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一

三十年前，那是一個摸著石頭去找腳下的路的年代……

“什么？不讓我去做教師？為什么？”性格溫潤如玉的父親此時卻像一頭發(fā)了瘋的獅子，瞪大眼睛對著祖父怒吼道。

“我不想你去。一輩子呆在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沒出息。”祖父嘴里叼著根長煙斗，平靜地面對怒吼。

“那我走！”飽讀詩書的父親狠狠地拋下這句話，一個人扛起行囊，一轉(zhuǎn)身就離開祖祖輩輩扎根的小山村，徒步跋涉一天一夜后終于走到了小縣城。他憑著年輕力壯，進了縣的建筑隊，開始用汗水為這個粵西偏遠小縣城的添磚加瓦忙碌起來。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父親卻在不經(jīng)意的一彎腰一挺身間，便付出了自己的一輩子。

每次，父親回到小山村里總愛把他在城里建起來的房子一間接一間地跟家里人回味一遍，每講完一間，末尾還不忘記加一句：“你看，外面的世界確實比在這做教師要精彩得多。”

祖父和祖母則在黃昏的煤油燈下一邊用扇子為父親趕蚊子，一邊樂呵呵地分享著兒子的“豐功偉績”，還不時地在嘴里嘮叨著“是的，是的。都說當(dāng)初不讓你站講臺是正確的嘛。”

于是，父親也就不再懷疑自己當(dāng)初選擇的正確性了。

然而，當(dāng)縣城里一幢幢的大樓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時，父親回村子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祖父責(zé)備他是不是開始忘本時，父親總流露出一臉的痛苦，好長時間才回答一句：“一回來總免不了觸動蜇伏在心坎上的那個教師夢。每個躺在家里的夜晚，我的心都在哭泣呀。”

“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就不要多傷神了。你現(xiàn)在不是工作得很好嗎？為縣城建了很多豪華的房子了吧？而且這些年來，你也有了點積蓄，比起村子里的很多同齡人都強好多倍了。”祖母在一旁關(guān)愛地寬慰道。

“是呀，你看，村里那間小學(xué)，到現(xiàn)在還是那樣的破舊，先生們連個像樣點的辦公桌都沒有呢。留在這地方，能有出息嗎？那時，媳婦肯不肯跟你都是個難題喲。”祖父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的決定和兒子的“成就”，有時甚至還為兒子在外面闖世界而深感自豪。在他的眼中，呆在那三尺講臺上只會把白色的粉筆一根根地“消滅”的年輕人，可是沒大志向的表現(xiàn)。只有像他的兒子一樣，到過縣城見過世面，能夠用水泥鋼筋來把房子建到五層高依然屹立不倒，這才叫本事，才叫能耐。

父親點點頭，但打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像開始那樣熱衷于把教師比下去了。

二

二十年前，家庭的天平總會向讀書的一方傾斜……

我開始上學(xué)的第一天，父親送我到縣一小的校門口，摸著我的頭說：“好好讀書，認真聽老師講課，讀好了書以后就不用像老爸一樣在太陽底下辛苦了。知道嗎？”

“嗯，知道了。”我應(yīng)了聲就跟著我的啟蒙老師奔向那間寬敞明亮的教室。

放學(xué)回家后，年幼的我竟傻傻地跑到父親跟前問：“為什么咱們家沒有教室大？”

父親笑著說：“乖孩子，因為那是學(xué)校呀，是專門給老師上課用的地方。”

“爸爸為什么不是老師？我好想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家，有很高很高的樓，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來我們家玩。”

父親頓時緘默，只是輕輕地把我抱起來送到母親的懷里，獨自進了房間。我也就轉(zhuǎn)而纏著母親，要她唱那支我都能背的童謠。于是，整個屋子又縈繞著熟悉的旋律。

晚飯后，父親一臉凝重地問母親：“你希望我是個教師嗎？”母親笑了笑說：“我需要的是個好丈夫。做什么都不重要了。”母親把頭倚靠在父親壯實的肩膀上，靜靜地遙望窗外將暗未暗的天空。

“如果當(dāng)年我堅決一點，選擇去做教師的話，咱們現(xiàn)在的家就安置在那個古老而偏遠的小山村里了，那時，你還會跟著我嗎？”父親伸出左手理了理母親額頭上垂下的幾縷秀發(fā)，低聲問道。母親把目光收回來，落到在一旁獨自玩耍的我身上，輕輕地回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你跑到哪里，我都跟定你一輩子了。”頓時，窄窄的屋子里出現(xiàn)了長長的靜默。

父親看到我捧著砌好的變形金剛走過來，就打破了滿屋子的靜默，悠悠地飄出一句：“如果做教師，可能會對孩子的教育和成長更有幫助吧。”他一邊說一邊弓下身抱起我放在大腿上，然后和我一起把玩具擺弄出各種形狀。

或許吧，站在父輩的肩膀上我們會看得更遠……

一直到高考填報完志愿，我才在電話里告訴父親：“爸，我選擇了那條你當(dāng)年因沒有堅持而放棄了的路。”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良久，父親才說：“咱們家的孩子懂事了，會有出息的。”

如愿以償，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來自師范院校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紅彤彤的，父親捧在手心，翻來覆去地端詳，一整天都不曾放開過，就好像是通知他去做教師一般。

三

四年前，發(fā)覺原來“走出去”和“走回來”的原因都很簡單。

母親把一碟剛蒸好的鮮魚擺到我面前，說：“多吃點，在外面這么久都沒回過家，你看你，都瘦了好幾圈兒了。”

屈指數(shù)數(shù)，在外地上大學(xué)都足足有四年了，為了幫家里節(jié)省那昂貴的交通費，我這還是第一次回家。想不到母親還一直惦記著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這清蒸魚。

父親坐在我對面，依舊是默默地吃著飯。

這是我打記事起就從來沒有改變過的“規(guī)矩”——吃飯時不許講話。但父親很快就放下了筷子，靜靜地看了我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工作確定了嗎？”

“有兩間學(xué)校可以選。決定了，一個月后開完畢業(yè)典禮就可以直接去上班，正式成為一名人民教師了。”我只好跟著父親放下筷子。

“哪兩間？”父親急迫地問。母親卻夾起一塊嫩魚肉放到我碗里，說：“別只顧著講話，吃飽了再說。”

于是，飯廳里又單調(diào)得只剩下筷子與碗、盤相碰撞的聲響。

“一間是在廣州省城的，條件比較優(yōu)越；一間是咱們家這邊比較偏遠鄉(xiāng)鎮(zhèn)的，相對來說，條件就差了點……”我坐在客廳里盡量以極為概括的話語把將要走的兩個方向介紹給父母聽，他們安安靜靜地做起了兒子的忠實聽眾。從兩位老人家臉上的表情變化可以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聽出了兩個方向的巨大區(qū)別。

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把煙絲燒得火紅火紅的，長長地吐了口氣后，說：“省城的教師畢竟不一樣呀，工資高，住得寬敞，穿得體面，聽說連教室都很現(xiàn)代化了呀。咱們那些山溝溝里土生土長的娃娃，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機會見識一回呀……讓我和你媽媽再商量商量吧。”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把我從美夢中叫醒，卻背對著睡眼惺松的我，一直等到他似乎積蓄起足夠多的勇氣后才下定決心說：“我們都想你留在家這邊，這樣至少逢年過節(jié)都能夠回家吃頓飯。而且……”父親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一個勁地吸著祖父留下的那根長煙斗。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因為我清楚，父親的決定總有他的原因，而且必定是我無法抗拒的原因。

四

現(xiàn)在，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回家。那彎彎曲曲的山路經(jīng)已浸透了我一路的汗水和歡笑。

每次回到家我都喜歡陪在父母親身旁和他們聊起班里的學(xué)生。學(xué)生們的調(diào)皮搗蛋、天真可愛，無不如一縷縷無形的細絲，在牽動著另外兩根心弦。

后來，從母親的口中我才知道，父親的心里一直還有個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痛。他一直為他年少時的輕狂和軟弱深感懊悔。他總是想，如果當(dāng)時他意志再堅決一點，或許就能做一名人民教師了，就可以把更多山里面的孩子教導(dǎo)成國家的棟梁之材。

母親說，這也是父親當(dāng)年叫我留下的原因，他希望我能完成他因一轉(zhuǎn)身而錯過了的，一輩子再沒有機會去實現(xiàn)的事業(yè)——到鄉(xiāng)村去做一名教師，把知識帶到貧苦的鄉(xiāng)親當(dāng)中，把春的希望帶到偏遠的山里面。

我把目光投向家的方向，在心底里默默地說：“爸，您放心，現(xiàn)在很多年輕的大學(xué)生都來到了鄉(xiāng)村，來到了最需要教師的偏遠之地。他們將和您的兒子攜手，共同把智慧的火種傳遞。”

（作者單位：廣東肇慶市第十二中學(xué)）

責(zé)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