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刺激與反應之間

1981年到1991年是我一生中生活得最困惑、最痛苦的階段，經常失眠，曾經有過整整一個星期一分鐘也睡不著。在外界看來，那10年中我似乎有過不少輝煌的時刻，但在我的內心世界里，那漫長的10年卻充滿了黑暗。不過，今天我想講的不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是影響我走出迷茫的一個故事。

1989年的時候，一位朋友送給我一本書，講到一位關在納粹集中營里的、名叫VictorFrankl的猶太心理學教授。在集中營里，他經歷了種種精神與肉體的苦難，他的妻子、兄弟，父母都先后被納粹送進煤氣爐里，只有他和一個妹妹活下來了。每天他都不知道今天他將被送進煤氣爐，還是將被迫幫納粹把尸體從煤氣爐中抬出來。

有一天，他抬完尸體，一個人疲憊不堪地坐在牢房里。他覺得自己跳離了自己的軀體，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自己絕望的境地。Frankl領悟到了一個真理：他其實是自由的。后來出獄后，Frankl稱此為“人類最后的自由”——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的自由。那些折磨他的納粹可以毫不留情地控制他的環境，隨心所欲地摧殘他的肉體，但是Frankl將決定自己如何反應、或者不反應。在挑釁和反應之間是他選擇的空間，想象的自由。看獄人體罰Frankl的時候，他開始想象他出獄后的生活，想象他跟學生講授在集中營里學到的哲理……

Frankl沒有給他的折磨者期待中的反應，他們可以觸到他的身體，但是他們觸不到他的根本，他在道義上戰勝了他們。通過一系列嚴謹的自我訓練，利用記憶和想象力，Frankl超越了他的境遇，把那塊介于刺激與反應之間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廣闊，在受難中找到意義和尊嚴。他還幫助集中營里其他的受難者去體會這精神自由。

人有別于動物是因為我們有自我認識、有想象力，有良知、有獨立的意志。我們有能力作選擇。Frankl選擇的反應不是基于沖動或者情緒，而是基于他的人格和價值觀。

讀到這故事的時候我正愛著一個不該愛的人。自己知道這事不健康，可又不能自拔。當我說“我真的沒法離開他……”時，我并不是不知對錯。只是“對”太難了，而“錯”是一種慣性，相對容易許多。我從Frankl的故事中得到了深刻的啟發，看見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價值。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我可以選擇，也有義務選擇。一旦創造了這選擇的空間，“離開”就只是一個動詞，只須付諸行為。仍然是難，但絕對不是“沒法。”甘地曾經說過：“只要我們不交給他們(英國殖民者)，他們就不能奪走我們的自尊。”沒有人可以不經我們的同意而傷害我們。我們對傷害自愿的準許往往比傷害本身更有殺傷力。

我不再責怪境遇，責怪他人給我帶來的不幸。我每天提醒自己，Frankl在集中營里都有選擇空間的，我憑什么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姜文“來勁”之后

在他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的相處方式除了熱戀就是背棄。熱戀之后而不背棄，要么得像周韻一樣瘋，要么就得死。這有點像我女兒寫的“小說”，主人公不管是男是女，只能長到16歲，16歲之后要么死，要么出國，總之得消失。對小孩子來說，16歲之后的生活無法想象，而對姜文來說，“來勁”之后的生活也無法想象。

無法想象和無法處理不是因為沒有能力，而是因為不信任，姜文和孔維在一起有近1O年，可是你見過他們鍋碗瓢盆的生活么?沒有。他們有三個片段，第一段在全片最后，是孔維追逐姜文而來，集體的狂歡宣泄了性的狂歡，第二段是姜文的背叛，第三段就是孔維的背叛。

在姜文的感覺中，至少是在今天的姜文的感覺中，還沒有男人和女人其他的相處方式，比如平淡相守，比如相濡以沫。在他看來，不死也不瘋的結果只有一種，就是像劇中唯一一對伴侶一樣，相互背叛。所以他讓黃秋生死，讓周韻瘋，都是為了讓他們在最美妙的瞬間里駐留。如此，周韻才會有18歲的嬌艷，黃秋生才會有那么酷的死法。

姜文說他要拍“來勁”的電影，而電影卻泄露了他的內心。事實上，對于生活，對于男人和女人的關系，他也只要“來勁”的那一段。“來勁”之后怎么辦，他不愿意想，也不愿意表現，所以，所有的男人都在來勁之后馬上死去了。

看得出姜文也有點矛盾。他喜歡來勁的狀態，所以片中充滿著瑰麗的色彩、很有形的動作、浪漫的音樂和歌聲，它們肆意渲染著所謂的“來勁”；但是同時，那畢竟都是一些不倫之戀，即便恣意如姜文，也會在興奮中夾雜著莫名的不安；只不過對于他來說，這些不安雖然來自最起碼的理性，卻同時在更大程度上給“來勁”的狀態撒上了一層更來勁的辣椒粉。為著那一點不安，他毫不留情地殺死了這些來勁的男人，但是由于偏愛，本來應該是懲罰的死刑判決，到頭來卻像是一種獎賞。

每一個導演都有自己的心性和自己的向往，《太陽照常升起》透露了姜文的內心，他相信激情，卻不一定信任愛情，與真實存在的生活相比，他寧肯信任自己的幻夢。

對比一下李安的電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這一點。《斷背山》里超越世俗，超越時空、甚至超越性別的綿長戀情，以及在綿長中的隱忍和承受，《臥虎藏龍》中的含蓄和克制，《推手》、《飲食男女》中的人間煙火味，都很難出現在姜文今天的電影中。

這無關高下，只是區別。

他們相同的一點，是真誠。惟其真誠，他們的電影就更加深刻地聯系著他們本人的人生。

姜文信任激情又放縱自我，還有能力把它們用電影語言恰當地呈現，對于缺少激情更缺少真誠的今日中國影壇來說，肯定是一番難得的氣象。不過，從對導演人格塑造的角度來說，我倒要畫蛇添足地祝福他和周韻的婚姻，那也許能教會他相信愛情、相信日常生活，相信現實。

再過5年，10年、20年，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我們應該會看到姜文的電影中出現一些更深厚和雋永的東西，而不只是激情和幻夢。

文如其人，電影亦然。對于不吝惜在電影中呈現自我的姜文來說，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