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平挑釁
“打算長生不死嗎,你?”
這句話打破了酒吧里的喧鬧,大家都安靜下來。寂靜蔓延開去,直至無限。
最后,一個機器人說道:“你是在和我講話?”
醉漢大笑起來:“難道這兒還有別的人在臉上刺針?”
老人看到了一切。他輕碰坐在身邊的年輕女子的手,說道:“注意看。”
機器人小心地把自己的注射器插到旁邊的液狀膠原蛋白瓶里,瓶子是放在一塊天鵝絨上的。他從充電器上下來,把外套放在注射器旁。當他再次抬起眼時,他的面孔冷漠死板,看起來像只幼獅。
醉漢咧開嘴,冷笑起來。
酒吧正好位于當地展覽臺外的角落處。這里非常寧靜,遠離街頭暴力,就像胡桃里一樣溫暖舒適。
“如果這是挑戰,”機器人說,“我更樂意去外面打。”
“噢,不……”醉漢嘴上這樣說著,可臉上的表情卻證明他在撒謊,“我只看到你把那黏糊糊的玩意地打進臉去,就像老太太在體內塞滿抗氧化劑。所以我想……”他晃悠著,手扶著桌子以便站穩,“你大概是想長生不死吧。”
年輕女子詢問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
“說對了。而你,50歲了吧?你正好開始變老、衰退,很快你的牙就會脫落,頭發也會掉光,臉上堆滿皺紋,你的聽力和視力也會喪失,記不得最后一次站起來是什么時候。如果死前你還不需要尿布的話,那可真叫幸運。但是我……”
機器人將少量液體吸進注射器,敲敲大桶讓泡沫涌到高處,“任何部位只要損壞了,我就把它換掉。所以,我的確打算長生不死;而你,我認為你正要去死。”
醉漢的臉扭曲了。他發出一串不連貫的怒吼,向機器人撲去。
機器人快速地站了起來,抓住醉漢,舉過頭頂,一手緊扣醉漢咽喉,讓他無法開口;一手緊扭醉漢雙手,讓他不能掙扎。
機器人冷冰冰地說:“我只要用點力就能捏碎你每個內臟。我比一個血肉之軀的人類強壯2.8倍,速度快3.5倍,反應只比光速略慢,而且我剛剛調整好。你找我打架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機器人將醉漢轉了一圈放下來,醉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但我是個善良的人,我會有禮貌地請你離開。”機器人將醉漢扒拉了一圈,把他向門外輕推了一把。
醉漢踉踉蹌蹌地逃走了。
酒吧里的每個人——那兒并沒有多少人——一直都在旁觀,這時他們記起了自己的飲料,談話聲再次充滿了整間屋子。酒吧侍者把某樣東西放在吧臺下面,然后走開了。
結識老者
機器人折好充電工具箱,把它塞進一個口袋。他用力在信用卡片上拍拍手,站起身來。
機器人正要離開,老人轉過身來說:“你說想永生不死,是真的嗎?”
“誰不想?”機器人無禮地答道。
“那么坐下吧。你沒有什么急事,能不能和我一同度過這段時光?”
機器人猶豫了。
老人身邊的女子對他微笑,于是他坐下了。
“謝謝。我叫……”
“我知道你是誰,布蘭特先生。我的記憶力沒問題。”機器人說。
老人笑了:“這就是我喜歡你們的原因。我不用老是提醒你們。”他向坐在對面的女子作個手勢,“我的孫女。”光線在她坐的地方較強,她的頭發閃閃發光,微笑時現出的酒窩可愛極了。
“我叫杰克。”機器人拉過一把椅子,“喀邁拉公司的福戈領航員。型號是……”
“別說了。是我建立的喀邁拉,難道我還不認識自己的孩子嗎?”
機器人臉紅了:“你要談什么呢,布蘭特先生?”由于人造反荷爾蒙抑制了他的情緒,他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有敵意了。
“永生。我覺得你的雄心壯志相當有趣。”
“說什么呢?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讓我不永生不死。”機器人的話語中帶有幾分挑釁,“希望這沒冒犯你。”
“當然沒有。有些人想通過自己的工作實現永生,另一些人則是通過他們的孩子。還有什么比同時做到這兩點更讓我高興的呢?告訴我——你真的期望永生不死嗎?”
機器人一言不發。
“我記得我已故的岳父威廉·波特有過這么一件趣事。他對鐵路挺感興趣。有一天他參觀了一家科學博物館,其中展出了一架奇妙的老式蒸汽機車。導游吹噓著這臺機器的種種優點,當導游員提到它的生產日期時,他意識到自己比它還老。”老人身子前傾,“這就是他發笑的原因,但這并不真的好笑,對嗎?”
“對。”
老人的孫女靜靜地聽著,專心致志地在一個瓶子里拿椒鹽卷餅吃。
“你多大了,杰克?”
“7歲。”
“我83。你認識多少和我一樣老的機器?83歲還能工作?”
“我那天看見了一臺。”老人的孫女說,“一臺道森堡,紅色的。”
“但它不能再用于運輸了,對嗎?我們給它準備了很多展臺。我曾得過一個獎,獎品上鑲著一支尤尼維克上的真空管。尤尼維克是第一臺真正的電腦,然而最后它還是變成了廢料。”
老人的孫女說:“尤尼維克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如果能夠的話,也許它今天還存在。”
“它的部件會磨損。”
“可以買新的。”
“可以啊,只要有市場存在。但現在只有很多你這種型號的機器人,你們從事危險的職業,總是發生事故,每次事故都會使消費市場萎縮。”
“可以購買老式部件或訂做。”
“是啊,如果你出得起錢。如果出不起——”
機器人沉默了。
“小伙子,你不會永生不死的,我們剛剛證明了這一點。現在你既然已承認某一天你也會死,你也承認它只會早不會遲。機器人仍處于襁褓之中,沒人可以將一個T型機器人升級成展覽型的,同意嗎?”
機器人點點頭:“是的。”
“你一直都知道。”
“是的。”
“這就是你對那酒鬼那么兇的原因吧?”
“是的。”
“現在我恐怕要無禮了,杰克——你也許活不到83歲。你沒有我的優勢。”
“什么優勢?”
“良好的基因。我選擇了優秀的先祖。”
“良好的基因?”機器人有點憤世嫉俗,“你有良好的基因,可如果我處在他們的位置,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他媽的又得到了什么?”
“鉬制關節代替不銹鋼關節,紅寶石芯片代替銅……我們為你們做得夠多了!”
“但那還不夠。”
“是啊,的確不夠。那只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那怎么解決這問題呢?”老人的孫女笑著問。
“我建議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問題,我就是那么做的。”老人說。
“胡扯,”機器人說,“你年輕時是個延伸主義者。我輸入過你的自傳,你似乎和我一樣渴望永生。”
“是的,我曾是生命延伸運動的主要成員,你無法想象我們把什么鬼話塞進了自己的腦子。最后我清醒了。問題是,人類的細胞每自我更新一次,信息就會降級一次。在血肉之軀的人類身上,死亡是與生俱來的,它似乎是寫在基礎程序里的——這也許是防止宇宙中擠滿老家伙的方法。”
“還要防止舊的觀念。”孫女話中帶有幾分惡意。
“言之有理。我看到生命延伸運動失敗,我決定讓我的孩子在我失敗的地方勝利。你會成功,而且……”
“但是你失敗了!”
“但我從未停止過努力!”說最后幾個字時,老力用力捶著桌子,“你顯然曾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來討論一下為了實現真正的永生,要做些什么呢?”
機器人小心翼翼地說:“顯然應該這樣開始:必須能夠買到所有可得到的新部件和升級產品,必須有使之易于根據科技進步而調整的港口和連接器,必須能夠在極冷、極熱和極濕的環境中生存。而且……”他在臉前揮了揮手,“他可不能長得這么漂亮。”
“我覺得你看起來挺好。”老人的孫女說。
“是啊,但我希望能被當成血肉之軀。”
“所以,我們假設的永生應當是:一、無限升級,二、適應各種環境,三、考慮周全。還有嗎?”
“我想她應當看起來很迷人。”老人的孫女說。
“她?”機器人問道。
“為什么不能是她?”
“這其實不是個壞主意,”老人說,“能從進化中生存下來的生物最能適應它的生存環境。人類的生存環境是人造的。一個幸存者唯一有用的特性就是他能輕而易舉地與他人相處,或者,如果你堅持,就算是女人吧。”
“噢,”老人的孫女叫道,“他不喜歡女人。我可以從他的身體語言看出來。”
機器人臉紅了。
“別覺得受了侮辱,”老人說,“你不應覺得被真理侮辱。對你來說——”老人向孫女轉過臉去,“如果你學不會好好待人,我就不帶你到處走了。”
她低下頭:“對不起。”
“接受道歉。我們再談談那個任務,好嗎?我們設想的永生之人在許多方面都將像個女人,自我更新,能夠得到自己的替用部件。她可以把任何東西作為燃料,一點碳,甚至一點水……”
“酒也是種絕妙的燃料。”老人的孫女說。
“她能模仿出衰老的模樣,”機器人說,“同時,自然生命又會一代復一代地得到進化,所以我希望她也能通過升級而進化。”
“很好。只有當我完全免去了她升級的麻煩,并讓她完全能用意識控制自己的身體,她才能任意改變和進化。如果她打算在文明消亡之后繼續生存,她就需要那種能力。”
“文明消亡?你認為這可能嗎?”
“在一段長時間里當然是可能的。長遠來看,這是不可避免的。”
大家都沉默了。
預測永生
最后老人拍一拍手:“好,我們已經創造出新的夏娃。現在我們給她上好發條,讓她啟動!她可以活——多久?”
“永遠。”機器人說。
“永遠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來把她分成小塊兒。2500年她會干什么?”
“從事一種工作,”孫女說,“也許是設計美學,或者寫娛樂腳本。她將深深植根于文明當中,她會有許多她熱切地關心著的朋友,也許還有一兩個丈夫或妻子。”
“這丈夫和妻子都是要變老、損壞或死掉的。”機器人說。
“她會為他們悲悼,然后繼續生活。”
“3500年,文明消亡。”老人興致勃勃地說,“那時她會干什么?”
“她當然已經做好準備。如果環境中存在毒素和放射線,她會產生免疫功能;她將以老婦人的面貌出現,教人治療的方法;她時不時還會暗示些什么;她會在某處建立數據庫,其中貯存著幸存者們失掉的一切。慢慢地,她會將他們帶回文明之中。這將會是個更溫和的文明,一個不太可能自我毀滅的文明。”
“一百萬年后,人類進化成了某種我們現在無法想象的生物。她會如何應付?”
“她模仿他們的進化,不——她已進化得與他們一樣!她會等待數百代,讓他們證實自己的特性。”
在幻想的靜默中傾聽的機器人說:“假設那從未發生,如果星際旅行仍然困難無比,危險重重,那又如何?以后怎么辦?”
“人們曾認為自己不能飛翔。只要等待,許多看來不可能的事都會變得簡單。”老人接著說,“4億年后,太陽用盡自己的氫,太陽核心毀滅,氫融合開始,太陽變成了一顆紅巨星。地球被蒸發了;5億年后,銀河與仙女座星系相撞,周圍一切都充滿高能射線和爆炸后的星球;10000億年后,最后的星球也變暗、熄滅了,只有黑洞留了下來;1.06古戈爾年后(古戈爾是10的一百次方),宇宙的熱量消失殆盡,她怎么幸存下來?”
“她會長時間等待它的到來,”機器人說,“當最后一個黑洞消失后,她必須過一種沒有無償能源的生活。也許她能接受這種變化,將自身特性改寫為垂死宇宙的物理常量。這可能嗎?”
“也許吧,但我真的認為宇宙的生命對任何人來講都夠長了。”
老人的孫女說,“不能太貪婪。”
“也許,”老人沉思道,“現在好了,你看到了未來,以及第一個不死之人的簡單自傳,最后結局是她死了。現在,告訴我,知道你為這樣的成就貢獻了一份力量難道不夠嗎?”
“不,”機器人說,“還不夠。”
老人扮了個鬼臉:“你還年輕。我問你:到目前為止,你覺得這是一種美好的生活嗎?”
“不那么美好,還不夠好。”
老人久久地沉默著,“謝謝,”他說,“我很珍視我們之間的談話。”他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看到別處去了。
機器人手足無措地望望老人的孫女,她笑著聳聳肩:“他就是那樣,”她抱歉地說,“他老了,熱情會隨體內化學平衡而起伏。希望你別介意。”
“我明白。”機器人站起來,猶猶豫豫地向門口走去。
在門邊他回頭望了一眼。他看到,老人的孫女正把她的亞麻布餐巾撕成碎片,優雅地就著葡萄酒,把碎片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