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電視臺到內蒙下營草原采訪,在牧民老鄉巴圖大哥家住了一段日子。巴圖大哥很少言語,厚道得像大山里的一塊石頭,又像草原上的沙丘。晚上飲酒,巴圖往往一句話也不說,給每人斟滿一大碗,他先彈指祭過天地,便咕咚咕咚地飲下去。黝黑的臉鍍上了一層紅暈,沖我們照例是真誠地微笑。
酒足飯飽以后,他就會走出氈房,一聲響亮口哨,一旁啃草的愛駒包勒莫爾馬上馴順地向他走來。躍上馬背,巴圖風一樣馳去,馬蹄聲在草原上劃破沉寂的暮靄,漸漸消失在大青山腳下的谷底里——巴圖家的羊圈就在那里,數百只羊兒是巴圖唯一的牽掛。
那一天,我們和巴圖將羊群趕到薩倫河邊,讓它們在一片水草豐美的地方享用它們喜歡的美餐,看它們快樂地度過最后的夏天。
巴圖下了馬,任由包勒莫爾自由地跑上山坡,自己悶頭蹲在草地上吸煙,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他是和草原對話,他和草原說的話,比同我們說的話更多。

我走近巴圖,問他:“巴圖大哥,你說什么呢?”巴圖狠吸了一口香煙,沖我咧嘴笑道:“草原人孤獨啊,你們給我帶來了快樂。可是過幾天,你們就要走了。你們是干大事的人,我留不住你們,我只有和包勒莫爾做伴了。”我想問巴圖為什么不再找一個女人?我知道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女人傷害了他的心。那個女人,只給巴圖留下了一把馬頭琴,跟著一個流浪藝人進了北京。聽巴圖的一個朋友說,她曾經回來過,她想把巴圖接到北京城里去,她甚至已經給巴圖買了一座房子,可是,巴圖拒絕了——他可以離開女人,但永遠離不開大草原,離不開包勒莫爾。
誰也想不到的是,離別終于還是來了,巴圖和包勒莫爾的離別。
我們臨走那一夜,巴圖為我們壯行,喝了許多酒。深夜,包勒莫爾突然病倒了,巴圖心疼地一整夜守候在包勒莫爾身旁。附近的老獸醫和幾個牧民聞訊馬上趕來了,他們都很清楚包勒莫爾對于巴圖有多么重要。當年有一個賽馬俱樂部出5萬元的高價想把包勒莫爾買走,可是被巴圖斷然拒絕了。有牧人不解,說巴圖太傻,那可是一大群羊的價錢。巴圖說:“你能把你的老婆賣給別人嗎?包勒莫爾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怎么能賣呢?”
可是現在,他唯一的包勒莫爾病得很重,巴圖無奈地跪在草原上祈禱上蒼。老獸醫也用了所有的藥方,都無濟于事。我們不得不打電話向當地宣傳部求援,結果他們第二天就派出一個獸醫隊從幾十里外的鎮上趕來了。
漂亮的包勒莫爾靜臥在草地上,曾經油亮的鬃毛卷曲得如同枯草,眼睛燒得通紅,白沫狀的粘液從嘴里流出,不用走進它,離得很遠就能聞到刺鼻的惡臭。
可巴圖仿佛癡傻一般,渾然不覺,緊緊抱著包勒莫爾的頭,用手揩凈它嘴上的粘液。他嗚咽道:“包勒莫爾,你怎么了?你不能呀!你快醒醒,我是巴圖,你個兔崽子,你怎么了呀!”包勒莫爾仿佛聽得懂巴圖的話,它努力掙扎了一下,企圖站起來,可是最后還是絕望地偎依在巴圖的懷里,用它那發紅的眼睛望著巴圖,向巴圖的身體蹭了蹭,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巴圖將臉貼在馬頭上,痛苦地喊道:“包勒莫爾,你不能死啊!”聲音撕心裂肺,令人動容。我試圖將他拉起來,可是,巴圖好像被徹底擊倒了,堅硬得像一座化石,沉重得像雕塑。
“馬醫生,還有救嗎?”有人問領頭的獸醫。他搖搖頭說:“沒救了。是鼻疽病。為了保住大草原的數百萬牲畜,必須,必須作緊急消毒處理,否則可能發生大面積傳染……”巴圖聞罷大吼一聲站起來,瘋了一般猛地揪住馬醫生的衣領:“不,胡說,你胡說!”馬醫生平靜地說:“這是真的,你冷靜一點,巴圖!”巴圖的手緩緩松開了,搖擺了一下,頹然栽了下去……
氈房里,燈光昏暗,巴圖蘇醒來的時候,又是深夜。他幾乎兩夜沒合眼了,眼睛有些腫,看了看所有的人,他哽咽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把它殺死吧!為了草原……”沒有人回答他,氈房寂然無聲。牧人中間年長的一位說:“鼻疽病,可怕呀,弄不好,整個草原就會有一場滅頂之災。巴圖,還是你來動手吧!”
我擔心巴圖會暴跳如雷——讓他親手殺死包勒莫爾,未免太過殘忍了。然而,巴圖沒有發怒,他踉蹌地站起來,在酒柜里拿出一瓶酒,用牙齒咬開了瓶蓋,隨著喉結的跳動,一瓶酒灌進了他的喉嚨。扔掉酒瓶,他從氈房的墻上,摘下了那支對付狼群的獵槍,急匆匆鉆出了蒙古包。
夜色如蓋,寒風峭厲。巴圖把頭扭到一邊,只將槍口對準了包勒莫爾——砰的一聲,只見包勒莫爾的頭部偏了一下,頭顱頓時被子彈洞穿!它掙扎了一下,就這樣結束了生命……巴圖扔掉了槍,慢慢蹲下去,全身發抖,無聲地啜泣起來。
所有在場的牧民都不約而同地點燃了火把,接著又點起了一堆篝火。“阿里月啊……”他們悲戚地唱著牧歌,開始了草原牧人死去同伴才有的莊嚴奠祭。我們也加入了奠祭者的行列,一起將草原上也許最好的一匹馬送入天堂。
接著,附近所有的氈房前都燃起了篝火,這是牧人拒絕瘟神驅走瘟疫的古老儀式。整整這一夜,我似乎一直聽到草原真正的吶喊,那種深邃的奧秘,任何人都無法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