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扎溪卡大草原,草叢上偶爾點綴的彩色花朵宣告著高原綠色季節的來臨,不久后,那些美麗的格桑花,或金黃或純白,將像一只只輕盈的蝴蝶在草叢中翩翩起舞。36歲的擁地身著束腰的金絲緞“查日”藏裝從自家的黑帳篷鉆了出來,帳篷外,海拔5200米處那無處不在的疾風吹得帳篷頂端的經幡“嘩嘩”作響。
抬頭看了看陰云沉沉的天,她返身又進了黑帳篷。不一會兒,和她34歲的弟弟澤仁一人抱一個箱子重新走了出來,鉆進離黑帳篷不遠處的另一間白色的布料帳篷,在白帳篷內,姐弟倆放下箱子,從中拿出一些當地傳統的手工服飾、各式各樣袋裝與紙質包裝的高原藥材和牦牛食品,——掛在帳篷中間拉起的一根繩索上。“我們還在過游牧生活,但旅游也搞起來了。這些東西就是供游客參觀帳篷時選購的紀念品。”不像弟弟那樣面對我的鏡頭一再躲躲閃閃,在縣上政府部門工作的擁地落落大方。
黑帳篷里,擁地的一家
對于扎溪卡大草原上千百年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而言,帳篷這種移動式建筑是最為普遍與方便的居住方式。擁地家現有帳篷三問,除了一間白帳篷用于旅游展示,另一間白帳篷用于堆放雜物外,一家老小八口人,生活起居全集中在黑帳篷中。只是采訪中每當我習慣性用到“家”這個詞來稱呼她的黑帳篷時,擁地便會反復認真向我強調:“黑帳篷是我們和另一家人合租的,專門用于縣上的旅游接待。”黑帳篷是用粗牛毛編織而成,經磨耐用,擁地55歲的父親仁青講道:“黑帳篷冬天比白帳篷暖和,防風也更好,我們都喜歡住。”但我們清楚這不是關鍵——擁地的黑帳篷與扎溪卡草原上其他的帳篷最鮮明的區別是它170多平方米的面積,這使之成為目前整個藏區最大的一間羊毛黑帳篷,號稱“黑帳篷之王”。黑帳篷內的布局與設施,與蒙永錫1938年在《石渠現狀素描》一文中記載的一模一樣:帳篷正對大門的那一面墻上掛滿了唐卡,下面長長的木桌上擺滿佛像,佛像前酥油燈長明長亮,這是一家人的經堂。余下的空間以黑帳篷中心的一排火爐為界,左邊是廚房、堆放用作燃料的牦牛糞與草料的儲藏室以及磚塊與水泥砌成的方形蓄水池:右邊是碼放茶包與青稞包的庫房。夜晚,地鋪散布于帳篷中央的火爐四處。
交談中,擁地的妹妹、25歲的群錯一直彎腰在帳篷的另一角鏟取早已晾曬好的干牦牛糞片,這是游牧人家一年四季唯一的燃料。高高堆放的牦牛糞片堆上,隨著她鐵鏟的運動激蕩起一片片輕霧。打開爐邊的鐵門,群錯將干牦牛糞片用力傾倒入爐中,牦牛糞的藍色火苗跳動著從火爐中躥了出來。擁地坐著的裝飾豪華的箱床邊,50匹總計1000余斤的青稞與50包茶葉整整齊齊碼到了帳篷頂部。我問擁地茶葉有多少斤,她想了一想,搖了搖頭笑道:“一條18斤,兩條為一包。你自己算,就這么多斤了。”我又問:“雨天,帳篷內怎么辦?”擁地一家人全大笑起來,“這是羊毛帳篷,一下雨,帳篷頂的羊毛會全部低垂下來并覆蓋篷頂,把帳篷遮得嚴嚴實實,雨水順著就流到帳篷外了。”擁地解釋道。“只是到了冬天,要打雪。”擁地的外公、70歲的脫曲見我一臉迷惑,便起身拿起一根長長的木棍向上用力拍打篷頂。“冬天積雪壓在帳篷頂,太陽一出來就融化,這才是麻煩事。”當然,除了這個麻煩,黑帳篷一到兩年還要翻一次毛,所需的羊毛全是自家的。每到翻毛前夕,剪羊毛成為一項漫長而浩大的工程,170多平方米的黑帳篷,翻毛所需的羊毛量大得超平常人的想象。
游牧人的新鮮早餐

清晨6點,擁地從地鋪上起身。摸黑穿好衣服,她小心翼翼走向帳篷的大門。推開厚厚的門簾時,她聽見帳篷內又傳出的窸窸窣窣聲響,一回頭,就著黎明依稀的光亮,她看見群錯也起身了。勤勞的藏族婦女率先拉開了高原游牧人家一天生活的序幕。
周圍的帳篷大多還浸潤在展曦的寧靜之中。一層又一層白霧籠罩著廣袤的原野,遠處山坡上,另一個游牧點依稀露出細小的炊煙。扎溪卡高原號稱“六月飛雪七月冰,八月封山九月冬,一年四季刮大風”,勁風急促地用力彈拔著帳篷的外緣,發出“嘩嘩”的聲響。捆綁帳篷的粗繩索上纏繞的經幡在風中飛快地翻動。群錯提著一個裝奶汁的大木桶,兩個人來到牦牛堆前,開始擠牛奶。牧業至今依然是草原人家的命根子,而游牧人家又總是以“擠牛奶”作為其一天勞作的開始。
回到黑帳篷,眾人基本都起床了。擁地的母親、50歲的德娃卓瑪已把爐火升起,將鮮牛奶倒進一口大鍋中。擁地的父親、55歲的仁青拿出了打制酥油的木桶。夫妻倆一唱一和,相互配合準備做新鮮的酥油:牛奶稍微加點熱,德娃卓瑪一勺勺將它們倒入木桶中,仁青手拿藏語稱為“卓羅”的長柄活塞,上下來回用力攪動。足足一個多小時過去,仁青已經攪動了近千次,而桶中的油水就在打擊聲中自行分離了,新鮮的奶油浮在了上面。他停止了攪動,抽出“卓羅”,德娃卓瑪用手伸進桶內,金黃色的酥油一團又一團被取了出來。旁邊,澤仁與小他兩歲的弟弟華登正合力把桶中剩下的奶水倒入另一口大鍋中,等一會兒,他們會將奶水煮沸,讓之冷卻后成為酸奶水,再把酸奶水倒入竹制斗形的濾水器中。水順著濾水器流了下去,竹斗濾器中留下的便是白色而味酸的奶渣。“將奶渣曬干,可以就著糌粑一起吃,也可以制成奶渣餅吃。”仁青邊為我倒著新鮮的酥油茶,邊講述著游牧人家早餐的習俗。
日光下,繁忙緊湊的生活
9點剛過,草原上的風勢已經漸小,黑帳篷邊沿的顫動愈來愈徐緩,太陽緩緩從東山爬上來,徹底照亮了沉睡一夜的大地。屋內,擁地家的長者、69歲的爺爺那翁與外公脫曲也起床了。德娃卓瑪與群錯在供臺上換上清水,然后——點燃供桌上的酥油燈,紅色的火苗搖曳閃動,銅制的酥油燈盞燈光下發出金屬特有的銳利光芒。母女倆一臉嚴肅,一言不發,一排又一排的酥油燈亮了起來,在光線陰暗的黑帳篷內閃爍如星,墻壁上懸掛的唐卡因此更為神秘與威嚴。脫曲恭恭敬敬走到神龕前,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一次次五體投地拜伏于地。
屋外,陽光終于刺破霧靄,茫茫的呷恩草原開始溫暖與明亮起來。馬群、牛群和羊群全都離開了棚屋和牛欄,悠閑地在草原上踱動。擁地一家人各自分工,開始了一天的集體勞作。華登從牲畜圈中牽出一匹膘肥體壯的馬匹,熟門熟路在馬背上安好馬鞍,身子一躍便騎在了馬上,高大的花斑馬慢慢向前移動著,不時停下來打著響鼻。華登的任務是騎馬趕著牦牛群和綿羊群去遠處放牧,而擁地和澤仁兩姐弟,在帳篷內開始了自家小作坊的生產。坐在靠近帳篷口的一臺縫紉機上,擁地用上好的牛皮子縫制自家的特色旅游產品——皮包。“牛皮原料全是在成都買的,我自己裁好,上面再繡上花和藏式圖案。”我奇怪她為什么不用本地的牛皮,擁地回答說是因為當地牛皮處理工藝太粗糙,沒有外面買的好。談及皮包的銷路,擁地一臉自信:“好賣。外地來的游客會買一些,我們縣上的機關工作人員也喜歡。”
黑帳篷內,游牧人家的生活繁忙緊湊地展開。火爐邊,德娃卓瑪剛剛收拾好一家人早餐的碗筷,便彎腰從火爐旁搬出了一個石盤子,彈錯端來了一盆子青稞,母女倆開始磨制青稞面了。“我家老人一個星期要吃一盆子新鮮的糌粑。家中有電動的磨面機,但老人們始終認為只有石磨子磨出來的糌粑面才最好吃。”擁地雙腳熟練地踩著縫紉機的踏板,雙手行云流水般上下移動著針頭下的牛皮,笑了一笑,無可奈何地輕聲說道。
自在的午后和炊煙彌漫的黃昏
相對于上午的忙碌,午后游牧人家的生活開始慵懶而自在。華登早早便從游牧點騎馬返回了。腳蹬長靴、頭戴羊皮帽的那翁坐在帳篷內的草地上,左手拿著一大塊煮熟的新鮮牛骨頭,右手從腰帶取出藏刀,一片片切割著骨頭上煮到八成熟的砣砣肉。帳篷外,脫曲與擁地8歲的兒子登珠在草原上玩耍嬉戲。爺孫倆圍著幾塊石頭壘起的野炊爐灶,脫曲用“口莫”吹著爐灶中的柴火。那是一個用牛皮制成的皮囊,上方收口處綁了一個特制的細鐵管作為出風口。幼小的孩子顯然對野炊并無多大興趣,用雙手頑皮地壓了幾下“口莫”,便起身飛快地跑進黑帳篷。脫曲大聲用藏語喊了幾句,但登珠頭也不回,脫曲只能苦笑一下,一個人望著大草原對面的群山,靜靜坐著。

登珠再出來時,臉上已沾滿白色的酸奶汁,手里拿著一根馬鞭來回揮舞。漸漸涼了,風又突然猛烈地刮了起來,牛欄和黑帳篷入口前揚起了團團塵灰,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云朵稀薄了,天空露出了淡紫的微光。下午4點,華登又騎上馬,該去趕牦牛回家了。隨著匆促的馬蹄聲,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擁地家的奶牛這時已被群錯趕回了家,擁地手里提著奶桶再次出現在牛群面前,她躡手躡腳地走近奶牛,屏聲靜氣地說著安撫的話,雙手溫柔地在奶牛身上撫摸著。一桶又一桶的鮮奶被提進黑帳篷后,擁地與群錯兩姐妹把奶牛五只分為一組,每組分片捆綁在一根根長長的用牛毛編織起來的黑繩子上。
薄暮時分,晚霞把整個草原映成一片金黃。華登驅趕著黑壓壓的一片牦牛最后回到了家中,馬的踝環和扣鎖“叮當叮當”敲響了草原一天中最后的音樂。飛身下馬,華登與姐妹倆將每五只牦牛也分為一組,一組一個小片區,一頭一頭排成隊的牦牛,被整整齊齊拴了起來。晚餐的煙火旺盛地燃燒起來,耀眼的火光中,周圍的帳篷猶如一頭頭黑色的巨獸。炊煙彌漫在草原的四處,寧靜又重新回歸扎溪卡的大地。
這是屬于呷恩草原的寧靜。不久,滿天星光下,猶如一只巨大搖籃的扎溪卡大地上,游牧人家將在“搖籃”中幸福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