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我就想寫寫我學美國現代舞的感想,我很想把她介紹給我的中國朋友,為此我還做了不少研究。但越學越覺得此舞技舞魂不是我等之輩可以隨便介紹得了的,遲遲動不了筆。干脆介紹一下我的老師吧,說到底,我的興趣和入門都得歸功于她。
話還是得從頭說起。我從沒接受過任何舞蹈專業(yè)訓練,但自小就喜歡那唱唱跳跳的玩意兒。來到美國有閑以后也間斷的上了一些交際舞,芭蕾舞,和各色異族舞蹈(Salsa, Belly, Hip Hop,etc.)的啟蒙班,但沒有一樣能讓我覺得可以一個人著迷般的跳下去。大約是五年前的夏天,看到學校(我工作的,不是讀書,沒想裝嫩)GYM的布告里有現代舞班,對美國現代舞,聽說過鄧肯的風流不羈和見過在舞臺上莫名其妙的蛹動的片斷就是我的全部知識了。出于好奇,報名見習也。
第一天,見到的老師是這樣的:身高五尺二三,膚色稍黑,一雙大眼睛又黑又深再加上涂抹了一圈黑眼圈,瘦臉瘦身體,頭發(fā)高高盤上方……(后來我知道,除了猩紅的嘴唇和煞白的臉孔,她就是典型的瑪莎·格萊姆的翻版了)。老師生長在我們這里,五歲開始學舞,跳芭蕾不夠身材,用她的話說:她們的大腿都到我這兒(用手比頭部),改學現代舞,在紐約師從美國現代舞的創(chuàng)始人瑪莎·格萊姆。從這天開始,瑪莎·格萊姆的名字伴隨著我們的每一堂課,和我們的每一個形體動作。
老師接受了全部瑪莎·格萊姆的訓練,后加入她的舞團,然后又加入保羅·泰樂的舞團,后者是現代舞中瑪莎·格萊姆最成功的學生之一,至今還活躍在舞臺。再后就是遇見了她后來的先生,結婚生子,退出舞臺,改為教學。
老師名叫瑪瑞安,有些中東血統。課外,你看不出她是個舞蹈家(或舞者)穿著隨便,人瘦穿什么都顯得那么寬松,寬松得有些邋遢,背著兩個裝滿了上課的衣物和音樂CD的大包,課前課后會和同學聊家常。(就如在美國看到的許多藝術家都和我們國內的做派大不同。無論舞蹈老師,和畫家、攝影家、歌唱家—說家是因為有一定的名望,平日也就是個普通人。有一次我先生接我飛機前說,同時要接一個朋友,此公是個作家,名氣頗大文章得過普立茲獎——這可是新聞最高獎。我想那可要稍微穿好點。結果先生見了我有些變色,意思是怎么穿這樣。等我一見他朋友,才明白,不只是不像名人,作家,簡直就是太不起眼了,矮矮的滿臉胡子,短褲T恤,雙肩背包,隨便得放在哪兒我也不會多看一眼。哪兒像我們國內,如是跳舞的就一定是前挺后翹,脖子長長的額頭光光的;畫家一定是束或不束長發(fā),目空一切風流不羈的樣子;還有演員,導演啊,你一定能從穿著上辨認出來。)她同時還在另一間學校教舞,家離我們這開車要一個小時,為了不太浪費這一小時的路程,她去年在學校注冊了一個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MSTER學位,慢慢學著。我也沒好意思問她,學了做什么,不找工作不漲錢。誰都知道,美國人有這學以不致用的特性。
老師雖沒有顯赫的成功,但她的對瑪莎·格萊姆及其舞技的理解及宗教般的崇拜,她的藝術家的熱誠和沖動給我們的舞蹈課注入了舞蹈之外的元素,我們班里的學生有校內的教授,學生,員工,校外的各種年齡職業(yè)的女士大多是她的常年學生,甚至有的學生放棄工作的調遷而選擇繼續(xù)和她一起跳舞。前年美國的舞蹈雜志(最正宗的)還采訪了老師和她教的兩個班,我們上課的照片也有幸上了此刊。
瑪莎·格萊姆是個傳奇,時代雜志在1998年表彰她為“世紀舞蹈家”和20世紀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美國人視她為天才,她的舞蹈不是單純的舞派,稱為“瑪莎·格萊姆技術”,只有她形成了這一套和傳統芭蕾相悖的現代舞蹈理論技術。簡單的說吧,芭蕾的形體極其舒展挺拔延伸,而瑪莎·格萊姆的技術有獨特的收縮,蜷曲,有時甚至是痙攣;芭蕾表現的是美,形體美,瑪莎·格萊姆現代舞不止表現美,也表現不美,只要是現實的。她呈現形體也要呈現靈魂。你在芭蕾里看到的是故事,情緒,瑪莎·格萊姆卻要表現概念,思想,宗教,抽象的東西。這就是看現代舞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了。芭蕾要求很高的身體條件,從小練起,而現代舞大多個子不高,老大才開始;現代舞比芭蕾的舞臺壽命長許多,而運動損傷是舞蹈中最少的,因為她的運動更符合人體結構。芭蕾是跳給別人看的,臺下欣賞者不知臺上人數年的甘苦;現代舞是跳者比看者更享受,身體和靈魂得到極大的釋放,而臺下人索然無味……這是一次我先生禁不住我吹噓現代舞有多好多好……和我一起去看了一次表演的感想。我也覺得看他們跳沒有我自己跳過癮。(哎呀,寫得太嚴肅枯燥了!有關瑪莎·格萊姆興趣的自己古狗一下吧!)
回到我的老師。這第一節(jié)課我就驚異她的身體已近六十歲的人了,身上全是精瘦肉,一點松肉不見更別說脂肪。她的體形的美,不是那種模特的瘦弱型,也不是運動員的肌肉型,就是那么勻稱合理不贅的型。我禁不住課下直問:你一天跳多少小時,你節(jié)不節(jié)食?……答案是這舞的修行。漸入到喝口涼水都胖的年齡的我,看到這么個榜樣,心里別提多激動了,就是她了!
接下來的幾節(jié)課,我不但沒有初入門的尷尬(因為很多學生是有很好基礎的),而且興趣盎然。原因就是這老師帶給我們的瑪莎·格萊姆的技術的魅力。老師總是把那些專業(yè)的技術,動作用一種很感性,形象化的語言夾帶著她的激情傳給學生。她要求的不是你摹仿她的動作,是理解動作的理論和意念,然后根據你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做到最佳,即便做不到最好你也能感覺到最好(有點像瑜伽)。現代舞不像芭蕾那么拘謹,又有些無病呻吟,也不像其他民族舞有幾個固定模式,只運動固定的身體部位;也不像中國舞蹈那樣陰柔唯美。她是鮮活的,變化的,運動的身體帶出一種靈魂或精神的表露。她是自由大幅度的,隨從音樂的節(jié)奏,全身每個部位都參與,有柔又有力度的結合。總之一句話,就是渾身的勁兒都有處使。由于第一次親身體驗這種充滿活力的舞蹈語言,那些天我滿腦子都是跳著的舞,所有的音樂旋律都在我眼前變成了有影兒的舞蹈。一周兩次的課上得我急不可耐的。
我的語言(用中文加沒有音色的筆)不可能把她的話重復,但她許多的講解,使我每每做到此動作就歷歷在目。比方說,她把瑪莎·格萊姆的幾個基本元素化成字母T(伸直),E(手寫體)或C(收縮),V(夾角),她一喊此字你就把身體想象成那個字母,大概齊也就做成那樣了。要體會瑪莎·格萊姆的收縮動作,你很難去做得那么地道,就是得用準那塊肌肉而不是別的,否則就難看了。她說,你來對準我的胃部猛擊一拳,然后她就又痛又躲地猛縮回胃,僅僅是胃,那就是了。縮的同時,你還不能全縮成個小佝僂,你要想象你頭上有根繩子吊著,你要同時上升,不能矮(頭懸梁,錐刺胃),乖乖,聽起來很像受刑,但是,當你掌握要領去做,很舒服的,不騙你。本人不是能吃苦的主兒,而且也過了要練點成就的年齡。她那些告訴你怎么體會伸展,飛翔,騰空而起,觸摸等等的方法,你真的可以體會到從收縮到打開,不是一個單純的過程,是好像你掰開兩瓣橘子皮,把整個的橘子肉呈現出來的由內至外的“打開”;你要輕輕的從頜下送出你的手就像送出一個甜甜的吻;你的手和足的動作不是從末端動起,而是像中國的舞獅,從頭部頸部指揮到尾部,你的脊柱始終是動的起點,然后是大腿,大臂帶動其他……你站和走要保持頭頸筆直,雙臂不擺,恰似你頭頂一個壇子,雙手握住兩個雞蛋……有了這些你腦海里的意象,你的動作就有目的了,她們不美你也覺得美了,反正現代舞就是自己覺得美。
最喜歡現代舞的是她的無拘無束。想想上芭蕾課時,為每一個體位消耗的時間和能量,老師永遠告訴你還差那么一點。如果不是從小練就了這姿態(tài),你就永遠過不了這一關,到真正的跳起來那一天。而且,老師伴著優(yōu)美的鋼琴給你示范,沒什么道理可講,你就覺得她是天仙你是凡人,你的腿和腰要到她的高度,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在我們的課堂,現代舞的動作很符合身體自然結構,你做起來不覺得太難。瑪瑞安很會針對不同水平給與教練,如果你是初級,當你達到一定要求,你就會得到肯定,你也可以跟頭把式把全套動作跳下來,而不覺難堪,如你是高級水平,她永遠也會再糾正你讓你覺得受益匪淺,然后,你常常充當領舞,得意洋洋。
老師是個編舞高手。每次上課除了基本熱身和復習,她總是即興編出不同套數的動作,配上合適音樂,練上幾遍,你又出汗,又嘗鮮,又有表演享受。現代舞不拘一格,我叫她作“摸爬滾打”路數俱全,伸,收,滾,跳,有芭蕾的也有各種體育運動的元素。一堂課下來,大汗淋漓,卻又意猶未盡。我和老師說過,如果她能把每次課上的套路貫穿在一個曲子里,該可以成為一個表演舞蹈了。她說是好主意,但每次上課又是不同的套數,把上次的忘了。
課中常常喜歡聽老師講那些舞蹈界的軼聞趣事,很多故事從她嘴里出來就栩栩如生。同學都說,她沒法不瘦,連講個故事都激動得不知道要燃燒多少熱量。這時,你可以看出她是搞藝術的,面部表情之豐富,角色之投入,不是我們平常人的風格,她寫EMAIL時愛用LOVE加好多個驚嘆號,總是傳遞給大家某某同學有某某活動,或紅白喜事,鼓勵大家互動,把我們這個本是很臨時交錢學舞的班子活活組成個互相關心的小集體。她喜歡給你個大大的擁抱。在我剛上了幾次她的課時,她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我恨不得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上課跳舞(當然也是說得離譜了些,誰讓這是美國呢)。她給了我個巨大的擁抱,說愛死我了!瑪瑞安今年六十有五了,還是那么精瘦鮮活,至今還每季度會去紐約的瑪莎·格萊姆舞蹈學校上幾堂課保持水平。我和一些同學都希望她身體好,一直教下去。應該可以吧,鼻祖瑪莎·格萊姆一直在舞臺上跳到六十歲,活到九十歲還在編舞。我也希望舞出個長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