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警簡史
汶川8級地震,震動世界。這場在無預警狀況下發生的浩劫,引起公眾質疑:汶川地震為什么未能預報?汶川地震為什么沒有預防?
汶川地震,也使我心中充滿疑云。汶川地震發生前,到底有沒有與地震發生實況接近的短期預測或臨震預測意見?更重要的是,汶川地震前,地震界和政府到底曾有過什么樣的溝通和互動?這一地震,是否完全沒有預警的可能?
1949年以來中國大陸破壞性最大的12個地震和相關地震預報情形如下:
本文將論及科學范疇的“地震預測”,但探討的中心,是須由政府、科學界、社會三方合力達成的“地震預警”問題。在最終能夠使用確鑿數據,準確判斷汶川地震前設防決策的得失之前,筆者從災害史和危機管理研究的角度,梳理與地震預警有關的史料與觀點,作為深入探究的預備。
69號文件:國家級預警
1950年察隅8.5級大地震發生在中國和印度邊境地區,烈度高達12度,印度稱為“阿薩姆邦地震”。因信息閉塞和科技水平落后,中國政府將它看作異國地震,還曾援助大米給印度。
1966年,距北京不足400公里的河北省邢臺發生強烈地震,8000多人死亡。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指示科學界提前解決外國從未解決的地震預報問題。地震預報工作在邢臺倉促上馬,年輕的科學工作者在震區調查前兆現象,產生朦朧的認識,并立刻應用。在7.2級地震發生后僅僅4天,竟然成功預報了一個6級強余震。
自1966年始,中國進入為期10年的強震活躍期。1970年初,云南通海發生了7.7級大地震。這個完全沒有預警的地震,導致15000多人死亡。地震工作加速發展,國家地震局開始籌組(1971年8月正式成立)。
中國政府當時對地震預報的成功抱有急切期待,計劃三五年內在重點地區實現5級以上地震短期預報。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填西江月詞四首,獻給全國地震工作會議,其中有“當作帝修看待,大家擦掌摩拳。集中力量將敵殲,敢向地球開戰!”的詞句。
1972年,第二次地震工作會議召開,提出“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以預防為主,專群結合,土洋結合,多兵種聯合作戰”的地震工作方針。形勢逼人。1973年2月,四川爐霍發生7.9級地震,2000余人死亡;1974年5月,云南永善發生7.1級地震,1500多人死亡。兩個地震均無預報。與此同時,華北的東北的地震前兆觀測,發現了令人警覺的跡象。
1974年6月,國家地震局在一片報警聲中召開了華北及渤海地區地震形勢會商會議。中國科學院根據會商意見,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華北及渤海地區地震形勢的報告》。1974年6月29日,國務院下發第69號文件,向若干省市通報震情。
這實際上是一次空前絕后的國家層級的地震中期預警,預警地域包括了首都圈在內的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山東、遼寧。當時中國地震預報起步不久,依據李四光的構造理論和地震活動現象,地震工作者判斷華北及渤海地區正在孕育大震。對一二年內可能發生地震的估計,有一定準確性。雖有人提出“華北已積累七—八級地震的能量”,但并沒有人預測到會接連發生海城、唐山兩個強烈地震。這種情況下,文件依據多數人“今明年內有可能發生5—6級地震”的分析,要求七省(自治區、直轄市)“防備6級以上地震的突然襲擊”,提出“要立足于有震,提高警惕,防備6級以上地震的突然襲擊,切實加強幾個危險地區的工作”。決定加強地區間協作,成立北京、天津、唐山、張家口(簡稱“京津唐張”)協作組與渤海地區協作組,共同監視近一二年內可能發生的大地震。
有人根據地震科學的“時間、地點、震級”三要素標準,認為69號文件轉述的地震預報意見,水平并不高:地域太寬,對震級的估計偏小。但從危機管理的角度看,69號文件啟動了有巨大減災實效的預警。它下達后,華北及渤海地區的大地震活動確實活躍起來,七省(自治區、直轄市)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強烈地震的襲擊或波及。
較大范圍的中期預警達到三個效果:各級政府開始應急準備;專業地震工作者和群測群防隊伍開始密切監視地震前兆信息;公眾開始接受廣泛的地震和防震知識宣傳。海城地震的預報和預防,就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產生。
三種命運:海城,唐山,松潘
1974年底,渤海地區協作組工作范圍內,出現地下水、動物行為等多項宏觀異常。遼寧省委決定,防震工作由省委直接指揮。1975年1月16日,震前20天,國家地震局提出了“遼東半島地區,特別是遼寧南部,可能孕育著一次較大地震”的短期預報。
據海城地震當事人回憶,69號文件下達后,僅遼寧南部地區就建立了群眾測報網點2600多個,參加測報的人員4000多人,放映地震知識電影600多場,發放地震知識小冊子15萬冊。在海城地震發生前的三個月,遼寧全省有1800多起宏觀異常現象被報告,為地震工作者的判斷提供了極有價值的信息。
2月1日后,營口、海城兩縣交界處出現了類似邢臺地震的小震密集現象。2月4日凌晨,省地震辦公室向省委、省政府提出明確的臨震預報意見。2月4日上午10時30分,省政府向全省發了電話通播,發布了臨震預報。工廠停工,集會取消,救援隊待命。當時正是嚴冬,政府命令“人離屋,畜離圈”。當晚7時36分,強烈地震在海城發生。根據當地人口密度和邢臺、通海、唐山三個地震的平均傷亡率推算,如不設防,地震將造成5萬人以上死亡。而海城地震實際死亡1300多人。預警大大減輕了人員傷亡。
遼寧省委在1975年2月4日早晨的地震報警決定,是在民眾已有一定思想準備,地震的前兆信息特別是前震活動比較明顯的情況下做出的,但仍不無冒險性質。成千上萬百姓在寒冬被動員出住所,而大地震竟果然在數小時后“準時”到來。
海城式的地震預警,不是孤例。1976年5月29日,發生在云南龍陵的強震再度被成功預報和預警。
也就在龍陵地震被準確預報之時,地震界正在全力捕捉另兩個可能的大震——即此后三個月之內發生的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和松潘、平武大地震。
唐山地震預報和松潘、平武地震預報,兩者有密切聯系。69號文件啟動中期預警后,包括唐山在內的華北地區有過廣泛的防震宣傳活動。但在地震發生前數月,地震工作者判斷與爭論的焦點卻集中在北京這個高度敏感的地點。1976年4月,內蒙古和林格爾、河北大城先后發生6.3級地震,使關注華北震情的科學工作者陷入困惑,對“京津唐渤張”地區地震形勢的判斷出現分歧。與此同時,四川震情緊張。國家地震局調集包括北京、河北在內的地震觀測隊伍入川,捕捉臨震信息。這在客觀上削弱了“京津唐渤張”的監測力量。而四川發布短期預報后出現的地震恐慌,又使首都圈的地震短臨預報變得十分棘手。
唐山地震前,“唐山”這個地點確在地震工作者監視范圍內,但他們監視的焦點是北京。1976年五六月,北京以東地區異常日趨明顯。7月初,一系列異常引起北京市地震工作者警覺,做出了“從今年下半年起,發生5級以上地震的趨勢背景正在加強”的判斷,并向國家地震局告急。7月26日,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人員與北京市地震隊會商,未形成一致意見。在首都圈地區,能否公開發動群眾防震,成為問題關鍵。會商時有人以四川已經出現的動蕩為例,認為北京的預報要慎重。7月27日,國家地震局領導聽取預報人員匯報,決定用一周時間做準備,圈出危險區,派隊伍去“抓地震”。僅十幾小時后,7.8級地震在唐山發生。
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與唐山地震有關的監測、爭論,乃至“告急”(包括唐山當地幾位業余觀測人員的預報),都沒有產生正式的預報意見送達政府。唐山地震沒有預警,只有距唐山市115公里的青龍縣是例外。
在唐山地區的一次地震群測群防經驗交流會上,青龍縣領導聽到一些地震工作者關于“7月22日至8月5日京、津、唐地區可能發生5級左右地震”的預測意見,決定“以預防為主,有備無患”。防震抗震的部署傳達到所有群眾。地震發生時,有準備的群眾及時逃生,雖然有7300多間房屋倒塌,直接死于地震的卻僅有1人。震后5小時,青龍縣派出第一支醫療隊趕赴唐山救援。
青龍的案例,使許多地震工作者痛心疾首:既然青龍可以在震情預測尚不明朗的情況下采取預防措施,并收到效果。那么,唐山地震前,在京、津、唐這個更大范圍,地震工作者是否可能在猶疑焦慮之際及早向政府報告,而政府是否可能在難以決斷之際以“打招呼”的方式開始臨震階段的預警設防?
未能預警的唐山地震,結局極為慘烈。24萬余人死亡,16萬余人重傷,一座工業城市毀于一旦。
唐山地震未能臨震預報和預警造成的震驚世界的慘烈后果,遮蔽了北京、天津因中期預警而減輕損失的事實。從1974年下半年到1976年上半年對“京津唐渤張”的中期預警,對北京和天津這兩座重要的大城市,是有極大減災作用的。69號文件下達后,中央機關和北京、天津兩市均建立了抗震防震指揮機構,除廣泛宣傳外,還進行了建筑物的普查、鑒定和加固,尤其是對電力、煤氣、石油、鐵路、交通、通信、供水和容易產生次生災害的單位的建筑物做了重點加固。天津市在1975年2月和1976年5月兩次部署應急準備,包括疏散方案、醫療救護準備、救災物資儲備等。天津是唐山地震的嚴重波及區,破壞烈度高達八度,如果沒有中期預警,這座城市的人員傷亡和建筑物破壞將倍增。
當唐山地震發生時,已經發布預警的四川地震卻遲遲未至,成都平原動蕩加劇。
1976年初國家地震局召開的全國地震趨勢會商會,肯定了川、青、甘交界地區,特別是松潘、茂汶在1976年可能發生6級或6級以上地震的意見,將其列為全國重點危險地區。4月,四川省召開地震工作會議,部署松潘、茂汶地震危險區和其它重點區工作。綿陽、阿壩、溫江等地區先后召開地震工作會議,地震局派出大批專業人員在松潘、南坪、茂汶、汶川、黑水、理縣、江油、大邑、邛崍等縣協助當地加強群測群防工作。
6月14日,四川省地震局發出該年度第2期地震簡報,提出龍門山斷裂帶中南段,茂汶、北川至康定在一兩個月內,特別是在6月下旬可能發生6級左右地震。這個短期預報意見,引起各級政府的極大重視。但社會缺少成熟的應急措施和精神準備。
當四川省和成都市的防震抗震指揮部在6月22日和24日相繼成立時,動蕩隨之出現。24日凌晨,成都市近郊一家工廠的鍋爐放氣,人口密集的生活區一片混亂,一些人跳樓致傷。當晚,成都火車站地區警報器誤動,又引起市民恐慌,數萬人冒著大雨上街避震。省地震辦公室接到各種各樣的問詢電話,從水庫是否需要放水、電影院是否可以開映到醫院的手術能否進行。
人們緊盯著預報所說的“6月下旬”。22日,國家地震局和四川省地震辦公室在成都舉行“南北帶中段地震趨勢會商會”。有專家判斷,灌縣(今為都江堰市)與汶川縣交界的映秀灣一帶(即本次汶川地震的震中),可能是發震地點。而人口集中、工礦企業較多的灌縣,是危險區中的危險點。消息迅速傳到灌縣。縣政府決定,縣城的5萬人全部撤離。市民搭汽車、火車,或是在大雨中步行,撤向成都。26日,灌縣已經成為一座死城。月底,地震沒有發生。省政府正式發布的地震短期預報,預計發震時間推遲到“8月底前”。
7月,成都氣氛稍緩和,月底唐山地震爆發,恐慌再起。人員外流、哄搶倉庫、砍伐樹木、干部帶頭撤離家屬等事件連連出現,滿城遍布防震棚,停工停產。中共中央為此發電報指示四川穩定局面。8月初,地震部門發出臨震預報。這個預報所圈定“13日、17日、22日前后”3個時間點。8月16日,為貫徹中央指示而召開的20萬人大會結束不久,松潘—平武7.2級地震發生。22日、23日再接連發生6.7級、7.2級兩個強震。震后,地震部門又發出虛報,成都警報拉響,一度陷入半癱瘓狀態。
8月27日,在政府已撤銷警戒后,四川省安縣秀水鎮紅光村發生61人集體投水41人死亡的奇異事件。兩個月來,有線廣播里頻頻發布的地震警報,使公眾繃緊的神經幾近斷裂。風聲鶴唳,許多自然現象和動物行為,都被當做異常報告,有的公社的業余觀測員,也可以向全社發布地震預報。地下的“一步登天道”在這時散布“四川要沉為汪洋大海”,“毛主席講的天翻地覆,就是要發生地震,要趕西山塞東海”,“大難臨頭了,善人要收一半,惡人要收完”,“只要進佛門,趕快做功,祖師爺就會派慈船來接你們到仙山,回到西天躲劫難”等傳言,致使61人連續4日聚集,念咒發功,最后集體投水。
松潘—平武地震的預報是在小震活動不明顯的情況下做出的,具有相當高的水平。但它沒有帶來成功的預警。它不像海城等地震的預報那么“幸運”,短期、臨震預報發出后不久地震就發生;松潘—平武地震對發震時間的判斷幾經調整,預警持續了較長時間。公開發動群眾防震的有利之處,是宏觀異常可能被迅速報告,地震短臨預報的準確性大大提高;弊端是社會要承受動蕩壓力。
地震科學:進步?止步?退步?
地震科學是地震預警的基礎條件。從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其間32年,中國地震科學界做了什么?地震預報研究有什么進展?遭遇了何種困難?
“1966—1976”、“1977—2007”,對中國地震預報是迥然不同的兩個歷史單元。前一個單元,為20世紀中國大陸的第四個“高潮幕”,恰與文革重迭。后一個單元,地震從平靜期走向活躍期,正逢“改革開放”。
文革后,總結唐山的慘痛教訓,人們一度把原因歸于政治,認定“四人幫”及其黨羽嚴重破壞干擾了監測預報。這以后“唐山地震未能做出短臨預報,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對地震規律的認識還很差”,才成為改革開放初的官方表述。
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高新技術在地球科學中的應用,特別是空間對地觀測技術和數字地震觀測技術的發展,地震科學水平有了可與天文學中望遠鏡的使用和生物學中顯微鏡的使用相比擬的飛躍。國家數字地震臺網于2000年通過國家驗收。總投資近23億人民幣的中國數字地震觀測網絡工程,在汶川地震一個月前的2008年4月11日剛剛通過驗收。
從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的32年中,中國地震工作的方針和地震預報體制也進行了調整。除了地震預報,地震部門加強了工程地震工作,承擔了大批建設項目的工程地震任務,“取得了良好的社會、經濟效益”。
文革十年期間發展起來的群測群防地震預報工作,受到大規模“整頓”。唐山地震后,全國有群眾測報點3萬余個,業余測報人員20萬人。在1979年后群測群防隊伍被認為“科學性不足”,開始整頓,到1980年底,群眾測報點降到5000多個,業余測報人員銳減到2萬人。文革期間,四川堪稱群測群防大省,有業余測報人員1.4萬人,文革后迭經整頓,到1985年已剩下不足千人。
“法制”,“科學”,是這一時期的主題,此前許多事物成為“改革”的對象。然而,究竟應當如何評價1966—1976年的中國大陸地震預報?那一個地震“高潮幕”所累積的經驗和教訓,對此后的地震科學發展有何種意義?
唐山地震后的30余年中,中國地震預報陷入混沌的狀態。它的某些方面在迅疾發展,某些方面裹足不前,某些方面在退步。
1988年云南瀾滄、耿馬地震,被認為是新的地震活躍期到來的標志。1990年,國家地震局強調“90年代很可能是我國大陸強震多發的時期”。實際情形是,上世紀90年代的地震活動,遠未達到1966—1976年的強烈程度。影響較大的地震分別是:1996年發生在云南麗江的7級地震(死亡309人),1996年南黃海6.1級地震(上海有震感),和1998年張北6.1級地震(死亡41人)。這三個地震均無臨震預報。
從1996年起,蓋勒(Robert J.Geller)等人在《自然》、《科學》等雜志上連續發表文章,認為地震不能預報。隨即有人針鋒相對發表反駁文章,在國際地震學界爆發激烈爭論。許多人認為,即使能對地震做出正確的中長期預測,短期和臨震預報還是不可能的。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唐山地震后的30年來,中國地震工作者仍做出了20余次較為成功的短、臨預報。這本是地震界的成就,卻基本上沒有被大眾傳媒報道——有關地震預報的任何信息,無論正面負面,似乎都受到控制。
筆者核實,這些震例包括:北京小湯山1990年9月22日4級地震;青海共和1994年2月16日5.8級地震;云南孟連中緬邊境1995年7月12日7.3級地震;四川甘孜白玉—巴塘1996年12月21日5.5級地震;新疆伽師1997年4月6日6.3級、6.4級地震;云南寧蒗1998年10月2日到11月19日4次5級以上(最大6.2級)地震;遼寧岫巖—海城1999年11月29日5.6級地震;四川綿竹1999年11月30日5級地震(震中在漢旺鎮);云南大姚2003年7月21日6.2級地震、10月16日6.1級地震;甘肅民樂2003年10月25日6.1級地震;最近的事例,是2007年6月3日云南寧洱6.4級地震。其中小湯山地震,在地震界亦稱“亞運會地震”,震中距亞運村僅10公里,發生在亞洲運動會開幕式前數小時,對它的預報,意義非同小可。前國家地震局局長方樟順回憶:
我記得9月18日下午,在門頭溝開會,當時有十幾位同志發言,他們講得都非常樸實,比如這個地段目前出現了什么異常現象,與這個地區歷史上一些中強震的關系,據此提出了近期的判斷意見。所以回來以后我們報告了國務院,而且對地震可能產生的影響都講得比較客觀。若發生4到5級,不會造成什么傷亡、破壞等,要求亞運會保持冷靜,否則人踩人就可能帶來傷亡,這樣,組委會基本上做到了心中有數。結果,開幕式當天上午11時02分就發生了一個4級左右的地震,恰好又離亞運村那么近。
這就是中國地震科學的現狀:高新技術的運用,尚未顯示奇效。唐山地震32年后,地震預報仍在摸索前行。有時,地震的蹤影被發現并捕獲。更多的時候,預報者和大地震擦肩而過。包括在20世紀認定的中國主要強震危險區的概念、發現的強震高潮幕起落規律,似乎都要被改寫。2001年11月14日,在人們認為的強震平靜期內,在傳統認定的地震高烈度區外,昆侖山口西發生了8.1級強烈地震。科學家們正在討論“21世紀,在我國是否會發生死傷10萬人以上的地震”,汶川大地震降臨。
政府:有效預警的困境與可能
中國的各級政府面對兩難抉擇:地震科學研究困難重重,卻無法放棄;現有地震預測還只是概率性預測,卻必須在許多時刻做出有效預警。20世紀,美國7級以上地震總共只有20次,總死亡人數1380人,而中國在20世紀直接死于地震的人數高達50萬人以上。中國別無選擇。目前世界上除了日本僅對東海地區繼續開展負有減災責任的預報,只有中國,在科學研究尚未過關的情況下,承擔地震預報任務。
如果我們把地震的術語“漏報”、“虛報”套用到預警,稱為“漏警”和“虛警”,那么可以大致概括:唐山地震后的10年間,余悸未消,地震部門最怕“漏報”,政府最擔心“漏警”。而1986年后,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對“虛報”和“虛警”的擔心則上升到主要地位。
1976—1982年,廣東、貴州、山東、江蘇、四川先后發生多起地震虛報。地震預報開始被越來越嚴格地管理和控制。在“把地震預報納入法制軌道”的理念下,從1977年頒布《國家地震局關于發布地震預報的暫行規定》,1988年頒布《發布地震預報的規定》,到1998年頒布《地震預報管理條例》,對地震預報做了一系列約束。1988年的規定甚至要求“涉及地震短期和臨震預報水平的宣傳報導、寫實的文藝創作,在發表前應征得國家或省級地震部門的同意。”
從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中國大陸經濟高速發展,地震活動卻相對平靜。各級政府高度重視本地的穩定,對任何可能“影響投資環境”的負面信息都嚴加控制。唐山地震后對地震的“過敏”,變成對地震謠言、地震誤傳和一切“不安定因素”的“過敏”。如海城地震和松潘地震前的大規模發動群眾公開防震,在這一時期已然絕跡。一些成功的預警,都可以稱之為“秘密預警”。
1999年,一個類似海城地震預報的事件,在同一地區重演。在有正確中長期預報的基礎上,遼寧省地震局在這年11月27日向省政府發出了海城—岫巖將發生5.5—6級地震的臨震預報。但當時他們仍無完全的把握,提交給省長辦公會議的分析意見,一是“臨震”,二是“進一步看變化,也可能發展成一般的震群活動”。遼寧省地震局前局長徐心同寫道:
我們這樣的不確定的分析預測意見,提交到省政府常務擴大會上,實際上是給省政府的決策者們出了個難題,在看到省長們決策時為難的樣子,而我們又無能為力,處境真是十分尷尬。政府的決策者們面對的是把我們的不確定的預測意見變成是否發布預報、采取預防措施的確定性行為,這是典型的風險決策。
遼寧省政府決定發布臨震預報,但采取了周密的實施方案:按內緊外松原則,各級領導和關鍵部門做好應急準備,不驚動更大的社會面;在省地震局圈定的最危險的兩個鎮,動員居民和師生撤離危舊的住房和校舍,通知井下人員停止作業。政府的預報發出不到兩天,29日中午,5.6級地震在岫巖—海城交界處發生。
地震以及其它重大災難的預警,政府必須有決策。決策不能閉目塞聽而作;但也不能期待握有充分信息后才出。獲得專業部門的概率性預報后,政府要做的,是對涉及社會、經濟甚至國防的諸因素進行綜合考慮,對“警兆”和“警度”做出判斷,發出不同級別的預警訊號。政府的判斷,依然是概率性判斷。事實上,無論恐怖襲擊、化學災難、疫情爆發,還是可監視性已經很強的洪汛、臺風,政府即使盡最大努力預先獲取準確信息,決策的盲區仍將無可避免地存在。
顯然,當前各級政府的災害預警能力很低。尤為奇缺的,是先進的危機管理思想。
地震界把地震發生的“時間、地點、震級”稱為“三要素”,在預測預報中全力追求“三要素”的精確性。但“三要素”的精確性,并不是政府預警的先決條件。例如,就所釋放的能量而言,一個8級地震是7.8級地震的2—3倍,是一個6級地震的900倍,差別巨大。但是政府預警的最基本舉措,卻未必一定要有這種精確的“級差”。當政府對一個可能震級為6級、破壞烈度為7度的地震進行預警時,就應該撤離、疏散人群。這個舉措完全覆蓋了震級和烈度更高的地震。
人們希望政府的預警能做到如海城地震的“大震大防”(或判斷準確的“無震無防”),不再重蹈唐山和汶川一類的“大震無防”。但現有科學水平和政府預警能力,使“大災小防”和“小災大防”不可避免。
文革時期數次成功的地震預警,除了地震科學工作者的貢獻,“備戰備荒”年代廣泛發動群眾捕捉異常信息的特有方式、政府“不計后果”的拍板,都是重要的原因。那時的地震工作和戰備、人防實行統一領導。而在新歷史時期,海城預警模式、青龍預警模式,或者更寬泛地說“69號文件預警模式”,已難以復制。從唐山到汶川,32年間,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格局發生了深刻演變。面對人口增長、經濟發展、社會轉型和全新的信息流通方式,政府的危機管理,某種意義上說更為困難。
面對巨災:需要一個更成熟的社會
汶川地震發生后不久,許多北京市民都收到一條短信,短信稱,據人民網報道,北京市今晚22時到24時將發生2到6級地震。短信引起很大恐慌,直到汶川地震的確切消息傳來,經地震部門澄清,謠言方消。
這一事件具有警示意義:我國對地震信息的社會應對能力還相當脆弱;無論是政府的地震預警,還是空穴來風的不實信息,都可能引發動蕩——這是有效實施預警的嚴重障礙。
1980年春,山東煙臺地區流傳本地將發生8級大地震和海嘯的消息。其依據,有人說是日本地質學家勘測出的,有人說是美國衛星測出的,有人說看到了內部文件,中央已知道,故意不告訴。伴隨地震謠言的,還有各種迷信故事。消息蔓延到兩萬多平方公里、兩個市十余個縣,據調查,全煙臺地區700萬人口,相信的人達20%,半信半疑者達50%,本地經濟和民眾生活均受到嚴重影響。
另一起發生在廣東的地震謠言,起源于1980年香港《明報》的一封讀者來信。該信稱,“勘探石油發現地下是空曠大洞閩南地區盛傳大地震”。次年,廣東海豐地區發生小地震群活動,當地民眾的海外親屬聯想起報紙信息,紛紛致信、致電、匯款。民眾大驚。3月29日,汕尾漁民吹響螺號,次日下午,近200條漁船載著6000多男女老幼,逃離家鄉。其中有106條,載著4000多人到達香港,被香港當局攔截。
歷史的吊詭在于,文革時期信息封閉,但在那一時期,地震信息卻曾有過公開的傳播;文革結束至今,社會逐漸開放,地震信息卻被牢牢控制,防震知識的普及也大大減少。公眾對地震的反應,仍處于幼稚階段。中國大陸的“地震恐慌”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在汶川地震后還有愈演愈烈的可能。
1995年9月20日,山東蒼山縣發生5.2級地震。震害不大,卻有許多人驚慌外逃,因摔倒擠壓、跳樓造成傷殘,其中99%是中小學生。原因是大多數人缺乏地震知識和避震常識,尤其是部分教師率先外逃,引起學生極大恐慌(這一事實顯然不曾傳播到四川)。2002年12月14日甘肅玉門5.9級地震,間接死亡的兩人,亦因驚恐。有350人,在驚慌逃離住宅時擁擠壓傷或摔傷。更嚴重的是,恐慌的人群在嚴寒中滯留戶外,8000多人凍傷患病。
一些論者認為,唐山地震后,中國公眾中存在著嚴重的恐震心理。事實上,政府的恐震心理,確切說是政府因“穩定壓倒一切”而怕地震信息引起社會動蕩的“恐亂心理”,更為嚴重。與其責怪百姓蒙昧,不如首先反省現行的信息傳播和社會控制體系。因為信息的過度控制,獨立媒體缺位,使單一管道釋出的官方信息公信力日減。因為社會體制的僵硬,民間社會不發育,政府和民眾間缺乏有彈性的中間層,民間缺乏自我調適機制,無法參與災害預警。政府與民間,表現為管制與被管制的二元分立狀態。公眾對地震預報,存有對氣象預報同等的期望值。未能預報的破壞性地震,常會引發公眾對地震部門和政府的追究詰難,導致“人禍說”流行。而政府則因此越加謹慎,嚴控輿論,形成惡性循環。
中國地震預警的現狀是:地震預報水平雖領先各國,卻仍處于“荊天棘地”的摸索前行時期;政府的危機管理能力,應對災害的社會素質,均亟待提高。中國地震預警的歷史研究,可以幫助人們更清醒地反思汶川地震未能預警的嚴重教訓,共同面對巨災的威脅。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