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繞魂牽袁大爺

在我人生的旅途上，30年前的恢復高考是改變人生命運的重大轉折#65377;而那次轉折卻與一位老人有著密切關系#65377;時光的流水沖刷掉了許多記憶，唯有這位老人鑲嵌在記憶的屏幕上，時間愈久，老人的形象愈加清晰#65380;高大#65377;

與那個時代所有的青年人一樣，中學畢業我便來到黑龍江邊的北大荒當了一名屯墾戍邊的兵團戰士#65377;當恢復高考的信息傳到我所在的偏遠連隊，已是1977年的深秋時節#65377;

上大學，多么令我神往的夢想啊!匆匆找來一些課本#65380;資料，拉出一決雌雄的架勢匆匆上陣#65377;可是，現實很快就把我天真的幻想擊得粉碎#65377;白天要照常參加勞動，晚上才能有空復習，那時，我們20多位男知青住在一間大屋子里，連張桌子都沒有，吵吵嚷嚷#65380;打打鬧鬧不說，我挑燈夜戰，影響別人休息怎么能行?

絕望之中，有人告訴我:“到老袁頭那兒去吧，他那兒清靜#65377;”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人們都稱他老袁頭#65377;他矮小干瘦，整天沉默寡語#65377;他好像沒有任何親人#65377;夏天，一個人到幾十里外的蜿蜒河擋晾子捕魚;冬天，一個人在離連隊一兩里外的馬號喂牲口#65377;人人都說他是一個孤僻倔犟的老頭兒#65377;

他會接納我嗎?時光在流逝，焦急中我只好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向村外那間孤零零的小屋走去#65377;

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怯生生地推開馬號房門，袁大爺正在給馬上草料#65377;

聽了我的請求，他依舊干著活，干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屋子里只有馬兒咀嚼草料發出的聲音#65377;

“不嫌這兒埋汰就搬過來吧#65377;”一個低沉的聲音久久才從他薄薄的嘴唇迸發出來#65377;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將鋪蓋卷搬到馬號，與袁大爺同睡一鋪土炕#65377;在幾個月的共同生活中，我漸漸熟識了一位外表冷漠，卻有著一副火熱心腸善良慈祥的老人#65377;

那時白天干重體力勞動，收工回來，一身臭汗，累得渾身癱軟#65377;袁大爺每天都把屋子燒得暖乎乎的，還為我準備好熱水#65377;他知道我熬夜，早早為馬燈填滿油#65377;吃過晚飯，我便坐在木頭墩子上，以土炕沿為課桌復習起來，常常到深夜零點左右#65377;第二天凌晨三點，又起床接著復習#65377;

見我面龐日漸消瘦，老人心里不安起來#65377;有時他半夜起來喂馬，見我還在學習，便關切地問上一句:“身子骨扛得住嗎?”慈祥的目光充滿了憐惜之情#65377;

北大荒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天氣奇寒#65377;看我每天走那么遠路去連隊食堂吃飯，袁大爺心疼地說:“天太冷了，別去食堂了#65377;”他拿出夏天留下來的魚干變著花樣做給我吃#65377;蒸魚干是他的拿手好菜，經他做出的蒸魚干，鮮嫩嫩#65380;油汪汪，香噴噴，至今想起來還直流口水#65377;

高考初試在團部，離我所在的連隊四五十公里#65377;那天，老人起個大早，為我做了一碗手搟面，他笑著說:“吃面條吉利，事事大順啊!”

初試的成績下來了，我在全團數百名考生中得了個前五名#65377;戰友們都來賀喜，都說我考上大學不會有問題#65377;

看我整日喜笑顏開的樣子，袁大爺依舊默默無言，每天依舊喂馬，依舊為那盞馬燈填滿燈油，依舊為我做蒸魚干……

統考到了，由于我小學二年級就趕上了“文革”，底子太薄，加上那天臨場發揮的不好，我被無情地刷了下來#65377;與那個寒冷的冬天一樣，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里#65377;名落孫山，我整天像霜打一般，情緒消沉#65377;前途有如漫天飛雪，茫茫然一片……

一天傍晚，老人像往日一樣，為那盞馬燈加滿燈油后，坐在土炕邊#65377;他把手伸進一個黑乎乎的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兩塊紙包的糖塊，扔給我一塊，塞到自己嘴里一塊#65377;熟悉袁大爺的人都知道，他不吸煙不喝酒，一生只有兩大愛好，一個是冬天到野外抓貉子#65377;他個子矮小，但在雪地里卻疾步如飛，練就了一雙銳眼，能從地形地貌準確判斷出貉子洞的方位#65377;按他說的去做，一抓一個準兒;再一個嗜好就是吃糖塊#65377;他的口袋里經常保存有幾顆糖塊，硬邦邦的糖塊，他嚼起來香極了，這是他最奢侈的享受了#65377;能得到他賞賜的糖塊，那就是最高的禮遇了#65377;

久久的沉默，屋子里能聽到老人嘎嘣嘎嘣嚼糖塊的聲音#65377;過了很久，他慢悠悠地說:“天黑了，還有亮的時候;日頭落了，還有再升起的時候，你要是個爺們兒，就再試一次嘛!”夜深了，老人和衣入睡了#65377;他的這番話卻震撼著我的心靈#65377;我從消沉中振奮起來，刻苦補習，勇敢地迎接幾個月后的第二次高考#65377;

1978年金色的秋天，我正與戰友們在玉米地背著柳條筐掰苞米#65377;中午，送飯的同志帶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65377;北大荒的秋天絢爛多姿，興奮的我立即隨車回到連隊，首先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袁大爺#65377;盡管袁大爺一個大字不識，他還是高興地拿過錄取通知書，深情地撫摸著#65377;他笑了，那道道刀刻斧鑿般的皺紋，如同晚秋的野菊花，在秋陽下開得那樣燦爛#65377;

離開袁大爺，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小村莊#65377;其間，我大學畢業走向社會，成為一名新華社記者，由哈爾濱到大連又到北京，由助理記者#65380;記者#65380;主任記者又被破格晉升為高級記者，從一個酷愛讀書的人，成為寫書的人并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可我從未忘記袁大爺——那位影響了我一生的普普通通的老人#65377;

他不識字，也不會講什么人生的大道理，他淳樸得如同北大荒油黑的泥土，可他卻成了我人生之旅的一座路標#65377;我常常在夢中回到那個偏遠的村莊，回到袁大爺的那間馬號，看著他為馬燈加油，吃著他為我做的蒸魚干#65377;

我想，如果真能回到那個小村莊，一定帶上一斤北京產的糖塊#65377;是啊，算起來袁大爺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不知他還能否“嘎嘣嘎嘣”嚼糖塊了#65377;如果他故去了，我也要把糖塊撒在他的墳頭上……

我的好朋友黑龍江農場總局的韓書記幫助我實現了夢想#65377;三年前，他邀請我回到闊別近三十年的農場#65377;行前，我特意到商場去買袁大爺喜歡吃的那種硬糖塊#65377;可是，走了幾家商場，都沒有買到#65377;一位年輕的女售貨員聽了我的描述，笑得前仰后合，她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說:“你說的那種糖早就不生產了，現在誰還吃那種又硬又便宜的糖塊啊?”無奈，我只好選了一斤包裝精美的類似硬糖塊帶著上路了#65377;

那仍然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當年的連隊沒有多少變化，可許多老職工都已經不在了#65377;我急切地詢問袁大爺的情況，一位老職工告訴我，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誰也不知道埋在那里#65377;我的心不免悵然#65377;在眾人的陪伴下，我來到那個馬號——當年袁大爺住的地方#65377;紅磚房還在，一位中年婦女好奇地把我迎了進去，馬廄已改造成民居，我和袁大爺住的地方已是女主人的家了#65377;

站在這十幾平方米的小屋，我默默地環視著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竭力搜尋著那些遙遠的記憶——那盞伴著我熬到深夜的馬燈在哪里?那個寡言少語善良慈祥的老人在哪里?我仿佛又聞到了飄來的蒸魚干香噴噴的美味，仿佛又聽到老人“嘎嘣嘎嘣”嚼糖塊如同仙樂般美妙的音響……

從袁大爺的小屋出來，我的心潮翻騰著撞擊著，兩眼禁不住濕潤了#65377;天，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的雪花把天地攪得如同一片片挽幛，抒發著我對逝去老人的思念#65377;我從背包里取出從北京帶來的糖塊，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撒向大地……

(選自2008年1月25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