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相思和春天一起老去——薛濤《春望詞》賞讀 嚴英秀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唐)薛濤《春望詞》
春天對于自然萬物,原本是歡欣鼓舞的季節,但在文學里,尤其是中國的古詩詞,更多的是傷春之語,悲挽之情。傷春,悲秋,儼然就是至情至性的詩人們對于季節的基本情緒,是文學不絕的主題。
的確,春天是美好的。但繁花滿枝綻放的同時,就意味著要無可挽回地迅即地凋零。春光如此之美,又如此脆弱易逝,一如青春和愛情。那些傷春者才是真正懂得春天的心靈的。
詩人薛濤,就是這么一個在春天里空結著刻骨愁怨的女子。
薛濤和很多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女子一樣,有著美麗的容貌,“色比丹霞朝日,形同合浦圓當”。然而她的聲名不是源自美麗,也不是因為和某個男子傾國傾城的愛情故事。“唐有天下三百年,婦人女子能詩者,不過十數。最佳者,薛洪度而已”,“文采風流,為士女行中獨步”,“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薛濤才情,標映千古,細看其詩,直高中唐人一格”,“可以伯仲杜牧”。古代詩話中如此評價薛濤。事實就是這樣,薛濤是一個以絕世才華證明了自己生命的女子。身處龐大而炫目的詩歌唐朝,在那些光焰萬丈的繁星中,她灼灼地發出了自己的光芒,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二十多位著名的詩人曾與其唱和。薛濤的“吟詩樓”,至今聳立在距杜甫草堂不遠的浣花溪畔,在此建成的紀念她的望江樓公園,與“少陵茅屋,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成為成都市最為著名的人文景點。王建有詩《寄蜀中薛濤校書》寫了薛濤在當時卓然的詩人風采:“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然而,詩人薛濤依然只是一個女子,一個為愛而生被愛所傷的女子。她也寫嘆興亡感時事的大詩,雄渾悲壯力透紙背,后世評為“工絕句,無雌聲”。然而在春天里,她只是讓自己的淚灑落在花瓣上。她是一個以心靈為生的女人,她無法逃離傷感,就像她一次次焚心似火,等待無望的愛情。
這組《春望詞》,寫于薛濤隱居浣花溪時期。此時,她雖剛年過二十,卻已飽經人生滄桑。十二年屈辱的樂伎生涯中,她曾被罰往荒蠻邊關,也曾擁有過節度府校書郎的尊貴地位。在終于脫離了樂籍恢復了自由身后,她一身素淡的女冠服,在浣花溪畔開始了新生活。她鄙棄世俗功名,夢想的只是把自己的愛安頓在一個忠誠的男子身上。然而,一個苦寒出身的貧家女,一個曾經是樂伎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真正擁有自由?怎么可能收獲到與她的美貌、才情、人品真正相配的美好愛情?她一次次付出,一次次讓“結同心”的美夢幻滅。在知己難求、知音渺渺的痛苦里,美好春天的來臨,只能更引起她相思的惆悵,而歲月無情時光流逝,無法把握愛情又無力留駐青春,“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薛濤看著枝頭最美的花朵,數著指尖流走的時光,就像看著自己的美麗在徒勞地開放,兀然地凋零。“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花開同賞花落同悲的知音猶在天邊,不識相的春風怎能知道風華絕代的才女滿腔的憂怨,春鳥的啼叫仿若是詩人心底的哀吟,而窗外飄飛的柳絮更讓她想起了那些朝秦暮楚的男人:“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薛濤的一生是不幸的,她曾經淪落風塵的樂伎身份,注定了她難以尋覓到一個真正的可以相伴一生的愛人。出眾的姿色,超群的才藝,都不能改變這一切。她只能是不系之舟、無根之萍,漂泊無依,沒有歸宿。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傾瀉在詩歌里,形成了她“萬里橋頭獨越吟,知憑文字寫愁心”的獨特詩風,她創作的主旋律是悲涼哀怨的。這組《春望詞》可謂寂寞愁絕聲聲悲苦。全詩看似極其簡單,直抒情懷、明白如話地表達了孤獨之感,失戀之悲。年華易逝,知音難求,薛濤的身世之感,何嘗不是一代又一代人心口永遠的痛?
薛濤有過熱烈的愛情追求,有過痛苦的相思和“芙蓉空老蜀江花”的哀嘆,但她從沒有過低眉屈膝的乞憐和哀求。她獨居浣花溪四十余年,生活雖孤苦,但人格高尚,精神始終高雅,個人的不幸并未使她把視野局限在寂寞的小天地里。她依然關懷國事,寫下了著名的《籌邊樓》,她建了吟詩樓,并自制別致的紅色小箋,用來題詩。她生活在自己的詩歌世界里,她的生命依然純粹而完整。她不只是一個讓人痛惜的薄命女子,她更是留給后人無窮的審美享受、使我們無限敬仰的優秀詩人。“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用薛濤題竹詩來贊美她的人格是再恰當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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