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長江的拐點上

真誠相邀

兩年前，我在南水北調西線考察隊與文大川的漂流隊在長江上游通天河畔不期而遇，正值長江漂流20周年，雙方隊員們都把這次相遇看成是歷史的巧合。上世紀80年代中期由中美漂流探險者挑起的在長江上的漂流競爭，頓時讓我們記憶猶新。文大川說他此行漂流通天河，就是為了紀念那次漂流，因為長江漂流使不少美國人認識了長江，也使中國開始了探險時代。

在江邊我們談到不少關于江河與漂流的話題，才知道文大川在中國的河流上已經漂流了好多年，他還希望把更多的美國人帶到中國來漂流，甚至準備在中國開辦一家漂流公司，把商業漂流模式引入到中國，并培訓中國人參加漂流。

臨別時，文大川突然對我說：“我希望明年(2007年)我和我爸爸，你和你兒子，我們一起漂流中國的河流，那一定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這以后，他不時給我電話，催促我盡快承應他設計的中美父子漂流，黃河上游拉加峽，長江上游通天河，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都是他選定的河流。說句心里話，長漂后，我雖然又參加了幾次大型漂流活動，但那都是具有科考目的，純漂流的活動我真是有些厭倦了，再說帶上兒子漂流，肯定是家人和朋友們反對的，而且文大川選擇的河段，都是我所知道的多險灘危險河段一想起我漂流生涯中的經歷和遇難的同伴，對文大川的盛邀，我不是太積極的，

2008年冬去春來，文大川出現了，電話那頭他的語氣肯定：“我已聯絡好多美國人，有國際河流組織的官員，有地質學者還有國際環保NGO成員以及《國家地理》攝制組名單和計劃已發給你，你和楊帆安排好時間，到時在麗江匯合。”此時我在怒江大峽谷里，我意識到這次再不能回避文大川了。

我馬上查閱了此次計劃漂流金沙江、虎跳峽的資料，本江段長度200余公里是中旬麗江程海賓川大斷裂所控制的掀斜抬升的峽谷河段，河谷兩岸主要為變質碳酸鹽巖和火山玄武巖，局部河段有砂頁巖分布江面寬50～80米，河床坡降1.85‰，峽谷深度1600～2800米是金沙江僅次于虎跳峽的大峽谷河段。本段河谷重力地質現象十分發育，共有198處，其中崩塌占絕對多數。江中灘多等級高，共181處險灘，其中特等險灘35處(網五級灘)。總之，本河段無論是重力地質作用還是險灘發育程度都僅次于虎跳峽，居金沙江第二位，而沿江欲崩危巖除可能形成新灘外，重力地質崩塌尚未對漂流有人生安全之危。

1986年長漂時該河段由于資料不明，又逢雨季，虎跳峽漂流成功后，指揮部當即選派支小分隊試圖漂流這段，結果小分隊當晚棄船人回。后于當年11月底再從長江下游安慶大隊人馬中，派補漂小分隊歷經艱險完成該江段漂流。

這次漂流會發生什么，我心中無底數，畢竟我是被邀請者，安全措施我無從參與制定，更何況幾個月前小兄弟郭崢等人在珠江上游南盤江遇難。

我思想碰撞一陣后，還是邊通知楊帆悄悄地準備，暫不要對家里人說，一邊處理完怒江這邊的考察工作，如期趕到了麗江。

快樂的漂流

各路人馬陸續到達麗江，晚餐時，中美人員各自作了介紹簡短的言語中 我感受到人們對此次漂流的期盼，因為文大川把這段河流比喻為與科羅拉多相媲美的景觀和漂流享受，我還發現這一群美國漂流者對中國河流的熱愛和情結比我們好多中國人還要強烈，他們中最大者63歲，最小19歲，而中方漂流向導那明輝將13歲的女兒也帶上同漂，這一晚中美兩國普通老百姓的相聚洋溢著友好與和諧，與時下美國國內散發出的對中國的不友好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漂流是什么?在中國漂流只有20余年的歷史，并且跌跌撞撞充滿著愛國、奮進拼搏、悲壯犧牲。應當承認，長漂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和長漂的起因、中國漂流的起源確有時代烙印，這無可厚非。但遺憾的是，國人談漂色變，政府遇漂回避，媒體說漂炒作，當年的長漂、黃漂者，如今大多也不愿再談起那兩場驚醒國人的漂流，生怕再擔起那沉重的歷史責任，也不愿意重演悲慘的英雄和窮酸勇士的角色。中國再難有漂流新面孔，有道是國外商業漂流機構十分看好中國江河漂流資源，不時有各種漂流團隊到中國的大小江河上漂流。

我登上美式漂流艇，馬上就感覺到我們常用的漂流船猶如小米加步槍(2006年夏季我漂流考察當曲時還是使用這種船)，堅實的不銹鋼船架，輕巧靈活碳纖維船槳，保鮮實用的食品箱，很人性化的防水衣和防水袋、救生繩舒適干硬的船底、富有營養搭配的食物……一切都與漂流者顯示著和諧的關系。文大川、亞當等像主人一樣有條不紊地忙碌，我倒像一個客人，享受著個漂流客的悠閑。

此時此刻，我心中仍然沉重，就在前幾個小時以前，我的漂流企圖終于被家人和朋友們察覺，老母親電話中 陣哀求，剛在新一期《山野》雜志上讀完有關郭崢漂流祭文的一幫朋友們鄭重相勸，贈言保重。虎跳峽上空從清晨就陰云密布，玉龍、哈巴雪山在密云中時隱時現，雨點灑下，這似乎是一個慣例，我們以往每次的漂流啟漂前、沖灘前都是這樣的，給人以壓抑和恐懼彷徨。我這是怎么了，一個馳騁江河的老漂流，這時候還有這種情緒，絕不能在美國人面前表現出來，我很快洗去了心中的愁云，昂然面對奔流的江水。

隨著皮筏進入江流，我很快進入漂流的狀態，那全身的興奮被調動起來，灘情、水文、峽谷、地貌、巖石、植被等河流要素又激起我的興趣，拍照觀察，我決意此次要記錄這段被美國漂流者稱之為世界級景觀的美麗河流。

亞當是我這條船的操漿手，他是科羅拉多三大漂流公司老板的后代，一個優秀的漂流向導和急流皮劃艇高手，文大川安排我們漂在前面遇灘先下，我好找機位，為這“最后的漂流”記錄下最后的美麗。

6艘大船，4只獨木舟漂蕩在江中，把峽谷裝點得更加漂亮。一連沖過了幾處三四級險灘，我已感覺到美國漂流裝備的安全與舒適，亞當的操槳技術也讓我佩服。以往我們漂流使用的國產橡皮船是6支排槳6名漿手，1人坐船尾掌舵，沒有固定架和船底漏水孔，一劈大浪打來，人仰馬翻水滿艙，這一天人就會浸泡在水里，忍受寒冷，遇到翻船，一船物資全部倒進江里，抗浪性、靈活性也比較差，我們在雅魯藏布江漂流時，干脆并船闖灘，兩舵手10人操槳，總算沒有翻過船。

在一個5級灘口前，船隊靠岸觀察灘情，這是一個鎖住整個江面的斜跌水重力險灘，寬闊的江面在灘口前被擠束成21米寬的急流，右側水道被一個近兩米跌水切斷，江心主流呈60度坡急下，在水浪揚起處是一串斜交翻卷的巨浪，這類險灘船很難騎浪而過，非常容易側翻，文大川說成敗各50％。經過大家的讀水觀察，決定由5艘大船先從右側水道過跌水下灘，我和李宏、劉硯在灘口最佳位置拍照錄像，然后我上亞當的船從主流闖灘，幾只皮筏順利的漂過了跌水，這下輪到我們闖這個只有50％把握的主流險灘了，我已相信亞當的技術，十分沉著的來到船頭，隨時準備壓住從右側揚起的巨浪，盡可能地避免翻船，文大川他們在平水處已準備隨時搜救落水者。

亞當操槳的船頭對準了急傾的喇叭口，我耳邊響起嘯聲猛然是進了水坑，把眼前水浪形容為水山，水墻一點都不過分，我迎著鋪天而來的巨浪撲壓向船頭，船身已被掀立成90度，幾乎是在這同時，重重的水浪幾乎將我打得失腳趴下，耳朵一陣嗡響，頭一陣眩暈幾乎沒有喘息和見天日的機會，同樣的情形在一排排側浪中重復，但我死死地撲在船頭上，始終沒有離開壓浪的位置。

這樣的漂流當然是很刺激的，如果不翻船和不撞礁的話，我們愿多過一些這樣的險灘。

來自重慶的江嘯風，是我動員再三才來參加這次漂流的，這位計劃在兩年內獨登珠峰的發燒老板，沖過幾個灘后就搶過中方槳手那明輝的船槳要過一把劃船癮，沒有劃過雙排的人剛開始時是很不習慣的，劃不了幾下就雙肩無力，但老江似乎是天生的槳手，頭一天就駕船闖過了幾個二三級灘，后幾天在4級灘前也毫無懼色，決然沖灘，連連得到我們的喝彩和大拇指。幾位60歲左右美國老人享受漂流，快樂沖灘讓我們感到漂流能使人年輕的真諦。

絕美的峽谷景色與刺激快感的沖灘交替呈現，精心的生活安排與享受大自然的愉悅心境一直充滿在漂流的旅途中。

交流

美國漂流者中，除了文大川的父母、妹妹、女朋友以及漂流向導兼攝影師的亞當外，還有來自美國河流組織的Ann Mills、人類學者麥克廷，社會醫學教授海桑黛、地質學博士Leif Karlstromm、國家地理攝影人員……中方人員有地質環境學者、警察、企業家、記者和學生。漂流中，大家的交流十分廣泛使整個漂流更充滿著情趣。

文大川和亞當是漂流過世界不少河流的人，他們多次強調這段金沙江大河彎峽谷從漂流和景觀價值來講都是世界級的，甚至是不可代替的。問我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河段，在金沙江“N”字河灣的頂端，當年洛克渡江進川的水洛河口的沙灘上，我給大家講起這個河灣的地質成因：“N”字大河灣的兩個標志性拐點就是人們可以去麗江石鼓看到的金沙江由向南轉向北流的拐點(長江第一灣)和人們很難到達的金沙江由北轉向南流的拐點，并形成舉世無雙的虎跳峽。這兩處拐彎決定了長江奔向東方的命運。它是幾大地質構造體系的擠壓抬升的結果，古長江向西侵蝕延伸切穿了玉龍哈巴夾持的斷層破碎帶，連接了古金沙江，并成功襲奪南下的金沙江，使之與長江相連，形成養育中國的偉大長江這是地球發育史上的偉大事件，兩處轉向河灣是中國和地球上的標志性河灣。聽到這些，長江河流的滄海史詩，讓大家情不自禁感嘆，能漂到這樣一段世界級的壯麗峽谷，是很自豪的。

交流的話題還很多，漂流、認水、過灘、救護環保中美朋友的認識和友誼在漂流過程中逐漸加深。

河殤之憂

擺在我們這一群漂流者面前的嚴酷現實是，這一江段已有3座水電站正在建設中，我們的漂流船在放炮和挖掘機揚起的煙塵中小心而行，這是虎跳峽“一庫八級”水電規劃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在建設中的3座水電站分別是從大河灣拐點而下黎園、阿海、金安橋，再下到攀枝花300余公里河段還有龍開口、皮廠、魯地拉、觀音巖等電站。這意味著被譽為世界上最美麗的漂流河段將隨著密集的水電建設而消失。

不止一個漂流者問過我，為什么要修這么多電站，西南其他著名河流也都是這樣，難道你們的政府、科學家還不知道這些河流還有比建水電站更大的價值，

是啊，這些問題讓我怎么回答呢?

西南水電的集群建設是有目共睹的，公眾媒體的關注和呼吁空前的強烈，但建設的狂潮并沒有停止，就在我們漂流以前，我還讀了《南方周末》的《西南水電為何猖狂》一文。

麗江，曾因獲得世界文化遺產而自豪并為此創造了旅游快速發展的奇跡，云南三江并流也因保持著原生態系統和自然生物多樣性而獲得世界自然遺產。那時候的官員和學者們以這些地區無工業、無大開發活動、無污染向世人宣告而獲得掌聲和政績，并為此戴上了令全世界人民向往的香格里拉理想家園的桂冠。

還不到10年光陰如今這些地方建水電的豪邁熱情遠遠超過當年的“申遺”和構建香格里拉家園。

我也只能問：這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