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打小工，現在我是方文山

方文山的好搭檔周杰倫這樣形容他：“是個讓人感覺不到有藝術氣息的天才，是個創意豐富的詩人加鬼才加呆子加笑柄老實人。”

這個描述與我見到的方文山很像。

我們談得很開心，他如日中天的名氣反而被忽略了。其實我認為，面對一個很有名的人，找到他為什么有名的道理比較重要。

成績差的小孩會尋求

其他方面的慰藉

張引墨（下文稱張）：能不能談談你的學生時代？

方文山（下文稱方）：我長在一個普通藍領家庭，身世不坎坷，也沒有顛沛流離過。在臺灣，藍領的后代要出人頭地不難，只要學習成績夠好。但對我來說，這很難。我讀書的時候一點都不用心，成績很差，主要是我從小對課業就沒有榮辱心，別的同學名次掉一位都會覺得很難過，我無所謂，照樣吃喝玩樂。因為我覺得，成績差的小孩會尋求其他方面的慰藉。現在的孩子出路很多，有的打電動玩具打到前幾名就會獲得許多獎金。如果我早生十年二十年，那時音樂不能成為“工業”，就算我會寫東西也沒用。而如今的社會太多元了，多元得哪怕你只精通一種本事，其他的不會也沒關系，你只要四格漫畫畫得好，很多報章就會幫你連載，哪怕你英語、電腦不好也沒關系。在多元的社會講專業，你只要在自己的領域做到最好就可以了。但是，找到自己適合的領域，努力奮斗，仍是必不可少的。

張：聽說你成名前當過快遞員，還送過報紙，發過小廣告，做過機械工。你是怎么得到今天的成功的？回想當年是什么樣的心情？

方：人家十五六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十七八歲就知道自己該考什么學校。我什么都晚熟，連談戀愛都晚。服完兵役，我一邊開始初戀，一邊打工。在我23歲時，定下了人生第一個奮斗目標：當編劇。我報了兩個編劇班，白天打工，晚上上課。一年之后，課業順利完成，但整個電影市場不景氣，而唱片業遍地黃金，張學友的唱片動不動就賣幾百萬張。我喜歡創作。于是我打算先寫歌詞，說不定能從音樂圈跳到電影圈。

做搬運工的時候，我懷揣一個小本子，每逢搬東西的間隙就掏出來寫上一兩句，不到一年累積了100多首歌詞。我把這些歌詞精心抄好，按照CD背后列出的地址一一寄出去——那些唱片比較多的制作人，發片率比較高的歌手，我都寄了。然而，100多封信寄出去之后，杳無音信。

后來我才知道其中奧秘：寄去的東西不是直接到收信人手上，第一關是公司內勤，他們多數時候沒有報上去就直接把東西扔進了垃圾箱；能到制作人助理手上，已經算是幸運，但他們也未必會交給制作人；就算到了制作人手上，他們也未必會有時間看。

這個圈子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理所當然，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又跟制作人非親非故，憑什么你一寄來東西，別人就要影印好幾份，然后專門組織開會，認真討論用不用？不可能。

我寄去了100多封信，只得到了吳宗憲一個人的回復——吳宗憲之所以回復，是因為他正準備成立一家新的唱片公司，他同時招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作曲人——周杰倫。

張：還記得吳宗憲第一次找你時的情形嗎？

方：吳宗憲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以為是朋友在開玩笑。他在電話里說自己是吳宗憲，我根本不信。可是聽著聽著，覺得他好像真的是憲哥。掛下電話，我激動地對自己說，方文山，你終于能進這個圈子工作了，還是吳宗憲親自打電話來，不是助手打來的。

張：于是，你就從一個普通打工者一躍成了簽約歌詞作家？

方：簽不簽約，對我來說沒有什么變化：作為新人，沒有簽約金、沒有保障、沒有一個月三五萬(新臺幣)的月薪、沒有用多少首歌的承諾。有變化的是，不能私自給別的公司寫歌。但我很高興，起碼我寫出東西可以直接給公司，不用亂寄了；也不會擔心我的東西寄去被別人抄襲。

當“憲哥的人”還有很多好處，比如可以住公司。剛進去的時候我跟周杰倫都比較窮，我們那時住公司、吃公司、用公司，洗澡、水電都不用掏錢，還有寬帶、有線電視。所謂住公司，也不過就是躺在沙發上，或者在錄音室里拼幾張椅子。但我們慢慢形成了習慣。周杰倫家離公司比較遠，父母離異，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他比我更愛住公司。直到第四年，我們兩人都買了自己的房子，才不睡在公司了。

“憲哥的人”當然不止我一個，當時憲哥簽下了七八個人。新人永遠無法避開的就是“比稿”。“比稿”的概念是，一首曲，同時給所有寫詞的人，要求一樣，最后從交上來的作品里挑一個出來。競爭激烈，比不過人家，工作就會白做。

你發如雪，凄美了離別

張：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歌詞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影響？

方：我發現我之前學電影編劇對我寫歌詞很有幫助，這使我的歌詞很有畫面感。我會用電影的語言去寫歌詞，例如一些場面的調度、蒙太奇的效果等。今天一個女歌手唱歌，她從頭到尾講傷心，但你不知道她的任何故事——是在雨季過后的第二個禮拜天傷心呢，還是在鐵軌旁傷心？她傷心的時候旁邊有塊玻璃呢，還是外邊下著毛毛雨？這一切你都不能從這首歌詞里得到，但我的歌詞會在前邊鋪陳，有畫面感，讓大家知道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后邊才寫情緒，這會加強聽眾的記憶點。歌詞只是一種包裝，是旋律的依附，所以很多導演說我的歌詞很好拍畫面。

張：那些中國風的歌詞真的很有韻味，為什么會想到“中國風”元素？你是不是有很深的傳統文化積淀啊？

方:其實，古典文學中蘊藏著豐富的寶藏，這些是我們共有的財產。古典文學沒有那么難以接近——很多電動游戲都借鑒了古典文學，很多游戲也參考了中國古典名著，比如《三國演義》《封神演義》。

張：你創造了“韻腳詩”“素顏”這些寫作方式，還舉辦了韻腳詩大賽。你怎么理解這些方式，不怕所謂的權威批判這些新生東西不夠規范嗎？

方：有些權威一看新玩意就說：這是什么東西啊！因為他們認為他們建立了嚴謹的價值體系，不允許別人來挑戰。但我覺得年輕人最可貴的精神是不會主觀地排斥什么。

張：有個中學生提問——我很想當一個歌詞作者，可是不知道該怎么訓練自己，能給點建議嗎？

方：我之前也沒有學過音樂，但我有這個想法后，就開始分析。我先開始分析別人怎樣寫歌詞，它的韻腳，它的段落，它的記憶點怎么抓，我一一去做功課。它還是有游戲規則，有脈絡可尋的。我完全了解了它的操作方式后，就開始加新的東西進去。

我的建議是多讀多練多研究。在我眼里，比詞匯本身更重要的是用法，被用濫的詞要搞出新意需要多動腦子。比如“愛你”“喜歡”，難道你要發明東西去取代這些詞嗎？“你發如雪，凄美了離別”，“離別”和“凄美”都很常用，可我變換了排列順序，意境就不同了。

張：你擔不擔心自己慢慢變老，年輕人嫌你的創作老土，不再欣賞你的歌詞？

方：我不認為年齡是障礙。電影《哈利·波特》的編劇、導演、制作團隊，除了少數年輕演員外，其他人大多是30到40歲；《魔戒》也是。我不認為相差十幾歲會是障礙。每個唱片公司里有決策權的主管是50多歲，制作人40多歲，寫歌的30多歲，唱歌的20多歲，聽歌的10多歲。游戲規則就是，50多歲的人決定10多歲的人聽什么歌。

張：能不能說說你的兩個重要合作伙伴——吳宗憲和周杰倫。

方：憲哥是一個多動兒，他一刻都停不下來，我每次和他約時間時都發現他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我覺得他是一個天生的藝人，主意很多，他可能今天一有想法就會馬上去做。在自己的工作領域里，他是很稱職的。

杰倫其實跟臺灣大多數青少年一樣，喜歡打籃球，喜歡玩電動玩具。除此之外他害怕一個人呆著。他是家中的獨子，又在單親家庭里長大，可能家里的環境使他沒有安全感，所以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公司里和同事打成一片，甚至我們公司要搬家，他也希望自己的空間小一點。他對音樂是有潔癖的，如果我們說：杰倫，你這首曲在某某磁帶里聽到過，他馬上就會不要，重新寫過。他比較內斂，是音樂天才、生活白癡。在專業領域里他出類拔萃，在生活細節上他很遲鈍。假如今天你讓他一個人坐飛機去哪，他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