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的啟示

“少頃，另一位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說：‘我得到了一個啟示——對于外界的壓力，可以通過正面抗爭去戰(zhàn)勝它，但有時也需要像雪松那樣先彎曲一下，作出適當的讓步，以求反彈的機會。’”（《山谷中的謎底》，蘇教版11冊）

對于文中的“啟示”，語文老師不能不高度重視，想方設法“啟”學生，突破難點悟得“示”。聯系學生生活實際是一貫的“啟”法，一不小心還能“啟”出學生“獨特的感悟”。在“民主”的課堂上，老師有時能贊賞、尊重學生“獨特的感悟”。不過，在作業(yè)本里，試卷上，老師就沒那么寬容了，任何獨特的感悟不能游離于標準答案。要在兩個學時里教完《山谷中的謎底》，至少達成3個教學目標，是有點為難老師了，只能剝奪學生的課外時間，用大量的“練習與測試”彌補課堂的不足。所以，對于這么重要的“啟示”一般采用灌輸法，直接了當、干脆利落，作業(yè)正確率高；有時“啟”一啟，“示”一下，心血來潮，象征性地“新課程”一個環(huán)節(jié)。

小學課文里的“啟示”，學生能悟到多少，是因人而異的，這無法統一。而且，好多“啟示”是啟示成人的，拿來教訓孩子，或者想從小“滲透”些什么，都無異于緣木求魚。學生除了多背一條“啟示”應付考試，恐怕沒有其他的意義。《山谷中的謎底》中獲得啟示的是兩個旅行者，想來應是成人，在發(fā)現中頓悟到了“啟示”。可以說，這個“啟示”是他們觀察、發(fā)現、思考、討論的結果，因為有了過程和實地的氛圍，這個“啟示”是刻骨銘心的。當我們把兩個成人辛苦得來的“啟示”通過兩節(jié)課教給學生，只能蜻蜓點水，點到為止，以為學生能“悟”到些什么，無非是讓我們的孩子“少年老成”。其實對于“啟示”，我們不妨“不求甚解”。

和《山谷中謎底》里赤裸裸的“啟示”相比，文本里更多的“啟示”一般藏在文字的后頭，和學生玩游戲。《學會合作》（蘇教版11冊）像一個很有級別的干部“傳達”“啟示”；教學目標之一是找“啟示”：憑借課文具體的語言材料，獲得“只有學會與別人合作，才能取得更大成功”的感受，培養(yǎng)學生團結協作、自我犧牲的精神。不但要學生“團結協作”，還要“自我犧牲”，真夠難為他們了。遺憾的是，文本里有一個小小的漏洞：

“一個外國的教育家邀請中國的幾個小學生做了一個小實驗。一個小口瓶里，放著7個穿線的彩球，線的一端露出瓶子。這只瓶子代表一幢房子，彩球代表屋里的人。房子突然起火了，只有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逃出來的人才有可能生存。他請學生各拉一根線，聽到哨聲便以最快的速度將球從瓶中提出。實驗即將開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瓶口上。哨聲響了，7個孩子一個接著一個，依次從瓶子里取出了自己的彩球，總共才用了3秒鐘！在場的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位外國專家連聲說：‘真了不起！真了不起！我在許多地方做過這個實驗，從未成功，至多逃出一兩個人，多數情況是幾個彩球同時卡在了瓶口。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一種可貴的合作精神。’”

一個小實驗能洞察到人的精神？這樣的聯想過于豐富了。這只能說明，在這次實驗中，他們想到了只有合作才能成功。以小見大，沒有必要，現實生活中，國人是否有“可貴的合作精神”大家心知肚明。然而，編教材的不干，建議“著重指導學生朗讀領悟做這個實驗的外國教育家最后說的一段話”。因為“說明那些地方的孩子，缺乏中國孩子的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這就更加顯現出中國孩子品質的‘了不起’與‘可貴’”。我們就這樣讓學生領悟“啟示”？這樣的“啟示”是赤裸裸的灌輸。

有時，文本是親切的，我們的老師和編者非要啟示學生。我們的語文變成了“啟示”語文，只要是課文，非要挖掘“啟示”，然后啟示學生，不管學生是不是愿意被啟示。《愛因斯坦與小女孩》《船長》《飛向月球》，作者實在是不愿教訓學生，一本正經地“啟示”學生，然而，好事的編者與老師受“職業(yè)病”的影響，習慣性地“啟示”學生。其實，學生能否真正受到啟示，和學生的經歷、生活經驗、領悟能力有關，更多的時候，啟示，是一種機緣。強扭的瓜不甜，為賦“啟示”強啟示，只會讓“啟示”變霉發(fā)餿。真正的啟示盡在無須啟示中。

《埃及的金字塔》著重介紹了金字塔的形狀以及建筑歷史，寫出了外觀宏偉、結構精巧和建造金字塔所采用的辦法，贊美了古埃及人民杰出的智慧。雖然這是一篇說明文，但編者和老師一般會通過具體的語言材料引導學生體悟“啟示”：古埃及人民的勤勞和智慧。課文最后一句說：“它們是埃及的象征，也是古埃及人民智慧的結晶。”但這只是金字塔的一面，成為歷史遺跡的一面；當年的金字塔是古埃及人民的夢魘，是法老殘暴、瘋狂的如山鐵證，“高146米多”、“這些石塊磨得很平整，石塊與石塊之間砌合得很緊密，幾千年過去了，這些石塊的接縫處連鋒利的刀片都插不進去”、“為了建造這座金字塔，經常有10萬多人在烈日曝曬下干活兒。全部工程用了整整30年時間。”從這些語言材料里，我首先看到的不是什么“宏偉、精巧”，而是“高146米多”的瘋狂、血淚，“連刀片都插不進去”的殘酷。我不稀罕這種“象征”、“智慧”，如果中國的歷史上少一些“長城”，才是人民的福音。“長城”是要被“哭倒”的，都江堰卻依舊發(fā)揮著水利的作用。

維克多·雨果大約無意于在《船長》里啟示孩子什么，如果說，一定想啟示一點別人的話，那大概也是想啟示成人“忠于職守”。可是，我們的成人，尤其是編者和老師非要用它來“啟示”孩子：讓學生感受哈爾威船長忠于職守、舍己為人的精神和尊重婦女、愛護兒童的人性美。我們不必把成人的“啟示”強加給孩子。好多新生代特級教師特別善于“煽情”，十分努力地“啟示”著自己的啟示，仿佛把美麗的大理菊插在花瓶里，這樣的美麗綻放是短暫的。學習語文，讓學生有所啟示，恐怕還是要“有根的盆栽”。幸好，“壯烈犧牲”前船長什么話也沒說，否則，花瓶里又會被新生代的專家們插上一枝艷麗的玫瑰。船長哈爾威屹立在艦橋上，一個手勢也沒有做，一句話也沒有說，隨著輪船一起沉入了深淵。可多情的我的同事不甘心，還是“啟示”了一下學生：此時，船長會想些什么呢？

《哲學家的最后一課》記敘了一位哲學家在生前以如何除去曠野里的雜草為議題給學生們上的最后一課，揭示了只有用美德才能凈化人們心靈的哲理。哲學家的問題是“如何除掉曠野里的雜草”，學生的回答有：用鏟子鏟，用火燒，撒上石灰，把根拔出來。這些滿腹經綸的學生沒有一個答對，老師的答案是：要想根除曠野里的雜草，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在上面種上莊稼。同樣，要想鏟除靈魂里的雜草，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美德去占據它。整整一年的循循善誘，這些“飽學之士”肯定有所“啟示”，而要在短短兩個課時里讓我的學生獲得“啟示”，除了灌輸，其他的方法不能立竿見影。“啟示”不能承受之重。“啟示”是要考的，不給學生正確的“啟示”、上課不反復地“啟示”、哪怕強加于學生成人的“啟示”，不這樣，行嗎？插滿大理菊的花瓶比盆栽的花草好看。

欣賞新生代“教學專家”的課堂教學，仿佛是在欣賞插滿了好看的花的花瓶，盡情地“啟示”著學生，盡管有的“啟示”連自己還沒受到“啟示”，甚至壓根兒就不相信這些“啟示”。我喜歡老一代的專家，雖然土了一點，但他們是有根的。

是不是只要是課文，只要是語文，非要讓學生受到“啟示”？非要“文以載道”，板著臉或一臉凝重、一臉熱情、一臉真誠地教育人，甚至訓斥人？“誤盡蒼生是語文”，誤盡語文是“啟示”。就不能沒有“啟示”？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語文里沒有了“啟示”，語文的天空一定湛藍、湛藍。

哲學家的最后一課好像也是給我們語文老師上的：怎樣除掉“啟示”里的雜草？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相城區(qū)黃埭中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