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戀愛一年。像所有心無旁騖的校園戀人一樣,我們滿足于圖書館、實驗室、食堂、寢室連線而成的小幸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簡單快樂著。
然而終于在那個多少有些不安征兆的清晨,我接到了意料之外、而心底又一直隱約期待的電話。是父母打來的,他們正準備外出,是在火車站的站臺上。
手機信號出色得令人難以置信。老爸的聲音清晰到突兀,脆而干燥,每一個字都硬錚錚撞擊耳膜:“昨天我和你媽又反復考慮這件事,討論到很晚。我們都覺得,你無論如何還是要盡量爭取北大研究生交換,無論什么方向、什么導師,北大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我們也并不是反對你和W交往,但不要因小失大!……再說兩三年時間說不定更能考驗你們的感情呢……”
老媽則起初在一旁焦慮地提醒著什么,后來干脆明明白白接過話筒:“我們都覺得不要因為戀愛放棄這樣好的機會。不然……太虧了?!?/p>
是的,那時我大四,我的男友W讀研一。我是地道北京人,18歲以前會說一口行云流水的兒化音,因為仰慕獅城奪冠的蔣昌建而考來上海F大,讀了心心念念的中文系;而W則來自南方小城,講話幾乎永遠分不清“n”和“ng”這樣的前后鼻音,和我的成長經歷全無交榘,并且讀的也是“電子工程”這在我看來全無情趣的工科院系。
然而,我們就是相識了,相愛了。在灑滿初秋煦煦夕照的校園里,我們一見如故,彼此投契。他愛我的親切真誠,我愛他的善良勤奮,象牙塔的純凈讓我們陶醉,現實世界里那些復雜惱人的事,我們簡直沒空去想。
但問題還是過快地到來。我已大四,需要在直升本校研究生和爭取北大交換生的“二選一”里做出選擇。而如果勾了后者,我和W,是要分開兩年,三年,還是未知呢?
拖到交流申請基本結束,我終于盡量云淡風輕地把決定告訴父母,并用最耐心的態度解釋留在F大的原因,可仍舊無法阻止他們扼腕痛惜,得出“因小失大”的結論。我百口莫辯,有一刻甚至悲壯地想到沈從文:他說當一個人無法真實表達內心以獲得他人理解時,只有兩種選擇:他胡寫。他不寫。所以,與其欲蓋彌彰地胡亂解釋,不如暫時沉默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是,我選擇留下。而且并不只是對父母解釋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在心里早已大方承認,留下來,W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還記得那個晚上,天已全黑,滿腹心事的我們把校園繞了又繞。他忽然看定我,不再一如之前幫我耐心分析、反復權衡兩所學校的利弊,而是破釜沉舟一般說:“其實我的態度是,真的不希望你離開。請你留下來?!泵芤褬O的我那一刻突然氣惱,沖他大叫,“你這個自私的人!你就不怕耽誤我的前途嗎?”他握住我的手,臉上的神色誠實而鄭重:“我知道自己這樣說意味著什么——是我幫助你做出這個決定,我有了更大的壓力和更重的責任,因為今后我必須要對這個決定負責。可是我不怕,我愿意負這個責。”
一時間我甚至有些迷惑。這是一個承諾么?一個關于“責任”的承諾嗎?但無論如何,我欣賞他這份有所擔當的勇氣:不逃避,亦沒有怨天尤人。
于是我默然、微笑。因為信任,也因為自己心里其實早做了相同的決定。
“To be or not to be”這曾是令復仇的王子殫精竭慮的哲學難題;而對平常生活中我們,它變得像“留下還是離開”一樣瑣碎又逃避不得。做出“取”的決定時也許難免要接受“舍”的遺憾,但若能牢牢握緊身邊的幸福,又何嘗不是一件值得稱道的幸事呢?
多么奇怪,短短一年前,我還是那樣心誠意篤地依戀家鄉的蔭蔽和親人的保護。哪里想到,當生命撞上愛情,這座曾經是別人的城市也開始讓我感到坦然和安全:你看,這里有“我的”F大,“我的”中文系,“我的”師長、學友,更有“我的”愛人深情的呵護與承諾。
六年多過去了,我和W畢業、工作、結婚成家,現在仍在這個美麗而驕傲的城市里努力打拼。想想那時的決定我常不禁莞爾——連我的父母亦如是——不過他們理直氣壯地說,當初我們要把你搶回來是絕對沒有錯的,不過既然沒搶成功,那就順便撈一個兒子吧。
你看,未來總是懸置于無法預知的遠方,許多精心的“設計”終究只是馳騁在一塊叫做“如果”的幕布上。站得高看得遠無疑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但偶爾,也許也該把視線稍稍收回,留意一下身邊的人和事,及時握緊那些近在咫尺的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