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轟響聲打斷了我的禪定。我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了。一艘戰(zhàn)艦緩緩降落,寺院外的婆蘿樹被氣浪吹得東倒西歪——那是銀聯(lián)政府軍的戰(zhàn)艦。
我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朝方丈室跑去。
廟里亂糟糟的,到處都是灰袍僧人跑來跑去,全沒了平日的鎮(zhèn)靜。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我還是有些恐懼。
故事書是貢嘎布的鎮(zhèn)寺之寶,據(jù)說是初祖云游時覓得的法器,可以查閱這個時空里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初祖知天下事而悟得真法。他明白懷璧之罪的道理,便遠遁安科喇行星,建起了貢嘎布寺——初祖是么納人,貢嘎布在么納語中意為“心得”。
故事書記載著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因此故事書本身就成了最要緊的秘密。
我沖進方丈室。方丈坐在蒲團上,睜開眼靜靜地看著我。
“他們來了!”我說。
“知道了。”方丈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念珠。
戰(zhàn)艦上下來了好多兵,殺氣騰騰。所有的師兄弟們都被攆到院子里站著,大雄寶殿里只剩下方丈和我,以及政府派來的軍官。
“把書交出來吧。這本書只能由政府保管,否則很可能對社會造成極大的危害。你是得道高僧,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軍官四下打量著。
“沒有這本書。”方丈雙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誑語。”
“你可以不說。”軍官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們一樣能知道。”
“那么,你或許知道點什么?”軍官慢慢地踱到我面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什么故事書。”我膽怯地回答。這是實話,除了方丈,沒人見過故事書。
“來人!”軍官暴喝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書能不停地記錄著宇宙里所有發(fā)生的事情,”方丈停止了誦經(jīng),“那只是傳說。”
我和方丈沒有掙扎,任憑士兵戴上手銬。
“我代表銀河聯(lián)盟政府第九軍區(qū)高等軍事法院,以涉嫌危害社會安全罪,逮捕貢嘎布寺有關涉案僧侶。”軍官念完逮捕令后,我和方丈被推出了大雄寶殿。
陽光照在我的背上,好溫暖。方丈說過:“體驗太陽的心。”我安靜下來,盤坐,結印,入定。
方丈是在走上戰(zhàn)艦舷梯的那一刻圓寂的。
他邊走邊跟我說話:“其實我從未看過故事書。除了初祖,歷代主持都沒有看過故事書。”
“可是……”我遲疑地看著正豎耳偷聽的軍官。
“宇宙間所發(fā)生的事情,只有宇宙自己知道。”方丈說,“無所不知也就一無所知。”我睜大了眼睛,卻絲毫無助于理解方丈的教誨。
“知道為什么歷代主持都不去看么?”方丈回頭望了一眼貢嘎布寺,“因為成佛是很痛苦的事情——這是初祖的遺訓。”
“你害怕么?”他問我。
“是的。”我在方丈面前說不出謊話。
“這很好,”方丈粲然一笑,“法相無相,真如本相。以后有機會的話,你回到這里看看。”
我們排好隊依次進入戰(zhàn)艦。方丈和我走在最后,他對軍官說:“我想拜一下貢嘎布。”
方丈轉身面朝貢嘎布寺跪下,表情莊嚴肅穆,嘴里無聲地念誦著《心經(jīng)》。頌罷起身后,他抬腳走上舷梯,然后身子一軟,轟然倒下……
圓寂是很神秘的事情。選擇以何種方式熄滅生命之火,只有高僧能做到。
“法相無相,真如本相。”方丈想要告訴我什么?
我們足足被關押了一年,不停地被審問,催眠詢問、記憶掃描。結果政府一無所獲。
據(jù)說方丈的大腦被切下來,但是最新式的儀器也沒能從他的腦皮層里得到任何信息。方丈圓寂時,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記憶。
慢慢地,我的心靈安靜下來,徹底地靜了。
然后我看見了光,光芒燦爛奪目。我迎著光芒的方向抬起頭。
霎那間,仿佛有三千鐃鈸同時作響,金光寫成的“卐”字在我面前裂成齏粉,瞬間與我的身體融合成一體。
我看見了太陽,我感受到了太陽的脈動。放“眼”望去,星河緩慢地流動著。我身在宇宙,我身即是宇宙,我能感知到最遙遠的和最細微的。
整個宇宙就是故事書。而貢嘎寺就是閱讀故事書的眼鏡。
不知過了多久,我張開眼睛,身上已是落滿灰塵。
“成佛是很痛苦的事情。”
宇宙告訴了我一切,我無所不知,卻對未來仍舊一無所知。我該做些什么?
我起身走出大殿,院子里荒草萋萋,我摘下一朵野花,微微一笑。
安科喇的太陽在我面前變得越來越大,然后炸裂開來。這場風暴會席卷整個星系,然后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直到吞沒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