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光無比艱難,可他始終堅持著對尊嚴和權利的固守、對愛和溫暖的追求。身邊愛他的人也因此重新認識了生命和死亡的含義……
尋找一位“快樂”陪護
“尋找一位快樂陪護,每個月工資1500元,很抱歉這是我能拿得出來的最高酬勞,而且這份工作預期不會超過3個月。我是骨癌晚期,目前生活大部分自理,往后很難說,另外需要陪護替我注射止痛藥物。唯一要求是,無論我的情況有多糟糕,請保持微笑,請理解和尊重我‘尊嚴赴死’的心愿及相關要求。當然,最好是護理專業畢業的年輕女孩。我的名字叫‘遠行客’。”
后面是“遠行客”的QQ號。這是2006年12月初,發布在武漢一個網站上的帖子。
發帖不久,電腦上傳來“噔噔”的聲音,一個陌生的QQ頭像在閃動:“應征快樂陪護”。發帖者孫少杰帶著喘息笑了,轉頭對好朋友楊遠征說:“打賭你輸了,有人來應聘了。”楊遠征寬厚地一笑,替他將“快樂陪護”加為好友。
交談很簡單,“快樂陪護”要求孫少杰立即視頻,提供詳細病歷、化驗單等相關證明。在確認真實性后,“快樂陪護”也點開了自己的視頻,自我介紹說,她叫姜馨,22歲,與孫少杰同齡,武漢市護理學校畢業后工作了幾年,萌生了再去考心理學研究生的心愿,現正在積極備考中。最后她說:“我是想把你當作我的心理學論文課題,不反對吧?”
孫少杰作熱淚盈眶狀:“我居然能夠被委以重任,實在太榮幸了。只是,會不會影響你考研?”
姜馨猶豫了一下,回答說:“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她沒有說下去,但是孫少杰和楊遠征都聽明白了,還有下一句是:但是你,大概活不過明年了。
絕癥當前另有想法
1983年,孫少杰出生于湖北襄樊。10歲那年,父親孫捷因肝癌去世,他跟著在市模具廠當工人的母親陳琳生活。2002年9月,孫少杰考入武漢一所師范院校,他通過做家教、替書商策劃編輯圖書等方式不僅掙到了生活費,還提前還清了助學貸款。
大學實習期滿前夕,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對勁:迅速消瘦下來,四肢乏力,尤其是左腿,有時感覺麻木、鈍痛。
他拖了幾個月,以為是打球的時候軟組織損傷,只是貼些膏藥。直到2005年底他左腿腫脹,表皮潰爛,才在同學楊遠征的陪伴下去了醫院,診斷結果讓兩個年輕人如五雷轟頂:骨軟骨瘤,俗稱骨癌,必須立即手術治療。
孫少杰通知了媽媽陳琳。媽媽第三天才趕到武漢,她用了兩天的時間借遍了親友,然后帶著總共4萬元來了。
11月初,孫少杰懷著最后一線希望隨媽媽去了北京,然而北京道培醫院的診斷結果一樣殘酷:最多還有半年的生命,目前只能聊盡人事,緩解疼痛,或是換個鈦合金的人工骨關節讓行走更方便點。
孫少杰心疼地看著母親,她面色潮紅,隱忍中近乎瘋狂的眼神讓他壓抑和擔憂。他只有一個念頭:再這樣下去,媽媽會瘋的,不,她現在已經瘋了。如果再熬個半年,看著自己被疼痛摧毀,她也會被摧毀。
那天夜里孫少杰握著母親的手,說了很久的話。清晨,趁著母親趴在床邊打盹的間歇,孫少杰拖著病腿悄悄離開醫院,離開了北京,回武漢投奔楊遠征。他給媽媽留了個簡短的紙條:“媽,在死之前我一定會再見你的。但是你要堅強,回家等我的消息。”
書寫生前預囑
2006年12月7日,孫少杰第一次和楊遠征、姜馨說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時他上小學三年級,父親孫捷肝癌晚期,腹部腫脹得像塞了一個小枕頭。一年時間里,父親做了4次手術,腹部上長長的刀口最后一次干脆沒有縫合,僅僅是為了取出腹部腫瘤和積水。大部分時間里他的全身上下都插滿了管子,痛楚不堪,嘴唇常年都帶著血痕,那是自己咬的。
去世那一天,孫捷感到全身輕得快要飄起來了,他喜極而泣,喃喃耳語讓陳琳將很久沒敢走近他的兒子帶到床邊。孫少杰看見父親的枕邊全是被撕咬成一片片的碎布條。這個已被疼痛耗盡全部意志力的男人對妻子說:“對不起。”然后對兒子說:“兒子,對不起……”
聽孫少杰說完,楊遠征失語。姜馨很自然地走上前,用一雙小手包裹住孫少杰已經略微變形的手掌,她的淚清澈晶瑩,令孫少杰突然心頭一熱,搖搖頭不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他告訴他倆,前幾天在網上發現了一個名叫“生前預囑”的網站,覺得很有意思。
那是一份表格式的文件,文件名稱為“5個愿望”,是指晚期癌癥患者,甚至健康人在意志清醒的情況下事先簽下這份“預囑”。它不是遺囑,因為無關財產分配或是身后事的交待。
楊遠征遵照孫少杰的要求,替他整理出了一份“生前預囑”,孫少杰在文件后的空白頁手寫了一份《一個晚期癌癥患者在病重和臨終時的最后權利以及請求》:如果我已在彌留之際,請第一時間通知我的媽媽,我希望和她見最后一面;如果我陷入昏迷,請不要送我進醫院急診室……如果我痛得大喊大叫,喪失理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請在給我注射止痛藥物后,暫時離開我……我只想躺在自己溫暖的床上,在愛我的人們溫柔的目光里,從容離開,像是奔赴生命最后一次不會返回的遠行。
在姜馨的見證下,孫少杰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姜馨沒能考取孫少杰母校的心理學專業研究生,她淡淡地對孫少杰說:“我明年再考,正好今年可以專心照顧你了。”
然而,孫少杰的病情不可避免地惡化,身形很瘦,左腿關節腫脹得比大腿還要粗;杜冷丁和嗎啡的劑量越用越大,孫少杰堅持認為:“和病魔作斗爭并不等于要硬生生地撐著疼痛。不疼痛,是做人的基本權利。”他還安慰自己說:“反正我不用考慮將來戒掉藥癮的問題。”
只為了回來說一聲“我愛你”
2007年“五一”,孫少杰要求外出。
陽光明媚,孫少杰看著遠處東湖的浩渺煙波,輕聲問楊遠征:“我這些天很困惑,是不是因為仗著自己是個絕癥病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向身旁的人提出無理要求?”
楊遠征想了很久才回答說:“我幫助你其實也不僅僅因為友誼。生命是種輪回,現在你走人生最后一段路,我有幸陪伴你;將來我必然也會走人生最后一段路,臨死前一定也會有愛我的親人像現在我對你這樣,尊重我最后的意愿,讓我能夠感覺到幸福和安詳。”
有什么比朋友間的默契更令人感到溫暖和力量?
第三天,孫少杰突然講起一個笑話,笑著笑著孫少杰喘了起來。姜馨著急了,挪動身體讓孫少杰倚靠在自己懷里,輕輕拍他的后背。很久之后,姜馨突然說:“我好像有一點點愛上你了。”他回答:“是嗎?哦,我會努力,不讓你愛上我。愛情畢竟比友誼更刻骨銘心。”
姜馨沉默后搖頭:“這話可不像你的風格。是你告訴我,即使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權利,那么,如果愛情來了,你自然也有享受愛情甜蜜的權利。”
孫少杰啞口無言,不由得伸手去握姜馨的手。姜馨傾身,將臉頰貼緊孫少杰的臉。他回頭,兩人四目相對,很自然地親吻。這是他們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其實無關愛情,也無關欲念,那只是對生命更透徹的愛與悲憫。
2007年7月12日,孫少杰的媽媽接到楊遠征的電話趕來了。這一天從清晨開始,孫少杰就陷入了昏迷,他的枕邊放著他的生前預囑。
半年多來,時間以不可思議的魔力正慢慢修復著這位絕望母親的心靈。陳琳撫摸著兒子已經瘦得不成樣的臉龐,粗腫到扭曲的膝蓋,輕聲地說:“兒子啊,媽媽來了,來看你最后一面。”
奇跡一般,夜深的時候,孫少杰突然短暫地醒來,像是一個即將遠行的人在走出家門之后,突然心中萬分不舍,于是再次回頭。他目光清澈地看了看身旁的母親、姜馨,那是他在用一種特殊方式說的一句話——我愛你。最后,孫少杰又沖著楊遠征眨了一下眼睛,兄弟般的情誼早已超越了生死。
孫少杰平靜地離開了。
目前姜馨拿出她的8000元“陪護工資”,和楊遠征正四處奔波,籌劃著將孫少杰的故事結集成一本書,書名就叫《最后一次遠行》。
摘自《婚姻與家庭》2007年第23期
編輯/任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