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語文教材中有《楊修之死》一文,選自《三國演義》第七十二回,敘寫了“恃才放曠”的楊修漏泄言教,“數犯曹操之忌”,為曹操所殺。《三國演義》稱楊修“死年三十四歲”,并借后人之詩“身死因才誤,非關欲退兵”,道出楊修被誅原因。然《三國演義》的上述說法,實與歷史事實存在著距離。《三國演義》是文學作品,我們不能用生活的真實來要求它,但還原歷史真相,對于我們正確解讀《楊修之死》不無益處。
《三國演義》所敘楊修事跡,主要采自《三國志·陳思王傳》(及裴松之注引《世語》《曲略》)、《后漢書·楊修傳》(及李賢等注引《典略》《續漢書》)、《世說新語》等。楊修被誅,在建安二十四年(219)秋,《三國演義》稱楊修死時三十四歲,這與一些文獻的記載不合。《后漢書·楊修傳》李賢等注引《續漢書》記載楊修被誅時已經四十五歲。據《三國志·陳思王傳》注引《曲略》載:“楊修字德祖……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注又引《世語》載:“修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據此可知楊修為曹操主簿時二十五歲。而據《世說新語·捷悟》載:“魏武征袁本初,治裝,余有數十斛竹片,咸長數寸,眾云并不堪用,正令燒除。太祖思所以用之,謂可為竹裨楯,而未顯其言。馳使問主簿楊德祖。應聲答之,與帝心同。眾伏其辯悟。”曹操征袁紹,在建安四年(199),以此年楊修二十五歲計,至建安二十四年正是四十五歲。所以,《三國演義》稱楊修被誅時三十四歲,并非史實。
楊修被誅的原因,也非如《三國演義》所說“身死因才誤”那樣簡單。所謂“因才誤”,只是表面現象。楊修被誅,實涉及兩大問題:一是外部問題,即曹操與當時士大夫之間的矛盾;二是內部問題,即立嗣問題,楊修深陷曹丕、曹植之間的斗爭漩渦。這兩重原因,導致楊修最終必然被誅。
楊修在當時身份很特殊,因為他是太尉楊彪之子,而楊氏乃是東漢名族。據《后漢書·楊震傳》,楊震明經博覽,當時號稱關西孔子,歷任司徒、太尉等;楊震之子楊秉,位至太尉;楊秉之子楊賜,歷任司空、司徒、太尉;楊賜之子楊彪,歷任司空、司徒、太尉。所以《后漢書·楊彪傳》說:“自震至彪,四世太尉,德業相繼,與袁氏俱為東京名族云。”范嘩也盛贊:“楊氏載德,仍世柱國。”這些都可以顯出楊修家世之特殊。陳寅恪先生曾經指出:“東漢中晚之世,其統治階級可分為兩類人群。一為內廷之閹宦,一為外廷之士大夫。閹宦之出身大抵為非儒家之寒族……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則大抵為地方豪族,或問以小族,然絕大多數則為儒家之信徒也。”陳先生之說,自是不易之論。按陳先生之論,曹操實內廷閹宦之代表,而袁氏、楊氏乃外廷士大夫之重要代表。受儒家思想哺育的士大夫,本是瞧不起閹宦之流的,曹操的祖父曹騰是中常侍,乃宦官,所以袁紹稱曹操是“贅閹遺丑”。袁紹的看法,當然不是個別的,實代表了當時很多士大夫的態度。也正因此,曹操與外廷士大夫之間的斗爭,是殘酷而復雜的。據《后漢書·楊彪傳》載,建安元年(196),天子新遷,大會公卿,時任兗州刺史的曹操,上殿見楊彪顏色不悅,恐楊彪于此圖己,于是托疾如廁,趁機返還自己的軍營。這件小事透露出楊彪與曹操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所以,建安二年(197),袁術據壽春,僭稱帝號,曹操借口楊彪與袁術有親戚關系,誣陷楊彪下獄;孔融以不仕相威脅,迫使曹操最終釋放了楊彪。此事在當時反響很大。據《后漢書·袁紹傳》載,建安五年(200),袁紹攻曹操,先列舉曹操罪狀,其中稱:“故太尉楊彪,歷典二司,元綱極位。操因睚眥,被以非罪,蒡楚并兼,五毒俱至,觸情放慝,不顧憲章。”陳寅恪指出:“本來漢末士大夫階級之代表人袁紹,其憑藉深厚,遠過于閹宦階級之代表人曹操,而官渡一戰,曹氏勝,袁氏敗。于是當時士大夫階級乃不得不隱忍屈辱,暫與曹氏合作……”但楊彪在袁紹失敗后依然表現出強硬態度,不與曹操合作,這種態度,自然會觸怒曹操。楊氏、袁氏都是名門望族,袁紹敗于官渡,袁紹之子袁譚、袁尚又自相攻殺,袁氏遂敗,而楊氏獨顯。因而,此時楊氏一舉一動,都對外廷士大夫產生直接影響。楊彪不與曹操合作,曹操必然拿楊氏開刀,以震懾士大夫群體。所以,即使沒有漏泄言教之事,曹操也會以其他理由誅殺楊修,正如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以破壞名教的罪名誅殺孔融一樣。
曹操誅殺楊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楊修深陷曹丕與曹植爭立的斗爭漩渦。據《三國志·陳思王傳》載,曹植因為才華橫溢,曹操“甚異之”,“幾為太子者數矣”。楊修、丁儀、丁虞都是曹植羽翼。據《世語》載:“修……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太祖意,豫作答教十余條,敕門下,教出以次答。教裁出,答已入,太祖怪其捷,推問始泄。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密敕門不得出,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不得出而還。修先誡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植從之。”可見楊修的確為曹植籌謀了不少事情。但是,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而曹丕則善耍權術,且矯情自飾,再加上“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所以較量的結果以曹植失敗而告終。曹丕于建安十六年(211)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建安二十二年(217)立為魏太子,立嗣斗爭終于塵埃落地。楊修當然明白曹植爭立失敗給自己帶來的后果,但此時他似乎已經沒有回旋、抽身的余地。《曲略》稱:“植后以驕縱見疏,而植故連綴修不止,修亦不敢自絕。”看來此時楊修即使想遠離、擺脫曹植也不能夠,事態至此,楊修已全無退路。
楊修本人也認為,他的被誅實與曹植有直接關系。《曲略》載:“修臨死,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楊修死后百余日而曹操薨、曹丕立。曹操在死前誅殺楊修,意圖其實很明顯:他不愿為曹丕留下內斗的禍根,所以在死前不久剪除曹植羽翼,從而為曹丕時代的到來掃清障礙。對此,《典略》稱:“武帝慮修多譎。恐終為禍亂,又以袁氏之甥,遂因事誅之。”道出曹操誅殺楊修的重要原因。其實,所謂楊修乃“袁氏之甥”,不過是托詞而已,因為袁術早在建安四年(199)就因糧盡眾散,憤慨結病,嘔血而死;袁術的兒子袁曜,也早已逃至東吳,并不能對曹氏集團構成威脅。曹丕即王位后,乃“誅丁儀、丁虞并其男口”,可見卷入立嗣問題的丁氏兄弟,最終也難逃劫難。
因此,曹操誅楊修,可謂一箭雙雕,一方面是彈壓外廷那些不愿意與自己合作的士大夫,一方面是為曹丕即位掃清障礙。曹操誅楊修,對楊氏及外廷士大夫的打擊是很大的。《后漢書·楊彪傳》載:“后子修為曹操所殺,操見彪問曰:‘公何瘦之甚?’對日:‘愧無日碑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操為之改容。”日磾,即金日磾,本為匈奴休屠王太子,沒入官,后為漢武帝信愛;日碑有二子,也為武帝所愛,為帝弄兒;其后長子漸大,自殿下與宮人戲,日碑惡其淫亂,遂殺之。楊彪對曹操所問,表面上似是自責“無日碑先見之明”,實隱含著對曹操殘忍暴行的指責,所以曹操聽后為之“改容”。楊修被誅時楊彪已七十八歲,但楊彪并沒有因為楊修被誅而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延康元年(220),曹丕廢漢稱帝建魏,《后漢書·楊彪傳》載:“及魏文帝受禪,欲以彪為太尉,先遣使示旨。彪辭曰:‘彪各漢三公,遭世傾亂,不能有所補益。耄年被病,豈可贊惟新之朝?’遂固辭。”而曹丕新立,依然想利用楊氏在當時的政治影響力,所以盡管楊彪辭不就任,曹丕還是授楊彪光祿大夫,賜幾杖衣袍。
所以,曹操誅殺楊修,非如《三國演義》所說“身死因才誤”那樣簡單。曹操其實是很愛才的,赤壁之戰失敗后。曹操于建安十五年(210)發布求賢令,公開提出唯才是舉的用人政策;建安十九年(214),曹操發布“取士勿廢偏短令”,強調“士有偏短,庸可廢乎”;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發布“舉賢勿拘品行令”,公然提出“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也可以委以重任。這些足見其求賢之迫切、之真誠。但是,倘若才不能為己所用,甚至對自己的統治、利益構成威脅,曹操就會毫不留情地誅殺,他殺孔融、誅楊修都屬于此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