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能夠憶起那天小李來報道時的樣子。一襲白衣,頭發(fā)短而整齊,渾身都透著精神。
小李是應屆大學畢業(yè)生,會寫東西,發(fā)表過不少文學作品,尤擅小小說。他一表人才自不必說,但作為科長,我還需要對新同事有更多的了解。我開始和他拉家常,比如會聊你老家在哪?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沒有親屬在本地工作之類。小李很敏感,紅著臉對我說:“科長,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考進來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我一無背景,二無金錢,但請您相信我的能力。”我能感覺得到,如果我不是他的直接領導,這小子沒準能和我急。我的那些同事就沒我這樣幸運。他們問起小李出身的時候,小李的不耐煩和氣憤就顯而易見了,可見他把這個話題理解為一種輕視和侮辱。
小李剛來辦公室的時候,打水掃地,端茶倒水,勤勞并快樂著。面對小李的服務,同事們會客氣地謙讓,但當明白小李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小李后,情況有了變化。他們對話的臺詞就變成了“小李,打點水去”,“幫我買包煙”,“把這個材料打一下……”小李儼然成了辦公室的勤務員、通訊員、打字員。
身兼數(shù)職的小李不快樂了,但讓小李不快樂的事情遠不止這些。單位一個同志調(diào)走了,騰出來一間宿舍,小李很高興,但當小李準備搬過去的時候,才知道,宿舍早有人住了,是車隊的一個司機,據(jù)說是司機服務的對象打了招呼。小李只好繼續(xù)睡他的辦公室。每年上面攤派下來的報刊訂閱任務,我們都分解落實到人頭。小李做了很多工作,有個基層單位終于答應訂二十份,可當小李去的時候,人家卻給了局里的另一個同志,原因非常簡單,因為那人有背景。
實踐是最好的老師,小李的一身銳氣很快消磨干凈,開始頹廢、發(fā)牢騷,甚至有罷工的傾向。我看差不多了,才開始給小李上課。我說,小李,你小小說寫得不錯,總該知道什么叫“留白”吧。小李說,“留白”就是點到即止,設置懸念,給讀者留足遐想的空間。我說,說話和寫文章是一樣的,不能過于直白,要讓人弄不清楚你的深淺。看小李還有些迷糊,我只好舉例說明。比如,別人問你家鄉(xiāng)在哪,你說具體地址的同時,再做個補充,你可以說就是李縣長老家那個村子。你和李縣長是同鄉(xiāng)這是事實,但別人對于你和縣長的關系就會給出N種答案,這個補充就是“留白”。小李頹廢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我知道這家伙開竅了。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小李進步很快,除了在籍貫問題上,會用縣長做補充,在說起母校的時候,還會把局長作為校友扯進來。在被動回答的同時,還學會了主動出擊,別人不問,他也能變著法兒把自己加工好的信息傳遞過去。而你想再做深入求證的時候,小李則或簡單或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不愧是寫過小說的人,小李對于“留白”的運用,很快讓我自嘆弗如。經(jīng)過苦心收集,小李對全縣各位領導的性格、愛好、背景等都爛熟于心。在各種場合,針對不同的對象,小李會不經(jīng)意地問一句,如你們頭最近還去不去“黃金海岸”娛樂城唱歌啦?你們頭家里養(yǎng)的大花蕙蘭長得怎么樣?他提起的人必然是被問者的上司,問的問題非熟人而不能知,往往被問的人也不清楚。如果你好奇地問,你們熟悉?小李會笑著轉(zhuǎn)移話題。你如果問得緊了,小李會說,只是認識,而且還有點嚴肅。
開竅后的小李不再是以前簡單的小李,小李成了神秘人物,而且是有神通的神秘人物,工作上、生活上有搞不定的事,小李都能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幫你擺平。后來,機構改革,小李去下屬企業(yè)做了一把手。幾年不見,小李“留白”的本事已是登峰造極,并且把小說的虛構手法也借用過來,虛實結合,深不可測。
企業(yè)在小李手中迅速壯大,別人上不了的項目小李能上,別人不敢涉足的領域小李敢涉,至于偷稅漏稅、偽劣假冒就更不在話下。一些監(jiān)管部門想去查處,但與小李短暫接觸,領教了小李的談話藝術后,都偃旗息鼓了。有人知道我和小李共過事,有機會的時候會來問我,我說小李啥背景也沒有。但沒人相信,相反還說我不夠哥們,說話打埋伏。一次有幸和小李共進晚餐,我才發(fā)現(xiàn)小李真的不再是昔日吳下之阿蒙了,要不是對他的過去比較了解,在酒桌上我都想給他敬禮。
正當小李如日中天之際,他卻突然死了,死在那條穿城而過的河里。有人說,小李是因為貪污腐敗而畏罪自殺;有人說,小李的企業(yè)不符合國家環(huán)保政策,面臨關閉;有人說,小李其實是想救一名輕生的女子;有人說,小李是醉酒失足。究竟什么原因,警方說,正在進一步調(diào)查之中。
小李用他的死,給我們做了最后一次“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