上,法蘭克福學派所代表的整個‘批評理論’傳統只是偶爾被提及”(Stubbs 1998:109-110)。 Widdowson從另一個角度支持了Stubbs對CDA的這種批評,“但是,在CDA中對此沒有提及。很少提到存在其他解釋的可能性,往往會發現這樣的暗示,即對語篇事實的分析僅僅支持這一種解釋”(Widdowson1995a:169)。 Stubbs甚至聲言,他對CDA的主要批評是“CDA所論證的立場了無新意”(Stubbs 1998:110),而Widdowson則擔心CDA變成一種新的意識形態正統觀念,因為“它所施加的話語控制正是它試圖揭露的存在于其他語言運用中的那種”(Widdowson1996:57)。因此,CDA學者必須明白,語篇所實現的只是一種意義潛勢,任何分析結果或結論,其有效性都不是絕對的,而是可能隨語境的改變或信息的增加而發生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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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7-11-18
【責任編輯 鄭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