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爾,一個存在于人類想象之外的高原,有著一種粗暴的殘酷——就絕對海拔高度而言,并不適宜人類生存。然而,在那些高山之間有一條條縱橫分布的峽谷,其海拔高度相對較低,形成了河流和草甸。其中稍稍寬闊的河谷就成了塔吉克人聚居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比如帕米爾的心臟——勒斯卡木。
安靜的面容,勒斯卡木
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模糊的道路像迷宮一般伸延向勒斯卡木。我是在伊力亞、這個二十五歲的塔吉克青年帶領下才有機會前往的。夕陽西下時終于到了這個藏匿于山谷與黃昏之中的村落。在空曠的山谷中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因為缺少木材,所以勒斯卡木村民的房屋只能用石頭來堆建。黃昏的陽光像海水一般浸泡著它,山谷,石屋,羊群與村民都被鍍上燦爛的金黃。
幾間簡陋石屋,一條河流,幾個孩子,是我對這里的第一印象。難以想象,塔吉克人追尋生存之地的足跡竟然沒有遺漏如此偏僻的小山谷。伊力亞指著山谷說:這里就是我的家。零星的狗吠聲回蕩在山谷中,有人從石屋中鉆出來向我們招手。
下到山谷中,伊力亞和村里人相互用右手捂著心口問好,裝束奇怪的我引來各家狗的狂叫。一只黃色的大狗沖到我面前兇狠地呲著牙,我站在原地緊緊抓著我的背包,準備防備它撲上來。正在僵持時,一個塔吉克女孩跑過來抓住狗,膽怯地望著我,好像反倒生怕我會傷害她那只兇悍的狗一樣!伊力亞介紹:“熱娜,族長吐爾洪的女兒,就要成為新娘了。”熱娜打量了我一番,牽著她的狗跑開了。
這里的婦女都喜歡穿紅色的服裝,而男子基本都是綠色的大衣,在青灰色的山谷中分外顯眼。伊力亞一路和村民們相互問候,向村里的長者介紹我這位遠方的客人。塔吉克民族屬歐羅巴人種的雅利安人的后裔,他們的面部平滑而有棱角,眼睛深陷。在那些黑紅色的面孔上幾乎總有著一雙憂郁的眼睛,仿佛可以從中看到帕米爾的渴望與憂傷。我握到了能握到的每一雙手,全都粗糙堅硬如同甲殼一樣。
村子西邊的一座矮小的石屋就是伊力亞的家,這個單身漢可謂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簡單的床和一個鍋灶,唯一像樣的家具是一個破舊的立柜。高原的夜晚很冷,我緊緊裹著伊力亞破舊的棉被。高原反應已經好很多了,但還有一點感冒。伊力亞起床,往火爐中又加了一些木柴。依然無法入睡,我和伊力亞開起玩笑:你們塔吉克女孩真漂亮,就像熱娜。伊力亞認真地對我說:帕米爾女孩都是丑女孩,外面世界的女孩才是真正的漂亮。
這里基本沒有任何現代文明的跡象,生活都是最原始的狀態。每天飲用的水是村邊的河里直接打來的,淡黃色,漂著草根。進餐也很不方便,沒有餐具,基本靠手來進食。食物的衛生條件較差,為此我的腸胃狀況變得很糟,總是在飯后把食物又反吐出來。
很多人認為牧民放羊,所以應該以羊肉為主食。其實塔吉克牧民很艱苦,羊群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舍不得宰殺,一年也吃不上幾次羊肉。這里最常見的食物是玉米餅,白面餅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不同于蒙古牧民,在中亞的各個游牧民族中,塔吉克人的草場位于垂直植被帶的最頂端。在這個海拔高度,不可能有像蒙古人或哈薩克人那樣的大片草場,加之高原特定的氣候條件,單一的游牧很難支撐塔吉克人全部的生活。因此在高原河谷間不斷尋找與開拓耕地成為了塔吉克人的必需。我所見過的最小的地塊兒甚至不足一平方米,但依然被執著地種上了幾棵小麥。
時間在勒斯卡木是蒼白的,像山谷間的河水一般緩慢、略帶憂傷地流動著。帕米爾高原有著唯一一處高原舊石器文明遺跡,這是高原最早的古人類的一處燒火遺跡。這處遺跡距今12000年至8000年,至今在人種遷移學說中無法解釋。
但在村民眼中,歷史在勒斯卡木無足輕重,歷史只是塔吉克人的生命的載體,隨同生命一起消失。每天黃昏,塔吉克人都喜歡聚會喝茶。一杯酥油茶、一支土煙就是一次聚會的開始。在那幽暗的石屋中,時間像天空中凝固的云朵。人們沉默地吸著土煙,一縷陽光艱難地從小石窗射進來,灑在塔吉克人安靜的面容上。人們對于我的到來感到驚奇,卻沒有人問我為何來這里,只是默默地把最好的酥油茶不停倒入我的茶碗。在他們很少的言詞中透露著關于這個村落簡單的信息:庫爾班家的兩只羊跑丟了,哈拉罕病逝了,明年熱娜或許就會為這個村落添個孩子……
伊力亞離不開他的家
伊力亞是勒斯卡木唯一沒有土地的居民。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帶著一塊小黑板和一盒粉筆去村里的各家各戶,教孩子們認字——整個勒斯卡木只有他一位老師。勒斯卡木連個小商店都沒有,基本還處于原始的以物換物的狀態,家長們會給伊力亞一些食物作為孩子的學費。因為一個人,伊力亞的生活也簡單到了極致,每天就用一個平底鐵鍋在燃燒的牛糞上烤玉米餅吃。
除了教書與照顧自己的十一只羊外,他剩下的事情就是帶著我走訪每戶老者之家。塔吉克男人每天一項必做的工作就是走訪老者之家,向老者送上自己的問候與祝福。塔吉克人的祝福是那種小心翼翼的、輕微的祝福,好像怕被帕米爾群山聽到一般。除此之外,伊力亞基本就沒有什么事了。他常常背靠石屋,遙望遠方的群山陷入沉思。偶爾和我聊天,都是向我打聽北京,問我北京和這里有什么不同。
伊力亞趴在土床上盤點著他收到的學費:幾袋青稞與一只牦牛腿。他抽著土煙,煤油燈晃動的火光把他瘦弱的影子夸張地刻在石墻上。他再次讓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我說了很多,但他都沒有興趣,很久后他抬起頭望著我,讓我說說外面女人的事。我和他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無論任何民族或者種族,只要兩個男人在一起就無法回避這個話題,我和伊力亞同樣。
伊力亞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勒斯卡木,一個是遙遠的外界。伊力亞對我說起了三年前他和喀什的故事,一個關于渴望或者愛情的故事。在喀什的那個晚上,伊力亞不敢去賓館住宿,一夜賓館的費用足夠換一袋面粉。伊力亞打算在橋洞、大街或者這個城市的任意一個角落入睡。他從一條街道游蕩到另一條街道,試圖去感受帕米爾之外的這個世界。他說他走到了一座有著一面玻璃墻的房子前,里面透著暗紅色的燈光,有很多年輕女孩在里面。他被這個奇怪的房間所吸引,這時一個穿著黃色短裙的女孩走到窗前對他微笑,向著他揮手。伊力亞專門花了不少時間仔細地向我描述那條黃色短裙。故事的結尾是女孩突然走了出來,伊力亞嚇跑了。
表面上伊力亞似乎并不愛他的家園。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勒斯卡木,說這里什么都不好,寒冷的天氣,貧乏的土地,冰冷的石頭。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帕米爾的群山阻擋著勒斯卡木與外界的交流。在伊力亞的言語中隱約帶著一種怨恨。他向我說起了喀什,然后他又所去過的最遙遠的一座城市。他念念不忘地說喀什什么都比這里好。可最后我問他想過離開嗎,他卻沉默了。
塔吉克人的太陽崇拜
勒斯卡木在中國地圖上不存在,在新疆地圖上也沒有標注,但它卻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村落。因為整個山谷都是勒斯卡村,從村的這頭牽著牦牛走到另一頭需要三天的時間。為此,我打消了走訪勒斯卡木每戶居民的打算。
在走訪過勒斯卡村的大多數人家后,我依然無法得知這座村落的歷史。或許這里和帕米爾眾多深山中的村落一樣,只是在遙遠歷史中的某一天,一個牧羊人尋找羊群時所發現的。然而,在斯拉木老人那里,我聽到了一種勒斯卡木式的記載方式。
斯拉木是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雖然他只有五十五歲,但外貌已是風燭殘年。每天中午,老人都會走出石屋,坐到村口的石頭上曬太陽,瞇著眼睛,望著太陽。
我與老人握手時才感覺他的手很奇怪。斯拉木微笑著把手伸出來讓我看,原來是一只畸形的手。老人很隨和健談,笑起來時花白的大胡子在微風中顫動,我很快和他成了朋友。我本想詢問這座村落的歷史,他卻用另一種令我驚奇的方式講述著勒斯卡木的故事。斯拉木講述勒斯卡木的事必講得極清楚,不是阿拉伯數字的簡稱,而是把標準的公歷紀年全讀出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發大水了,房子都沒有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來砸死了五個人。一千九百五十三年,風很大,莊稼顆粒無收……最后,他說一千九百九十八年去了一次烏魯木齊。估計,這是這位長者為自己一生所策劃過最遠的一次旅行。
800年前的另一次旅行讓帕米爾為世人所知。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和他的《馬可波羅游記》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帕米爾這片古老的高原。在《馬可波羅游記》中這里就是一片充滿遠古時代氣息、茹毛飲血的不毛之地,在《山海經》中這里更是各種妖怪層出不窮。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高原,歷史中也時刻被戰爭的烽煙所籠罩。君王的刀劍不是爭奪帕米爾的黃金,而是爭奪它重要的軍事價值。帕米爾身處亞洲中央,傲立于幾大文明板塊的夾縫之中。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的易守難攻。在古代,誰擁有帕米爾,誰就可以尋求亞洲之王的王冠。
歷史離去得太快,烽煙散去,圣潔的帕米爾只剩下一些殘破的君王夢。塔吉克人對這些征戰不感興趣,千年的部族生活早就讓他們知道帕米爾是沒有君王可以征服的,他們只是希望再也不要讓戰火附加在他們早已沉重不堪的生活上了。
我試圖去理解是什么原因讓塔吉克人熱愛并堅守著自己的家園。斯拉木告訴了我答案,太陽。
塔吉克人的圖騰崇拜是太陽。相信任何一個同時都會理解這種崇拜。我每天早晨六點就會被凍醒,雖然火塘的火還很旺,但依然無法抵御這3000米高原的寒冷。太陽是最直白的溫暖,雪季的長短,草情的好壞……最終極的原因都是太陽。同時給予塔吉克人更可貴的心理上的依賴,比如希望,比如對生活的珍惜。因為特殊地理所造成的封閉,當世界上其他地域與文化的族群已遠離日神圖騰的時候,在塔吉克人的心中最重要的依舊是太陽。同樣,1200年前強勢的伊斯蘭文明沿著絲路古道迅速蔓延,帕米爾的塔吉克人在接受先進的伊斯蘭文明后依然保留延續著太陽圖騰崇拜意識。
但是,也正是太陽傷害著他們的健康。來到勒斯卡木一個月后我感到身上的皮膚刺痛發癢,發現身上赤裸在陽光下的皮膚開始出現細微的龜裂:因為海拔過高,紫外線特別地強,這里皮膚癌的發病率高得驚人。
熱娜要出嫁了
村里人談論得最多的是熱娜的婚禮,對于這個只有二百人的村落來說這是一件大事,是整個村落的節日。熱娜就要出嫁了,雖然她才十六歲。勒斯卡木孩子的童年是短暫的,從模糊的孩提時代到成人只有短暫的幾年。沒有學校,只有伊力亞這個“赤腳教師”,童年的記憶像風吹過山谷,不留痕跡。
在帕米爾高原,一個人是很難應對生活的,需要兩個人的力量來共同維持。婚禮近在眼前,家人都在為婚禮做準備。熱娜卻總一個人和她的大黃狗坐在石頭上發呆,無聊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我走過去,這一次大黃狗只懶洋洋看了我一眼,又趴下曬太陽。
熱娜的父親,吐爾洪從不認為勒斯卡木的生活艱苦。除了向我講述他們塔吉克人的光輝傳統外,他對自己女兒婚姻滿意的神情絲毫不加掩蓋。他時刻感激著帕米爾的群山,他說帕米爾給予他們的已經太多了。他們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吐爾洪指著太陽說一百只羔羊也無法換取他在安拉面前的坦然。或許吐爾洪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勒斯卡木甚至沒有律法,因為沒有人會犯罪。
苦難的對面就是希望與歡樂,塔吉克人的痛苦是壓抑,而他們的喜悅是狂放的,就如同那些灰色山谷中的紅色裝束。嚴酷的生存環境使人的生存無法獨立,也造就了塔吉克人生活上情感上的緊緊相依。村里吐爾洪家舉辦了一場舞會,是獻給阿瓦罕的。阿瓦罕唯一的兒子阿里年初生病去世了,現在,熱娜要結婚必須經過阿瓦罕的同意,阿瓦罕必須收起眼淚并為熱娜祝福,只有這樣熱娜的婚姻才可以得到村民的認可。
在幽暗的石屋中熱娜低著頭,阿瓦罕緩慢地將那只爬滿皺紋、布滿悲傷的手放在熱娜頭上。就在那一刻,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使熱娜的臉上瞬間失去了孩子氣,成為一個可以背負帕米爾生活之重的主婦。阿瓦罕摸著熱娜的頭送上了自己的祝福,頓時手鼓與歌聲響起,人們開始了歡慶。
阿瓦罕自己卻沒有加入歡慶的隊伍,收起眼淚的她們仍無法收起悲傷。我跟隨老人回到她冷清的家中,在她家門口為她拍照,這個沉默的、飽經滄桑的老者抱著她的孫女凝望著我的鏡頭。一瞬間,一種人性的力量與關于個體的尊嚴使我終于明白了塔吉克人對于家園的愛。
帕米爾最殘酷的不是惡劣的自然環境,而是交流的隔斷。群山割碎了帕米爾,每一個村落都是孤獨的碎片,太陽的碎片。那些渴望被群山所壓抑,孤獨凝聚在狹小的山谷中無法宣泄。我時刻有一種感覺,帕米爾是一艘迷失的諾亞方舟,是一片苦難懷抱中的家園。
就要離開了,我依然無法辨認來時的路。臨走時我再次問起我的朋友伊力亞,是否考慮過離開這片山谷。伊力亞說,這里一無所有,他痛恨這種一無所有,還有他的孤獨,但他無法離開這里。
我知道,在他的心中,并沒有那條通往外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