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叫沙棗樹
1979年4月22日,我生下了兒子,在這之前,我有一個女兒,這兩個孩子是我和丈夫生活的全部力量。那時候我們團的日子還比較清苦,那時還沒有電,我們住著土坯房,有皎潔月光的晚上,我們就在房前那棵大沙棗樹下吃晚飯,擺一張八仙桌。沙棗樹喜歡和姐姐搶著吃飯,吃過后又圍著我和愛人撒嬌叫媽媽、爸爸;有時候我們一家人沿著棉花地散步,兒子走在我們前邊,一搖一擺的,我愛人在他身后輕輕踢他小小的屁股,成群的蚊子在他頭頂上打轉,我牽著女兒的手跟在他們后面,竟然覺得這些蚊子無比的可愛。
我還記得,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嬌小又丑陋:一張小臉,紅紅的皮膚皺皺的,五官擠成一團,像個小老頭。他愛哭,餓了哭,渴了哭,拉屎拉尿也要哭,他哭起來聲音嘹亮,沒完沒了,總讓我想到號角手,丈夫總會在兒子的哭聲中敗下陣來,他想不通那小家伙哪來的力氣,可以一整天不停歇地哭泣,他只有在我懷里才能安靜地睡著。
都說給孩子起個賤名字容易養活,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是在孩子的事情上,我愿意相信任何福氣的說法。我給兒子取名沙棗樹,團場里,沙棗樹到處都是,無論多貧瘠的土地,它都能堅強生長,我希望兒子像沙棗樹一樣,倔強,頑強。
慢慢地,沙棗樹開始學走路,他學得很快,但是一開始走得還不穩,常常看到他小小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四處跌跌撞撞。他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會驚訝;家里的小狗成為他最好的伙伴,吃饅頭的時候,他咬一口,遞給小狗咬一口,無論我們怎么阻攔都不會成功……沙棗樹三歲的時候,每天的“人生追求”就是做一只徹頭徹尾的跟屁蟲,有時候會跟著那條狗瘋一天,有時候跟著姐姐去上學,有時候跟著丈夫去上班,有時候跟著我下地干活。我在棉花地里干一會活兒就抬頭看看他,他很聽話地坐在地頭的樹林里,一片樹葉、一株小草,甚至一個螞蟻窩都能讓他津津有味地把玩半天。
隨著孩子一天天地長大,我發覺,即使是在偏遠不富裕的團場連隊里,我也可以這樣的溫柔和寧靜,心里軟軟的,像棉花堆一樣,很勇敢,一切都不怕,即使在地里勞作了一天,一旦回家看到孩子們,我的笑容又會溢出來。我用盡力氣伺候著承包的那些土地,期望每年的豐收,以便能給我們這個拮據的家庭添置物品,給女兒買條花裙子,給沙棗樹買個玩具小手槍。我的兩個寶貝都很懂事,他們從不像別家的兄弟姐妹那樣吵嘴打架,女兒處處讓著沙棗樹;沙棗樹有什么好東西也想著同小姐姐一起分享。當一個母親真好,孩子是我所有的歡樂與驕傲。
我的胳膊怎么還沒長出來
我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1983年4月9日星期六這一天。初春的風帶著微微寒意,林間的小草已經迫不及待地探出了頭,那天有著很好的陽光,一切都帶著無限希望,我在地里干活,為春耕做準備。四歲的沙棗樹已經上了幼兒園,前些天老師還來告狀,沙棗樹竟然在教室里拉屎,我板著臉“教訓”他,以后拉屎要到廁所去,他說知道了,然后又問我,在教室里不能拉屎,可以尿尿嗎?我板著的臉一下子就崩潰成一朵花了。
我正想著沙棗樹一樁樁好笑的事情,一個人遠遠地朝我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出事了出事了!沙棗樹出事了!”我心頭猛地一緊,那人跑到我跟前,喘著粗氣告訴我:“沙棗樹被高壓電打了,快去醫院看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遭了雷擊一樣,反應過來后我發瘋似的朝出事的地方跑,淚水泉水般洶涌而出,我的沙棗樹呀……
到醫院的時候,丈夫已在病床前,雙眼紅紅的,沙棗樹躺在病床上,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醫生臉上寫著惋惜,我捂著胸口,強按住心跳,告訴自己:“沙棗樹不會有什么事的,不會的。”醫生告訴我們,孩子的雙臂需要截去,我一下呆住了:“截雙臂?怎么可能?一定是你們弄錯了!”我撲上去抱著沙棗樹,我不相信,我的沙棗樹聰明可愛,健康活潑,就算他的胳膊出了毛病,也不可能要截去雙臂。我不相信,我要去烏魯木齊查!去北京查!
第三天,我們夫婦和醫生一起開會,醫生說,沙棗樹的雙臂已經腐爛了,要盡快切除,否則會感染其他部位。在手術協議上簽完字,我就昏過去了。第六天做的手術,在沙棗樹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我的淚水又涌出來,丈夫哽咽地說,等沙棗樹醒來,我們要笑,不能在孩子面前哭。我緊緊握著老公的手,失聲痛哭,我感到體內的血像是被抽干了,心像一塊碎玻璃一樣,刺生生地痛,如果可以交換,我愿意把我的雙臂換給孩子,他沒有雙臂,怎么吃飯?怎么牽我的手?怎么撫摸他心愛的小狗?淚水在我臉上瘋狂地流著,除了哭我不知道還能怎樣,他還不到四歲呀,人生才剛剛開始,難道就這樣了嗎?這一切就是真的嗎?
沙棗樹睜開雙眼的那一刻,我和老公趕緊把淚水擦干,他對自己空蕩的雙肩還沒有強烈的意識,他好奇地問醫生:“叔叔,你把我的胳膊拔掉了嗎?”醫生說:“是呀,你的胳膊沒了,會害怕嗎?”沙棗樹脖子一挺:“不怕。老師說了,牙齒掉了會再長出來,我的胳膊也能再長出來的。”病房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的心如刀絞般,像是有人拿著刀一片一片在拉割。
醫生說,現在孩子還小,還沒有行為意識,要趁著幼兒期加強孩子的用腳練習,沒有雙臂,就得用雙腳。我暗暗發誓:沙棗樹,媽媽一定讓你像正常孩子那樣長大!
4月22日,是沙棗樹四周歲的生日,老公得知露天電影院要放映一部叫《典子》的電影,說是特別適合沙棗樹看,沙棗樹第一次看電影,一路上歡呼雀躍。
電影很感人:典子是先天性殘疾,生下來就沒有雙臂,父親看了一眼女兒后狠心地拋棄了她們母女,一去不歸。典子的母親承擔起獨自撫養女兒的重擔,強迫她做正常孩子都在做的事。典子學會了用腳洗臉、刷牙、穿衣服、系紐扣、梳頭、做飯,還學會了用腳寫字,她考上大學,還學會了游泳。
我們問沙棗樹:你能像典子姐姐那樣嗎?沙棗樹堅定地回答“能”,這部電影讓我倍受鼓舞,典子的母親能做到的,我也一樣能做到!我也要把沙棗樹培養成像典子那樣的孩子。
回到家我們便展開對沙棗樹的用腳訓練:老公買回很多粉筆,讓沙棗樹用腳趾夾著,朝鐵皮火墻上寫數字和字母。開始,他總是夾不穩粉筆,寫的數字也是歪歪斜斜,腳抬一會兒他就累得滿頭是汗。有時候我會抓到他偷懶,罵他,他調皮地笑,天真地對我說:“媽媽,等我的胳膊長出來,我還得用手寫字呢。”我強裝笑顏哄他:“沙棗樹乖,要是你雙腳雙手都能寫字,是不是很厲害很了不起呀?”有時候他會聽話地接著練,有時候則吵鬧著要我帶他出去玩。對著他爛漫的小臉,我怎么也不忍心告訴他:你的胳膊永遠也長不出來了。
沙棗樹五歲的時候已經能用腳熟練地夾起很多東西,能用腳靈活地翻看動畫書,還學會用嘴咬著鑰匙開房門,拼音漢字書寫得中規中矩,家里的磚地、火墻就是他的作業本。他還是那么愛笑,他喜歡且期待春天,他說:“媽媽,春天樹發芽了,我的胳膊也會發芽的,對不對?”偶爾他會憂傷:“媽媽,我的胳膊怎么還沒長出來?是不是還要等下一個春天?”每一次他的問話,都令我的心痛了又痛。在一個傍晚,我從地里干活回來,看到沙棗樹倚在土坯墻上,黃昏的霞光打在他身上。我走到他跟前,他望著我,眼里噙著淚花:“媽媽,我的胳膊再也長不出來了,是嗎?”我愣了一下,我想接著騙他,但終有一天他會長大,他會明白這一切,他也得學會接受和面對現實。我說:“是,再也長不出來了。可是你的腳現在已經很厲害了……”沙棗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撞到我懷里,又咬又踢,他說:“媽媽,你去醫院,把我的胳膊要回來,我以后聽話,再也不惹你和爸爸生氣,把我的胳膊要回來吧……”那個傍晚我覺得特別冷,我們就坐在門前那棵老沙棗樹下,緊緊依偎著,緊緊地……我們的淚水不停地流。
第二天一大早,沙棗樹就吵著要起床,我只好給他穿好衣服。他站到火墻邊,用腳掀開粉筆盒,取出一支粉筆,一言不發地朝火墻上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抽起來,走到他身后,我說:“沙棗樹,爸爸媽媽都愛你,你知道嗎?”他告訴我:“知道。”我的眼淚真是多呀,我哭著告訴他:“沙棗樹,無論以后爸爸媽媽怎么對你,你要知道,我們都是愛你的。”他說:“知道。”我的孩子,什么都回答,就是不回頭看我,我難過得不知道怎么辦好,換個話題我問他:“你愛爸爸媽媽嗎?”這一次他轉過頭來,清清楚楚地說:“愛。”
自己的路你得自己走
沙棗樹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我帶他去學校報到,校長婉轉地說,你們家到學校有兩公里路,就是健康的孩子上學父母也會不放心,何況是沒有胳膊呢,在學校大小便什么的也不方便……沒有手,連書都沒辦法拿……我小聲地哀求校長:“收下他吧,我可以送他上學接他放學的,他很聰明的……”我把特意帶來的一本書放到地上:“沙棗樹你翻給校長看。”沙棗樹脫掉右鞋,把那本書一頁一頁地翻開,最后,他用腳趾夾起一塊小石頭,在地上寫字,一邊寫一邊說:“你讓我上學吧,我的腳可厲害了。”沙棗樹靈活的雙腳讓在場的所有老師刮目相看,他順利地報到入了學。令我欣慰和驕傲的是,沙棗樹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我每天早上送他上學,放學的時候再去接他,但是老公不愿意,他說,我們能這樣接送他到小學、中學,能接送他一輩子嗎?我明白這個道理,可就是放心不下,在老公的一再堅持下,我只好把照顧沙棗樹的任務交給女兒,遇到惡劣天氣時,再去接送他。有一次下冰雹,指甲蓋般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砸下來,我打著傘去學校接沙棗樹放學,在學校門口,沙棗樹示意我背他,我說:“沙棗樹,今天你得自己走回家。”“可是媽媽,下著冰雹呀,你要我自己回家的話那你來學校干嗎?”他倔強地站在校門口,等著我彎下腰背他。我咬咬牙,學著電影《典子》中的母親那樣發狠:“不要以為你沒有雙臂就有權利依賴我,你的路必須自己走!你愿意呆在那里你就呆著好了!”我打著傘淚流滿面地往前走,不回頭看他一眼,沙棗樹踉踉蹌蹌跟上來,走了一會兒,他哭喊:“媽媽,幫我打傘吧,冰雹砸得我很痛。”我強忍著不理他。他一路哭著跟我回到家,頭上被砸出小包,我板著臉給他換衣服,他一句話就把我的心擊碎了:“媽媽,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放心,以后我自己上學。”沙棗樹從此自己上學放學,連姐姐的照顧也不要,到他上高中的時候,他已經會用腳洗臉、刷牙、穿衣服、系紐扣、梳頭、做飯,自己照顧自己了。
2008年4月22日,是沙棗樹29歲的生日,沙棗樹的媳婦做了豐盛的飯菜,我和老公剛推開他家的門,沙棗樹正在逗他一歲的女兒,我的小孫女正在學走路,她一手抓著沙發套,一手伸向沙棗樹,眼神里全是恐懼,沙棗樹蹲在她前面鼓勵她:“來,到爸爸這里來。不怕,爸爸在這里!”小家伙信任地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地撲到沙棗樹懷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著。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一幕,笑著笑著,很多年沒有流過的眼淚就蹦出來了。
有孩子的日子是開心幸福的,每個孩子給父母帶來的快樂都是無價和永恒的,今年我57歲,現在回想起和沙棗樹一起“成長”的那段歲月,我仍然有一種從心底涌出來的溫柔,那是一種能讓鋼鐵融化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