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子成說 我心從文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

漫江碧透的沱江、綿延幽深的石板巷，飛檐翹角的吊腳樓……鳳凰之美，在于靜，清，古樸醇厚。但如果鳳凰沒有了沈從文，就少了幾分清麗絕俗，若少了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動人愛情，山水就少了幾分柔軟和纏綿。

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沈從文成就了鳳凰，一地的山水都在向他個人傾斜。在他的筆下，湘西古城從夢境中醒來，從重山僻水里走入世人的視線。他的《邊城》，讓無數(shù)讀者難以忘懷，并對書中的少女翠翠，那個婉約而沉醉的女兒紅追念不已。而沈從文所寫下的情書，更是一篇篇抒情的美文，猶如一條清新純凈的，沒有被現(xiàn)代化侵犯的河流。在這個快餐愛情的年代，還有多少人能收到纏綿相思的情書?還有誰會如此濃烈干凈地愛戀個人?也許因為遠(yuǎn)去，更值得懷念。在沈從文逝世的20周年里，不由讓人又回想起那一段楚楚動人的愛情童話。

“癩蛤蟆”頑固地愛

并不是每段故事都有一個美麗的開始。沈從文追求張兆和時，曾屢屢碰壁，他完全是靠死纏軟磨，最終才心愿達(dá)成。

1928年，年近30卻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沈從文，經(jīng)徐志摩介紹，來到中國公學(xué)任低年級文學(xué)課的講師。生性靦腆的他第一堂課就期期艾艾，洋相百出，準(zhǔn)備了一個多小時的講義，十多分鐘就說完了。當(dāng)時坐在下面看他笑話的學(xué)生中就有張兆和。只是人們料想不到，不久后沈從文會卷入一場影響他一生的師生戀。

當(dāng)時的張兆和只有十七、八歲，正值女子最美好的年齡。她聰明可愛，活潑俏麗，被男生們稱為“黑牡丹”，身后有許多追求者。她還把追求者們編號，編成了“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沈從文從何時愛上張兆和已然不可考，但那時的沈從文在別人眼里，不過是身無長物的窮書生。二姐張允和曾取笑說沈從文大約只能排到“癩蛤蟆第十三號”。不過，沈從文并不因此氣餒，張兆和像是主宰著他生命的一劑解藥，這個靦腆的人甘愿發(fā)瘋，甘愿淪為奴隸。

那時的張兆和還是個孩子，對于沈從文狂熱的愛意，她一直采取沉默和回避的態(tài)度。但正因為此，沈從文的執(zhí)著更顯得彌足珍貴，他留下的那些化魚化雁的情書讓人一詠三嘆。“‘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在這樣平淡真摯的文字中，讓人感覺到那種“舍你其誰”的韌勁。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這位著名作家面對愛情的磨難時，卻也是要死要活的。沈從文請張兆和的朋友王華蓮幫他傳話。在張兆和的日記中，提到這位老師的求助舉動時，寫道：“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會的，總會出一口氣的!’”他的這些負(fù)氣話語，以致于王華蓮都跳出來對張兆和說：“若堅決不愛他，而永無愛他一日，你來，我替你解決，包不至于對你有較大的不利。”

不勝其煩的張兆和為了制止沈從文的追求，還找到了校長胡適，希望他能幫忙解決這件事。不想胡適在張兆和面前為沈從文猛吹，稱他為天才。他告訴張兆和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張兆和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

對這番“頑固”的對話，沈從文在稍后的信里寫道：“我尊重你的‘頑固’，此后再也不會做那使你‘負(fù)疚’的事了。……我將用這教訓(xùn)去好好的活，也更應(yīng)當(dāng)好好的愛你。……我愿意你的幸福跟在你偏見背后，你的頑固即是你的幸福。”

這些文字溫暖而又讓人傷感，傻氣卻又令人不得不動容。這樣像山一樣深沉，像沅水一樣悠長，像湘西的天空一樣明凈的感情，面對拒絕時，還是如此的心甘情愿，如此的卑躬屈膝。

執(zhí)子之手

女人都是感性的，憑著感覺生存。一句真摯的話，一顆真誠的心，就可以為其不顧一切了，更不用說是將近四年屢敗屢戰(zhàn)不離不棄的愛情攻勢了。

1932年，張兆和畢業(yè)回到蘇州老家后，一向拒人千里的她終于回信給沈從文，邀請他到她家來做客。這是一個柳暗花明的答復(fù)，激動萬分的沈從文隨即敲響了張家的大門，兩只若即若離的手終于疊在一起。1933年9月9日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園水榭結(jié)婚。

婚后的最初幾年里，兩個人的生活，僅僅用幸福二字，還不足以形容。沈從文為人忠實純潔，又少與世結(jié)交。他對妻子的愛，縱使?jié)u漸歸于平淡，依然酣厚至深。他在那段期間創(chuàng)作了《龍朱》、《月下小景》等如夢如幻的小說。當(dāng)然，最讓人沉醉的還是散文《湘行散記》。

這些散文寫在1934年沈從文婚后回鄉(xiāng)探母和1937年“七七事變”后沈從文逃難在飄零的漫長征途上。他百般牽掛著張兆和，幾乎每日一信甚至幾信，投往遠(yuǎn)方愛妻。這些書信筆法自然、干凈，情意綿密、深切，猶如一朵朵出水芙蓉，綻放著天然的淳美。讀了，一絲絲旖旎的感覺，暈暈的受用。想來，應(yīng)是張兆和成就了沈從文的湘西美文。雖然這是才子率性閑筆，但字字豐盈漂亮。畢竟，美的事物總是要有點靈犀的。

沈從文在信中稱呼張兆和為“三三”。而張兆和則稱他“二哥”，單是署名就令人心醉不已。讀著那些信，你會嫉妒那個只有紙與筆的時代的人。難怪后來張兆和捧著那些情書，驕傲地說：“我欣喜你有愛寫信的習(xí)慣，在這種家書抵萬金的時代，我應(yīng)當(dāng)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看沈從文和張兆和在蘇州拍的照片。照片的氣息像是絲綢，纏綿而溫暖。沈從文顯得微微有點松弛、有點發(fā)福。他已觸摸到了幸福，并在觸摸這個幸福時，感到無比安心。

也曾有過婚外戀

然而這不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童話，生活在最幸福處并沒有嘎然而止，人只有經(jīng)歷幸福以后的事，這一生才算完滿。

沈從文的一生孤獨淡定，沈張的愛情雖然古典美麗，但激情過后，總是歸于平靜。即使沈從文的愛真切感人，但他在《邊城題記》里也承認(rèn)，生活中總有一些東西是婚姻無法中和掉的，所以才有了《邊城》。那時的張兆和并不能真正意義上理解沈從文，她達(dá)不到他的深度，也無法給予他以心靈的慰藉。

大約30年代后期，沈從文和女詩人高青子交往起來。這次“靈魂的出軌”，給他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的小說《八駿圖》、《水云》、《看虹錄》都深受高青子的影響。但沈從文性格不是剛烈、果斷的那一種，并且他深愛著張兆和，雖然在情感上受到高青子吸引，但理智還是把他堅定地留在張兆和身邊。這短暫的婚外戀顯得極其脆弱，情感退潮后，理性又回到了沈從文的身上，高青子也選擇退出沈從文的生活，這時間大約在1942年。

可能是一種反差，因為我們印象中的沈從文及他的文字，是那么純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段婚外戀情時，極為驚愕和失望。但轉(zhuǎn)而一想，即使高青子曾是擦亮他情愛生涯里的一段煙花。但那也只是驚鴻一瞥，煙花熄滅后，他對自己的妻子仍是如同最初的深愛。

正如他在紀(jì)念結(jié)婚十三年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主婦》中，對給妻子造成的傷害表示了極大的歉意。他的態(tài)度十分誠懇：“和自己的弱點而戰(zhàn)，我戰(zhàn)爭了十年。”

風(fēng)景過后，與自己細(xì)水長流的依然是身邊的妻子。那一瞬間的煙火，只能算是過眼云煙。

甘苦相共五十載

張兆和年輕時雖然頑劣好動，好扮男裝。但婚后越發(fā)的隱忍沉默起來，甘愿退到沈從文的身后，與他同甘共苦。

但沈從文倔強(qiáng)和天真的個性，讓他在社會上無所適從，思想上也顯露出與那個時代的與眾不同。再加上上個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歷次政治運動，一次又一次來勢洶涌的打擊，使沈從文不僅丟失了文字，憂郁過度，還曾陷入了病態(tài)的迷狂狀態(tài)。

后來，在張兆和悉心的照料和藥物治療下，沈從文漸漸恢復(fù)了健康，和妻子堅強(qiáng)地度過了往后艱辛清貧的歲月。雖然上帝似乎總是在他們之間設(shè)置一段距離，讓他們不斷地出走、分開。但不管怎么樣，都不能冷卻彼此間的持久溫情。

沈從文和張兆和在性格上雖有一定的差距。但這并沒有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質(zhì)性的影響。對于兩顆經(jīng)歷過患難的心來說。那只是最不重要的細(xì)節(jié)。據(jù)張允和回憶，沈從文被“下放”前，一個人生活，孤苦伶仃。當(dāng)允和來看他，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封從紅衛(wèi)兵手下劫后余生的信，攥得緊緊的，像哭又像笑地說：“二姐，你看!這是三三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面色還羞澀而溫柔。接著又吸溜吸溜哭起來，傷心又快樂。是的，與子成說，我心從文，這樣的深情讓人傷感動容。

1988年5月10日，飽經(jīng)滄桑的沈從文安詳?shù)仉x開了人世，把無限的眷戀留給了同樣白發(fā)蒼蒼的妻子。對于與沈從文在一起走過的幾十年歲月，張兆和在《從文家書》的后記中寫道：“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但不管怎么樣，這漫長的愛情里，從她的《與二哥書：一個叫三三的女子》，已看出無限的眷戀和深情。

現(xiàn)在斯人已去，紙頁上記載的所有旅途都變成了時間，唯余“眷戀”氤氳在紙頁問，留待后人笑看。但那些美麗的書信里，動人的湘西鳳凰，依然記敘著那一個純凈而又讓人向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