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講這篇文章的關鍵,是把握作者伏契克的特殊身份,以及由此決定的《絞刑架下的報告》一書的特殊性質。
伏契克不僅是一位忠貞的反法西斯戰士、共產黨人,更是一位學者、作家、記者,也就是歷史的研究者、描述者和記錄者。他用“從死神那兒竊取來的一點時間”寫下的這本書(《報告》附錄:《致古斯塔·伏契克娃》),是為“那些經歷過這個時代而幸存下來”的人寫的(《報告》第五章),更是為沒有經歷這個時代的后人寫的,也就是說,這是一本“為未來”寫作的書。他因此有著強烈的歷史責任感,他說:“對這一段歷史,我顯然是最后一個活的見證。”(《報告》第八章)他寫這本書,就更有明確的歷史意識:要留下一份真實的歷史記錄。他把這本書命名為“絞刑架下的報告”,就大有深意:這是一本在從“死神”手里奪回來的時間里寫下的“歷史報告”。
正是這樣的歷史感決定了這篇文章的結構、寫法都不同于其他類似題材的文章,例如盧森堡的《獄中書簡》,而具有一些新的特點。在我看來,主要有一。
首先,全文以“還差五分鐘就要敲十點了。這是1942年4月24日,一個美麗而溫潤的春夜”開頭,又以幾乎同樣的文字(“還差五分鐘就要敲十點鐘了。1942年4月25日,一個美麗而溫潤的春夜”)結束,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歷史時間的圓形結構。文章在敘述進行中,也時時點明時間的坐標:“差五分十點……十一點……一點鐘……兩點鐘……三點種……四點鐘……五點,六點,七點,十點……下午五點鐘……”,由于長期拷打造成的昏迷,時間突然中斷,最后,“從那遙遠遙遠的地方,我聽到了一個像愛撫似的平和而寧靜的聲音:“他活不到明天早晨啦。”“我”才恢復了時間的意識和記憶:“還差五分就要敲十點鐘了……”——應該說,這樣的結構方式是很有特點的,它提示人們:這里發生的,是一段“歷史”,既是日常生活的歷史,又是一個“歷史事件”。
更值得注意,也是更重要的另一個寫作特點,是作者在敘述每一個“歷史時刻”時,都同時描寫、呈現了兩個畫面:一方面,是監獄里的嚴刑拷打;另一方面。是街頭的日常生活。如:
一點鐘。最后一輛電車回廠了,街上空無人跡,收音機向它的最忠實的聽眾敬祝晚安。
“還有誰是中央委員?電臺設在什么地方?印刷所在哪兒?說!說!說!”
現在我又能夠比較安靜地計算抽打的次數了。我唯一感覺到的疼痛,是從那咬爛了的嘴唇上來的。
又如:
兩點鐘。布拉格在酣睡中,也許什么地方有孩子在睡夢中啼哭,丈夫在撫摸妻子的肩膀。
“說!說!”
我用舌頭舔了舔牙床,想努力數清被打掉了多少顆牙齒。但怎么也數不清。……而死神卻遲遲不來。
兩個畫面,前者是“我”的幻覺中出現的情景,后者是“我”的現實遭遇和處境。這樣的類似電影鏡頭的蒙太奇組合,是意味深長的,我們應該細加體味。
這里,提出了一個反抗戰士在監獄里的犧牲和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關系問題,也就是我們前面說到的“日常生活的歷史”和反抗法西斯的“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問題。
而這,恰恰是伏契克在他的《絞刑架下的報告》一書里討論的重點問題之一。該書在好幾處,寫到了圍繞這一問題,’反抗戰士和法西斯劊子手之間的精神較量。也許我們只有弄清這場比嚴刑拷打更為嚴重的心理戰,才能明白這里的蒙太奇組合描寫的意義。
《報告》第五章特地寫到“主管我的警官”曾多次帶“我”坐在街頭花園的小飯館里,“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并且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們逮捕了你。你瞧,周圍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嗎?人們走著,笑著,想著自己的心事,世界還是像從前一樣照樣繼續存在下去,就像不曾有過你這個人似的。”“我知道,你愛布拉格。好好瞧瞧它吧!你難道不想再回到它的懷抱里嗎?它是多么美啊!縱使你不在人間了,它依舊這么美……”
這里的意思和意圖都很清楚:你的犧牲和老百姓無關,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生活,你的犧牲毫無價值,不如為自己想想,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去吧。——這是一個入侵者和利己主義者的邏輯,他們以這樣的眼光看被占領的捷克老百姓和反抗戰士之間的關系,同時,也以這樣的邏輯來誘使反抗戰士背叛、投降。
“我打斷了他的話說:‘……等到你們不在這里了,它會變得更美呢。”’——這是反抗戰士的邏輯:他們的戰斗、犧牲,就是為了趕走破壞了老百姓生活的幸福與安寧、玷污了布拉格的美的入侵者,他們正是為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受侵犯,而甘愿忍受酷刑,“呵。即使我們死了,我們也仍將分享你們巨大幸福中的一小部分,因為我們為這幸福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我們的歡樂所在”。
在第六章里,伏契克這樣談到他“從那與世隔絕的監獄世界突然來到這引人入勝的人流里”,面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時的感受:“這就是生命。‘我在這兒見到的生命,歸根結底同我們在監獄里見到的生命是一樣的,同樣是在可怕的壓力之下,卻是不可摧毀的生命。人家在一個地方把它窒息和消滅,它卻在幾百個地方冒出新芽來,它比死亡更加頑強。”——反抗戰士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發現的是民族生命的力量,它是“不可摧毀”的:即使侵略者占領了我們的土地,只要老百姓存在著,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還在繼續,這個民族就是不可“窒息和消滅”的,它會“在幾百個地方冒出新芽”,煥發出民族新的生機。老百姓的生活力量、民族的精神力量,“比死亡更加頑強”。這也是反抗戰士力量的源泉。因此,如這里所描寫的,“我”在遭受酷刑,面對“死神”時,卻在幻覺中不斷出現街頭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場景,其實正是下意識地要從中吸取抵抗的力量。
和這塊土地上的老百姓的這樣的精神相聯系,“這就是我們的歡樂所在”。我們因此也懂得了,作者為什么要反復強調,“1942年4月24日”到“25日”這個被酷刑拷打的“二十四小時”,是“一個美麗而溫潤的春夜”。我們也由此而注意到,這篇文章在大量運用“疼痛”“咬爛嘴唇”“舔血跡”“熱病”“噩夢”“拷打”“沉重”這樣的帶著血腥的詞語的同時。還不斷使用“美麗”“溫潤”“難舍難分”“酣睡”“撫摸”“愛撫”“平和”“寧靜”這樣的充滿溫馨的詞語,而且這篇文章是以“美麗而溫潤”這樣的字眼為起點和結束的。
伏契克在他留下的遺囑里這樣寫道:
我們為歡樂而生,為歡樂而戰斗,我們也將為歡樂而死,因此,永遠也不要讓悲哀同我們的名字聯系在一起。
記得五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時,讀到這本《絞刑架下的報告》,曾為之深深吸引。印象最深的,就是“為歡樂而生,為歡樂而死”這句話,可以說是銘刻在心,影響了我一生,至今還是我的人生座右銘。
不知道今天的中學生,如何看伏契克這本書,以及他的人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