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賞析首先要看這個句子……”
“咔——嚓!”
鞏老師才開口講一句話,忽然傳來清晰的、有節奏的聲音。他知道哪個學生又開始調皮了,卻習慣性地往教室門外看。潛意識里,他總感到有領導或老師時刻在門外監視著他,特意要看他的笑話。看門外沒人,于是他安下心,側耳聽了幾秒鐘。其實他已經看到那個犯上作亂的學生。他正沒事人兒般歪坐在椅子上,把手里的一把小刀往桌腿上扔,看得出他想一試飛刀的身手。
“……是用了修辭手法,還是……”
“——咔!”
鞏老師像突然被硬生生地灌下了正欲蹦口而出的漢字,驚惶而痛苦地朝門外看了看。他多么希望這時有某個領導或老師路過,把他從這孤絕的處境中拯救出去。可是他絕望了。他像一下被拔掉電池的掛鐘似的停了下來,怒目圓睜地看定投擲小刀的男生,怒氣沖沖地喊了一聲:
“鄒寬!”
鄒寬的目光像水一樣緩慢地掠過鞏老師的臉,然后又懶洋洋地耷拉下寬大的眼皮,把小刀用力擲進課桌腿。小刀在課桌腿上左右晃悠了7下半,最后停下不動。
鞏老師覺得自己的嘴唇開始顫抖,他感到自己隨時要發作,瀕臨崩潰的邊緣。他猛一轉身指著黑板上方的中考倒計時,哽咽著快要掉眼淚,發瘋似地說:“距離中考只有29天,你們不著急,我還,再說……”
“咔——嚓!”鄒寬的刀子被懶洋洋地再一次擲出,果斷地斬斷他的話。
“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出去!”鞏老師做出作勢往外走的樣子。
“——咔!”
再一聲脆響,像原子彈在空氣中爆炸的聲音。這一回,鞏老師以每秒10次的速度看教室門外又看教室里的學生。教室外依然孤寂無人。他在某種艱難里站了大約5秒鐘,茫然地忘記了自己來干什么。第6秒鐘,他的下頜跟嘴唇一起顫抖。第7秒鐘,他的腿在打顫。第8秒鐘,他在心里說了一句:“不好……”第9秒鐘,他惡心。混亂的意識里他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把他推下了講臺,向他大吼:“你……去吧!”
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沖出教室。跑出教室門口的一瞬,他還不忘回頭說了一句:“……同學們自習……吧,老師我……”
鞏老師“砰”地撞開自己寢室虛掩的門,反背抵住。仰頭,閉眼,大口喘息。他感到血就要從眼底傾注而下。他就這樣靠在門上平靜了片刻,慢慢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看見鏡子被麻繩粗的血絲網分割成了無數個碎片。碎片中,有個年輕教師劈手奪過他的教本,站在他平時站的講臺上。年輕教師卷起的手臂很壯實,外衣內面露出紅色的背心,甚至在他驚愕的剎那笑了一下,沖他齜開滿口結實的白牙。在那口白牙的光芒里,晃動著妻子哀愁的眼光,年紀尚小的兒子。兒子遠在幾十里外讀高中,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進來,不近不離地站著,定定地看著他,眼睛里暈著黑氣,冷森森地不說話。
鞏老師大喊了一聲:“不……”他感到這一聲喊地動山搖。他被自己的喊聲震懾住了,驚恐地抬頭看屋頂。天地萬籟俱寂,一只老鼠從房梁上看著他。他終于明白過來,他想喊,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我的嘴不能說話了!我的下頜掉下來……我的頭……”鞏老師目睹著自己的身子和手腳無限制地膨脹。雙手捂住嘴,腦殼貼著了脊梁骨,像極了一只烤焦了的蝦子。他覺得必須作出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什么決定呢?他苦惱地皺起眉頭。
“哦……嗯,想起來了。我必須請假……嗯,對,必須向校長請假!”根據教育局規定,只有校長才能批準三天的假期。
想到校長,鞏老師情不自禁地緊了緊衣領扣子。20年來,鞏老師從沒請過假。帶病堅持工作的美德,早已成為他骨頭的一部分。平常除了從領導那兒領取任務外,他從未跟任何校領導說過三句以上的話,他知道自己只要說上三句話,就有一句犯了某個校領導的忌諱。哪個校領導都得罪不起,那怕是備課組長,更不用說校長。只要想到校長,他就手心冒汗。
但這次病得不輕,必須跟校長請一次三天的長假。鞏老師干咳一聲,眉頭更緊地擰成一個老大疙瘩。
正自個嘀咕著,鞏老師驚訝地看到,校長已經站在他寢室門口,拿錐子一樣的目光刺著他。鞏老師不由自主地挺起胸,像軍人一樣邁步向校長跑去。跑呀跑呀,短短幾步,卻怎么也跑不到校長面前。他心里還遺憾自己沒有別人那樣的將軍肚,丟了校長的臉呢,身子已軟軟朝后倒去。
醒來時,鞏老師看見自己坐在輪椅上,頭上裹著白布,只露出兩只眼睛和鼻孔。身后站著自己的妻子和校長,妻子的眼淚似乎還沒干。妻子說:“我們走吧,出院啦……醫生說,回家養養,就會好的。”妻子扭過頭,讓額前的長發掩蓋了眼睛。
鞏老師已經明白了一切。
這次看到校長,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鎮靜。他緩緩地轉過身,雙手握住校長的手,說:“謝謝校長。”良久,看著校長說:“我有一個要求,能不能讓我給同學們上最后一課?我離不開講臺……我知道現在正是暑假期間,難為您了。”鞏老師甚至用了“您”。
校長眼圈紅了。
這個暑假,學校老師們破例全體出動,一家家上門,找來鞏老師班上的學生。許多家長聽說了,也自發要求來聽課。7月26日上午8點,鞏老師坐著輪椅車,由妻子和兒子推著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教室內外都坐滿了人,卻像空無一人般肅然無聲。消息不脛而走,許多不是鞏老師班的學生,這一天也來了。鞏老師坐著向前深深三鞠躬,淚眼模糊地說:“謝謝!謝謝大家!”
他的臉上泛起潮紅,神采煥發,竟像一個完全沒有病的人。鞏老師的妻子掛著眼淚笑了,不停地小聲向四周道謝:“感謝大家!謝謝大家給了我家老鞏一個上課的機會。說不定我家老鞏上了這一課,病就全好了。他從前就是這樣,一上課,啥病都跑了。”
鞏老師掙扎著要站起來,周圍的人紛紛上前阻止他。鞏老師低聲命令兒子和妻子,說:“扶我站起來!這是課堂!”終于,鞏老師顫巍巍地站起來,大家詫異地望著他,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身影竟那么高大。
鞏老師拿起點名冊,開始一絲不茍地點名,點到拿小刀扎桌子的鄒寬時,鞏老師朝他點頭說:“你能來,彌補了我這一生的遺憾……老師謝謝你!”鄒寬低下了頭。
“好,今天我們繼續上次沒有講完的課——怎樣賞析語言。”鞏老師拿起課本,“我知道有些同學,甚至家長、學校,都不重視語文,認為不如把時間用來學英語……祖國語言其實是非常美的,漢語是我們漢民族得以延續的血脈。”
可能一口氣說了太長的話,鞏老師的臉色變得蒼白,聲音也越來越低。他強壓著肝部,斷斷續續地講:“那么,究竟怎樣賞析語言呢?語言賞析首先要看這個句子……”
許多人一邊聽一邊抹眼淚。突然,鞏老師重重地跌落下來。大家驚呼一聲,鄒寬第一個沖上講臺,嚎啕大哭:“鞏老師我對不起你呀!鞏老師你醒醒……鞏老師你一定會好的!”
鞏老師朝他擠出一下艱難的微笑,手臂一軟,倒在教室講臺的輪椅上,永遠閉上了眼睛。
一周后,報紙上登出了一條新聞:“患有焦慮癥、癔癥、肝癌的鞏雨珍老師,在自知無法治療的情況下,堅持上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課……縣委決定追認鞏雨珍老師為烈士,并把他的妻子安置在他摯愛一生的學校工作。”
(作者單位:湖北黃岡英山長沖中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