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嚴歌苓的談話常常使我緊張,也許是我不夠放松,也許是她氣場太大,作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自由人的那種氣場,她很輕易就暴露出我問題里的幼稚,對于她的作品,每當我提出我的感受,她似乎從來都不在意,我采訪時用的小伎倆在她那里失效了,我們的對話明顯僵在那里。
最后我們聊到了自由,聊到精神與物質的關系,聊到這個被物欲占領的世界,這才算真正的采訪開始了,在她眼里,物質是低級的,精神才是高級的,是應該追求的。
寫到嚴歌苓,不能不提陳沖,她們是老閨蜜,陳沖1998年將她的短篇小說《天浴》搬上熒幕,這部投資超過5000萬美元的電影至今還是華人電影里的一個記錄,李安當年看上她的《少女小漁》,并由張艾嘉搬上銀幕。嚴歌苓說,從此之后就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最近,陳凱歌請她擔任《梅蘭芳》編劇,今年4月,根據嚴歌苓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一個女人的史詩》也即將開機,也許她是目前國際上最炙手可熱的編劇,但她表示自己真正的熱愛在小說。
她似乎是為小說而生,無論生活在何處,嚴歌苓都帶著一只聽故事的耳朵, 《第九個寡婦》就是20年前聽來的故事,而她現在美國備受好評的英文小說《不速之客》,故事也是聽來的,講的竟然是現在中國新聞圈還存在的會蟲子。
采訪當天,她也不忘隨身帶著一本獲得普利策獎的新聞記實小說。前一天,她剛與姜文聊過天,攝影師問:“陳凱歌和姜文,與哪個聊天更舒服一些?”她毫不猶豫地說:“姜文,跟他聊天很放松,很好玩。”
對于梅蘭芳我只懂了1/3
“他的自我完善有一種過人力量,他的那種堅強和強大通過非常‘溫良恭儉讓’的形式表現出來,很吸引人。”
《領馭》:《梅蘭勞》編劇工作完成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嚴歌苓:通過寫《梅蘭芳》,了解了中國的一段文化史,從清朝向民國轉變的時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從政治、社會到文化,通過這個過程我對它比較了解了。
我每寫一個作品,假如它牽涉到一定的知識,我當代的作品也會牽涉到一定的知識,我寫的英文小說《宴會蟲》,講一個人專門去騙吃騙喝,這些也牽扯到知識,需要對當代社會的了解。我爭取每寫一部作品都搞懂一點知識,都要做很多的社會調查,資料研究,希望自己在某一領域能夠懂得比較多一些。
《領馭》;在接手《梅蘭芳》編劇之前。你對梅蘭芳這個人的印象是怎樣的?
嚴歌苓:他跟我祖母是一個年代的人,祖母跟我講到過他,覺得看他的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沒有很深的印象。在沒有創作之前,我會覺得梅蘭芳是中國文化上的一個現象,一個梅蘭芳現象,從男人演女人的這種傳統,男的能把女的演得那么好,我覺得是一個謎,很令我著迷的一個現象。通過寫他,滿足了我對于這個謎的探索,當然不像我自發寫小說那樣有激情,但寫作過程還是非常令我滿足的。
《領馭》:梅蘭芳這個人物最吸引你的一點是什么?
嚴歌苓:他有很多過人的東西,不光是天分過人,他的自我完善有一種過人力量,他的那種堅強和強大通過非常“溫良恭儉讓”的形式表現出來,是很吸引人的,他創造出來的一系列形象,真的是了不起,真的是很罕見的一個天才,唱、念,做、打,京劇這門藝術真的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領馭》:寫完之后你覺得自己讀懂梅蘭芳了嗎?
嚴歌苓:還沒有完全懂,完全懂了也就沒意思了,當然不可能完全懂,哪怕你生活在一個人身邊,你也不可能完全懂,只能是懂一半,或者懂一多半。對于梅蘭芳,我可能只懂了1/3。
《領馭》:京劇里男演女這種現象。是不是西方人更感興趣一些?
嚴歌苓:他們比我們還好奇,把他看作為一個藝術大師,能夠演得比女人還女人的大師。我們中國人,實際上是下意識的。在男女兩性當中找到了一種高于兩性的非常優美的生命形象,真的是尤物。
上海人既是自卑的又是自負的
“我想得非常樸素,我并沒有想與這個時代發生關系。”
《領馭》:網上有消息說你的小說《扶桑》將要拍成電影?
嚴歌苓:《扶桑》要拍成電影已經說了很多年了,一會兒有錢了,一會兒又沒錢了,陳沖是導演,但是現在資金還沒有弄到。
《領馭》:你在上海出生,與張愛玲等上海作家有沒有一些相似的東西?
嚴歌苓:上海這個環境,有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在那里留下的痕跡,建筑風貌、文化,上海早期對西方敞開,對西方有一種很復雜的心理,影響了上海出生的人。他們比內地更早接觸了西方文化,另一方面來說,又有一些不愉快的、比較恥辱的東西,在自己國家里是個二等公民,從張愛玲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來。作為上海人來講,我在上海呆的時間很短,主要是我父親這一輩人,我雖然沒有受很直接的影響,但潛意識里會有影響。上海人又有些悄悄的仰慕西方人,既是自卑的,又是自負的,比內地更早地接觸工業文明,但又是一種二等公民,所以上海人很復雜。
《領馭》:你認為當代。上海人的這種心理情結是否有了改變?
嚴歌苓:當然有變化,但是不可能一代就能變過來,它作為殖民地有一個多世紀,這種烙印留下來是要慢慢改變的。
《領馭》:北京與上海,你更喜歡哪一個?
嚴歌苓;我喜歡北京,因為我的朋友都在北京。
《領馭》:你在國外,視野更開闊一些。這對于寫作有哪些好處?
嚴歌苓;網絡可以使任何一個人變成世界人,你不必到處去旅行就可以知道意大利、法國正在發生什么,到不同地方生活,會有助于你成為一個有環球意識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可以去要求自己,對別人的事情感興趣,對不同國家人的立場、傳統文化感興趣,而不必硬要到那個地方去了解他們。
還是做一個不同的人比較好
“我愿意坦誠,我愿意跟人家說,我沒有那么多錢,做不起的、玩不起的、買不起的,我要告訴自己和別人誠實的話。”
《領馭》:有篇采訪中提到你第一見到你的前夫時。第一眼就愛上他了。當時是否因為太年輕?
嚴歌苓:也因為需要愛人,在那個年紀總是有許多愛需要給予,也需要得到愛,20來歲的時候,不知道有個什么東西,就使這個愛爆發了。我覺得有時候禁錮可以產生更加強烈的愛情,禁錮是很不幸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很辯證的。像現在這么無所顧及之后,人面對感情,變得非常害怕后果,比較有分量,深度的感情會給人感覺負擔很重,不酷。
我也不太能夠寫現代人的感情,不知道,也不了解他們。從一些歌里可以聽到一些,都是吼叫出來的,真的東西是沒法吼叫出來的,也許每一代人有自己的感情表達形式。
《領馭》;現在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你們那個時候浪漫了?
嚴歌苓;是,他們好像無所求,我們當時就是因為愛才在一起的,沒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現在我也把物質看得很淡,每天都在跟自己說“物質是廉價的,低級的,不值得追求的”,隨時要提醒一下自己,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還是做一個不同的人比較好。
如果他們都很好,這個東西我很贊同,我很認可,那么當然就會跟他們一樣,但是這個東西我不贊同,我鄙視它,我就愿意做一個不同的人,我愿意坦誠,我愿意跟人家說。我沒有那么多錢,做不起的、玩不起的、買不起的,我要告訴自己和別人誠實的話。
中國人現在很多時候都在撐面子,活給人家看,跟人比,我覺得這是非常愚蠢、非常貧賤的,盡管他能買得起這個,弄得起那個。不計較物質和背叛物質的人,實際上是一個富有的人。
《領馭》:50年來你一直在追求精神的東西嗎?
嚴歌苓:并不是我不追求物質,只是我沒有主動追求過,有物質的時候我也很享受,追求是很主動的過程。我不是一個追求物質的人,但我確實是一個追求精神的人,對于物質,來了,我不費勁,如果讓我改變什么才能得到它,我是絕對不做的。
《領馭》:你一直沒有改變過自己?
嚴歌苓:除非我被說服了,需要我改正,改正之后我可以更好,所有的標準都是自己界定的,什么是更好的,這些都是自己去定的。每次改變都是因為我覺得那是更好的,所以我需要改變,其它情況我就不會變。
《領馭》:有沒有因為外界而改變自己的情況。比如說你的丈夫?
嚴歌苓:有啊,假如我的改變能夠使我們的生活過得好一點,那我就可以改變,但是基本價值觀絕對不會變。
我是屬于比較幸運的
“能力要高,欲望要低,這個人就很快活。”
《領馭》:你的價值觀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呢?
嚴歌苓: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就形成了,我想要一個基本上自由的生活,比如說為了還買樓的貸款,我要去接一個電影劇本來寫,這樣就要改變自己一年的工作方向,生活方式都要改變,這種事情是我不會去做的。比如我美國的文學代理人說,這種書現在很好買,你寫吧,或者我給他一篇小說,他告訴我應該這樣或那樣改一下就比較好賣,我是絕對不改的。
這些都是我的原則問題,其他的事情都是很小的事情,比如我和我先生誰來做這頓飯,依照他的意志是去這個國家旅行,還是到那個國家去旅行,我的女兒要去兒童樂園過一個周末等等。這都是非常小的問題,這種犧牲都是很可笑的,沒必要堅持。
在做人上,比如說那個人可以使你在文學上做得更好,但是你必須背叛這個人,這種情況是絕對不能背叛的。
《領馭》:人會面對很多選擇,會猶豫。你是如何選擇的?
嚴歌苓:我的直覺會告訴我,這樣做,以后我會舒服嗎,如果我想我以后可能會不舒服,那么這件事我就不會去做。在做一件事之前,我會想它會不會影響我的自己,會不會使我不安,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因為做了某件事情而不安,但是對于我來說,很多事情會使我不安,這種事情我根本想也不去想,不去做就好了。
《領馭》:當時陳凱歌請你擔任《梅蘭芳》編劇的時候,你心里會有擔心嗎?
嚴歌苓:這到沒有什么關系,這不牽扯到我的道德問題,我寫不好是我的能力不行,沒關系呀。我盡量做到最好,如果還不能使他滿意的話,那也許是我們有分歧。
《領馭》:《第九個寡婦》里的主人公王葡萄,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
嚴歌苓:她的“一根筋”倒是跟我很像,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改變什么,我是屬于比較幸運的。不改變的人,有的人會撞得頭破血流;有的人堅持過來了,他就成功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我的幸運,堅持到最后得到了所堅持的東西,世界上沒有應該和不應該,只是你做完了之后,你舒服不舒服,我實在非常滿足現在的生活,我每天都那么開心,物質的吸引力對我不會有所動搖。
《領馭》:外界物質對你已經沒有吸引力了?
嚴歌苓:當然有,如果對它沒有興趣的話,我這個人可能就死了,你對所有好的東西、美的東西都會感覺到心動,但是心動會不會影響你的行為,會不會影響你的大方向,這是另外一回事情。就像男的看見漂亮小姑娘,會心動,但具體去做,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沒有什么讓我行動的了,讓我行動的就是我的寫作,我不會為了去干嘛而行動的。 (笑)
《領馭》:我很羨慕你的心態。
嚴歌苓:所以我要做一個自由的人,包括不被其它的欲望所制約,被欲望牽著走也是失去自由的一種形式。
比如房子啊,物質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東西越少越好,越自由,人是需要受法律,受朋友之間信義的制約。能力要高,欲望要低,這個人就很快活。
《領馭》:但是年輕的時候會有很多的欲望啊。
嚴歌苓:物欲,許多人沒有看穿它,一個沒有想法的人,穿再好的衣服,戴再多的珠寶,還是一個很蠢的樣子嘛。人的自我設計,人對于周圍環境的設計不是靠這些的,是靠教養,是靠審美趣味的,我發現現在中國人最最苦難的就是被物欲淹沒了,所有的人都掙扎在這樣的痛苦之中。買房子呀,跟別人比,沒有就焦慮,這多痛苦啊。
現在對物質的激情太大了,也許對物質的追求會成為很大的動力,再去創造更多的物質,可是創造了物質又為什么呢7這個國家的教養那么差,有什么情趣呢?看看街上每個人的舉止談吐,他要那么多物質干嘛?名牌是別人思考、情趣的結晶,自己不去動腦筋,末了享受的只是物質。
《領馭》:李安當年看上了《少女小漁》。似乎是你生活中一個大的轉機?
嚴歌苓:從此之后我就過著作家的日子了,不用去打工,不用為經濟生活發愁,這就是我最喜歡的生活方式,可以自由自在地寫作。
《領馭》:有沒有想過,假如沒有當年李安的看中,你現在會是怎樣?
嚴歌苓:我想也會有別人吧,我小說的質量總是放在那兒的,這種自信來自讀者、評論者和我自己,我是干這個的,總會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