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察鄰國之政
《寡人之于國也》中有“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一句,對其中的“政”字,中學語文教材多未作注解,有的教學參考書將此句翻譯為“考察鄰國的政治,沒有像我這樣用心的”。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中華書局2004年版)、張世祿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羅宗強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大學語文》(華東師范大學1999年版)等均收錄此文,但對“政”字也都沒有注解。郭錫良、李玲璞先生的《古代漢語》(語文出版社2000年版)選錄此文,將此句翻譯為“觀察鄰國的政治,沒有哪個國家像我這樣用心”,也是直譯“政”為“政治”。祝鴻杰先生注譯《白話四書》(三秦出版社1996年版)將此句翻譯為“考慮鄰國的政事,沒有像我一樣替人民費盡心力的”,將“政”直譯為“政事”。梁海明先生譯注的《孟子》(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將此句譯為“看看鄰國的君主辦理政事,沒有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的”,與句子的原意最接近,但也沒有指出句中的“政”究竟是何義。
我們認為此處的“政”并非“政治,政事”之義,而是“君主,首領”之義。
查《漢語大字典》“政”:“官長;主事者。如:學政;鹽政。……特指首領或君主。”
“政”字有“君主,首領”義,典籍習見,如:
(1)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論語·子路》)
(2)政善而吏惡,一勤也;吏善而政惡,二勤也;政吏駢惡,三勤也。(揚雄《法言·先知》)
例(1)中,如果解“政”為“政治,政事”,此句就當譯為“魯國和衛國的政治或政事是兄弟”,這很明顯是不通的。魯國是周公旦的封地,衛國是康叔的封地,周公旦和康叔本是兄弟,所以“政”就是“國君,君主”之義,“魯衛之政”即魯國和衛國的國君。例(2)中的“政”“吏”并舉,“政”就是指“國君,君主”,“吏”就是指“官吏”。
“政”為何有“君主,首領”之義?俞樾《群經平議》:“政與正古通用……為政于天下者,為長于天下也。”此說甚是。“正”古音屬耕部,“政”字,從正,從攴,正亦聲,古音也屬于耕部。故“正”“政”古通用互訓。如:
(3)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文選·卜商〈毛詩序〉》)
李周翰注:“政則正也。”
(4)若吾言非語道之謂也?古者文武為正……(《墨子·兼愛下》)
孫詒讓間詁:“正,與政同。”
(5)故知時者可立以為長,無私者可置以為政,審于時而察于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為君也。(《管子·牧民》)
郭沫若集校引丁士涵云:“政當讀為正。”
“政”之“君主”義當源于“正”字。《爾雅》:“正,長也。”《廣雅·釋詁一》:“正,君也。”《廣韻·勁韻》:“正,君也。”
最后,解“政”為政治或政事,于情理不符合。按照常理,我們對比時,只可能是人與人相比,事與事相比。我們來看看教學參考書中的譯文“考察鄰國的政治,沒有像我這樣用心的”,認真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鄰國的政治”和“我這樣用心”怎么能進行對比呢?二者根本就沒有可比性,所以從生活常理來推測,這里要對比的肯定是“梁惠王”和“鄰國的國君”在處理政事上的用心程度。我們由“無如寡人之用心者”也可以知道,梁惠王比較的肯定是鄰國的國君,字面意義為:沒有像我這樣用心(治理國家)的國君。既然鄰國的國君都沒有我治理國家用心,下文就很自然地引出“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上下句過渡非常自然。
釋“政”為“國君,君主”,既符合語義,又符合語法,更與上下句的語境相一致。此句可譯為:“我觀察鄰國的國君,沒有像我這樣用心(治理國家)的。”
二、不知檢
對“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中的“檢”,有的中學語文教材、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大學語文》、張世祿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等均注為“約束”,有的中學教學參考書將此句譯為:“貴族家的豬狗吃人所吃的東西,不知道制止。”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魏清源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李炳英先生的《孟子選注》都認為“檢”通“斂”,是“收積,儲藏”的意思。李炳英先生將“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翻譯為:“不儲蓄糧食,而一味享樂、浪費,以致豬狗吃人吃的東西。”這兩種觀點,究竟哪種更好?如果“檢”是“制止,約束”,究竟是誰制止、約束?如果是“收積,儲藏”,到底是誰來完成?其實,要理解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就必須了解歷史上歷代王朝經濟政策中的“發斂之法”。先賢對“發斂之法”早有論述,如宋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三“常平”條:
惠民之法,莫善于常平。司馬溫公云:“此三代圣人之法,非李悝、耿壽昌所能為也。”陳止齋曰:“《周禮》以年之上下出斂法,蓋年下則出,恐谷貴傷民也;年上則斂,恐谷賤傷農也:即常平之法矣。”《孟子》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檢”字,一本作“斂”,蓋狗彘食人食,粒米狼戾之歲也,法當斂之;涂有餓莩,兇歲也,法當發之。由此而言,三代之時,無常平之名,而有常平之政,特廢于衰周耳,真非耿李所能為也。
又如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三:
檢,當依《漢書·食貨志》作斂。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自農而外,工商賈皆不耕而食者,則必糶糴以通之。而歲有豐歉,谷有貴賤,則不能無傷農傷末之患。于是有發斂之法,豐歲則斂之于官,兇歲則糶之于民。《記》所謂“雖遇兇旱水溢,民無菜色”者,用此道也。狗彘食人食,猶言‘樂歲粒米狼戾’耳。惠王不修發斂之制,豐歲任其狼戾,一遇兇歉,倉廩空虛,不得已為移民移粟之計,自以為盡心,惑矣。
錢大昕將“發斂之法”概括為“豐歲則斂之于官,兇歲則糶之于民”,正是對“斂、發”二字的準確解釋。我國近幾年來,豐收后,市場上糧食價格降低,為避免浪費,政府就以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收購農民手中的糧食,儲藏起來,到發生災情時,再以平價發送給農民,這種政策其實就類似于古代的“發斂之法”。
綜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一句可以注為:“豐收年景里,豬狗吃人食浪費糧食,而政府卻不知道用平價收積、儲藏農民手中的余糧。檢,通斂,收積、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