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年輕時曾有一段時間致力于基礎教育的研究,他的初衷是在他的莊園設立一所學校,教育培養農民的孩子,以彌合教育的不平等所導致的農民與貴族之間的社會不平等。為此,他調查了歐洲的教育狀況,并研究他們的理論和實踐。
在法國,他發現學生的學習完全是機械的死記硬背。例如,預習問題、年表,學生答題輕快勝任,因為已經倒背如流。但是同樣的學生,你由某個出乎意料的角度詢問同樣的事實,他們經常得出荒唐的回答。例如,提問謀殺亨利四世的兇手是誰,某個學生回答是凱撒,可見這個學生對他自己儲存起來的記憶既不了解也不感興趣,他只是為應付提問而強作記憶。那么,這樣的“知識”對他有什么意義?
在德國,托爾斯泰還親歷了這樣一件事,一位博學但極為自負的老師走入教室。他帶來最新出版的教本——《魚》,教本里有一系列魚的各色圖片。他問學生這是什么,“魚。”最聰明的學生回答,他說不對,一連幾個孩子都回答不出正確答案,直到有個孩子說“是書”他才點頭?!澳敲矗瑫锸鞘裁矗俊崩蠋熡謫??!白帜??!焙⒆觽兓卮?。老師聽后很是傷心,他用異常沉重的口氣對學生說:“你們一定要想想你們在說什么?!睂W生們的神情開始沮喪,他們不知道老師到底希望他們說出什么。后來,真正聰明的孩子發現自己的答案永遠是錯的,而遲鈍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確答案。這是當時德國最先進的學校,這位老師的教育理念是要求他的學生知道他們的靈魂里到底有些什么,但他并不知道孩子們能在他們的靈魂里發現什么,或者他要在孩子們的靈魂里發現什么,所以,這堂課的效果極其糟糕。
托爾斯泰的教育探索使我想到我們在教學過程中的表現,我們是否正如他所看到的這兩個教學案例中的盲目自大的師者?我們在檢測學生文言知識點或考察他們對文學常識的掌握程度時,常常發現張冠李戴的現象;當我們和學生探討某篇文學作品的創作主旨,或對文章某一具體段落作文本細讀時,我們所設計的那些“開放型”問答,亦常常使我們和學生都陷入不知所云的境地。
語文是一門綜合性學科,它既是一種語言工具,又是一種文學的方式,是我們藉此獲得教養的最便捷途徑,在教學過程中我們離不開對“言”的闡釋,也離不開對“文”的想象。如果我們能夠側首反思一下自己的行為,不禁要問,我們每天所教給孩子的是他們真正需要的嗎?真的有助于他們精神的成長,還是使他們陷入混沌?語文作為“工具”學習時,重要的是我們能否激起學生的興趣,而不是讓他們為了應付考試而進行單純的機械式的記憶;當它作為一種文學、文化、文明被接受時,我們能否幫助學生主動地發現自己,發現那個“我”的獨特目光,將精神注入他們的靈魂,使他們擁有獨立的判斷世界、理解世界的才能?
由于年齡和生活經歷的差異,我們難免會與孩子形成一些隔膜,尤其在傾向性很強的價值判斷、道德取向和人生態度等方面的對立。例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愛上肖邦的音樂、普希金的詩歌或是魯迅的作品,然而許多沉湎于現實的孩子卻可能覺得這些東西無聊,不可理解,那么,我們如何教會學生欣賞這些作品?作為師者,我們能否有足夠的胸懷包容那些有些另類的孩子,不致殘害他們的個性;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在講臺上孤絕地布道,堅持我們所信奉的關于真善美的信念?
教育是一種悖論,我們試圖塑造受教育者,使其趨同于某一目標,或接近某種規范,但如果我們熱愛的藝術作品造成了他們內心的困惑,那么我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孩子像我們一樣去感受世界?我們雖然沒有權力“教育”別人,但是,我們可以將我們的感受告訴他們,這些具有巨大感染力的作品將會使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感到匱乏。
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播撒愛的種子,是一種冒險。為了避免我們深陷窘境,我們也應該想想我們的教學理念是否科學,抱著“一切從孩子出發”的信念,而不是像那位德國教師一樣單單具有一腔熱情和沖動,卻不明白自己想要表達什么,以致孩子們不知所措,而對我們的學科產生絕望。
托爾斯泰訪問回國后,在他的莊園實踐他的教育理想,興辦小學,并且發行教育雜志《亞斯納亞·波良納》。但他漸漸地對學校感到失望,正如在《一個地主的早晨》中在對百姓行善的嘗試中感到失望一樣,他說他在自己對兒童的態度中看到了某種“罪惡”。從他當時的學校日記中,我們讀到他對兒童的關懷遠不如對自己的關懷。比如,他讓孩子們寫作文,然后在自辦的教育刊物上宣稱這些作文比托爾斯泰、普希金、歌德的作品還要完美,這怎么可能?但他這樣說并這樣做了。梅列日科夫斯基分析道:“也許他是在自己的心靈,在孩子們的心靈上做著對自己來說十分重大,但對孩子們卻并不安全的實驗。他,像長生的納爾西斯一樣,欣賞自己在兒童心靈中的影像,有如在深邃而純凈之泉水中影像……他是憑藉孩子們來愛自己,并且只愛自己。”
這種說法可能過于嚴厲和冷酷,但也說明了作為“師者”的托爾斯泰并不是很誠懇。他很快終止了他的教育事業,關閉了學?!m然也有當局和檢查機關迫使的成分,但更多是托爾斯泰覺察到那個內心深處隱秘的自己,使他產生了恐懼。
我們雖然不能像托爾斯泰那樣進退有據,但是我們是否能像他那樣做到至少對自己誠懇?如果我們能像托爾斯泰一樣——以冷靜無畏的情感剖析自己,如果也發現了自己身上潛藏的某種劣根性,那么只有兩種情況:一,像他一樣離開;二,仍然做著傷害學生的事。我們不可能像托爾斯泰那樣輕易選擇離開,我們也不愿再做傷害學生的事情,那么,停下來,誠懇地面對學生,盡量還原教與學的原生態吧。
托爾斯泰沒有抵達未來,也沒有返回過去的歸路,他只是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從事文學創作。但是,他曾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地疑惑過,更加不屈不撓地信仰過,這足以使我們在現實的教育背景下感到某種安慰。這是一條艱難探索的路,在托爾斯泰滯足的地方,我們不難發現:他的失敗是因為他不夠誠懇——誠懇地面對學生;然后再誠懇地面對自己,托爾斯泰把位置弄顛倒了。
純潔的生活可以治愈心靈的疾病,抽去所有的浮名,與孩子們建立某種生命的聯系,而不僅僅是在為求知的道路上所必須的師生合作關系。以最個人的方式感受孩子們內心隱蔽的情感,發現并珍惜他們最善良的純真,該是所有師者最強烈的愿望。
(作者單位:南京師大附中)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