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哲決定寫一部奧運建筑的書,我就知道他寫的一定是一本不一般的書,雖說是與奧運有關,但肯定不會是那些搭奧運之便利的、介紹性的、宣傳性的書。這樣的書不需要曾哲去寫,曾哲也不屑于寫。盡管我已有了這樣的期待,但當我拿到他的這本書時還是大吃一驚。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文本,我一時讀不懂它,就像我一時讀不懂那個造型奇怪的“鳥巢”一樣。這或許證明了一點,曾哲真正讀懂了北京奧運的標志性建筑“鳥巢”,他以文字為材料為我們建造了又一個“鳥巢”,一個文字的“鳥巢”。
曾有人說,現在的中國成為世界建筑設計師的實驗場。這并不是一件壞事。曾哲在這本書中也提到了這一說法。北京奧運這樣一個重要的機會,世界上所有野心勃勃的建筑設計師都不會放過的。鳥巢,水立方,中央電視臺新樓,甚至包括國家大劇院,這些典型的后現代建筑集體亮相北京。我們都會感覺到它們的意義已經大大超過了建筑本身,解讀這些建筑,其實就是在解讀中國,解讀中國發展的進程。在我看來,當下中國具有鮮明的后現代文化特征,但又不完全是西方學術著作所闡釋的后現代,也許這是一種后現代中的后現代。我以為曾哲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不想把這本書寫成一本純粹關于建筑或建筑藝術的書,也不想寫成一本關于籌辦北京奧運的書。他想破解這些建筑里面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特別是它的后現代文化內涵。但這樣做是有難度的。于是他直接采用了后現代的文本。我理解曾哲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想以這樣一種與其本質相吻合的形式為讀者提供一個抵達終點的通道。
《覺建筑》采用了后現代最典型的拼貼方式,這是多層次的拼貼。內容上的拼貼,語言上的拼貼,結構上的拼貼。他把一個個完整的東西活生生地撕裂成無數的碎片,讓各種碎片無序地組合起來。他在貌似嚴謹的結構里裝置著結構紊亂的文本,讓你的思維在一座迷宮中找不著方向。你看,他的結構是十二個元素:金、木、水、火、土、壁、窗、頂、石、門、建、筑,這里有中國傳統文化的“五行”,有建筑的基本材料,于是這個文本獲得了最強烈的形式感。強烈的形式感甚至會讓我們忘記了我們的閱讀終歸是要來探詢內容的。最具形式感的是署名劉自明的文本。仿佛是分行的詩,又把版撐得滿滿的不留一個字的余地,然而最玄奧的文字也是劉自明的文字,這一組組排成方陣的文字充滿著哲理、詩性,每一個方陣都可以讓你琢磨大半天。不過說句實話,當我看到這由一個個方塊字組成的整齊劃一的方陣時,有了一種賞心悅目的效果,也就顧不得再去猜測文字背后玄奧的含義了。這或許是《覺建筑》的一個問題,過分注意形式感,勢必會影響到內容的闡發。
但我們的閱讀不可能停留在形式上,最終還是要進入到意義的層面。《覺建筑》所要表達的意義也許是龐雜繁復的。有幾位奧運建筑的直接參與者的訪談,如奧林匹克公園的設計師,鳥巢項目的總工程師,五棵松場館的總工程師,“水立方”的中方總設計師。他們的訪談保留著最原始的形態,包括他們的鋒芒、智慧、意識流以及悖論,從他們的訪談中,我們能夠看到中國年輕一代建筑師的現代性思維以及奧運工程的超前性。還有執教于北京大學的“先鋒派建筑師”,身兼詩人、文學理論和建筑學理論編譯數職的自由撰稿人,精通《說文解字》的工地油漆工,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白澤、刑天和倉頡。他們從不同的角度來解讀建筑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故宮和廁所是兩個特殊的角色,故宮作為中國古代建筑的典范,出現在這本書里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廁所這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怎么也允許它來參與發言了呢?也許在曾哲看來,越是這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越能透視出文明的程度。曾哲本人當然也是一個發言者,不過他似乎有意把自己降低為配角,主要做一些補充說明似的發言。曾哲在處理這些龐雜的內容時體現出他對多元化的尊重,幾乎每一個角色都可以構成一個中心。曾哲或許以為,只要將多個中心搭建在一起,讀者就會讀出相互之間的隱喻和對應。但這樣的閱讀對于讀者來說是一個太艱苦的挑戰,因為它包含著太多的不確定性。
覺建筑,這么一個奇怪的標題。曾哲的靈感或許來自佛教。佛的本義就是覺悟,佛教的覺悟是對世界真諦的領悟,這是一種心與心的通達。我理解,曾哲希望自己不只看到建筑的物質層面,而是能夠直達建筑的內部,發現建筑的精神層面。這樣做是明智的選擇。當我們理解到建筑與社會與經濟與文化的深厚密切的關系后,就會發現每一個新的建筑就是一個新的精神空間。以“鳥巢”為代表的一批北京奧運建筑,其社會和文化意義遠遠大于建筑本身,現在我們就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可以預想到在不久的將來,“鳥巢”會成為一個“新北京”、乃至一個“崛起的中國”的文化符號而流傳到全世界。這就是北京奧運建筑的精神空間。今天,我們有必要充分闡明這一點。曾哲的書做的就是這樣一種工作,我不能說曾哲已經做得很好了,但他通過對北京奧運建筑的深入了解,觸摸到了這個新的精神空間。這個新的精神空間帶有濃郁的后現代性,然而正如有的學者所闡釋的,后現代性也是一種現代性。這在中國的大地上,在北京奧運的建筑中,得到充分的體現。這種后現代性是對現代性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超越,這種后現代性恰恰體現出中國一個后發國家果敢崛起的鮮明特色,對它的認識和闡釋是在西方后現代理論著作中沒有現成的答案的。尋找它的最佳答案,這應該是中國的作家和學者的任務。曾哲抓住了它,但他只是一個開始。我們不能苛求曾哲,因為如果說覺就是佛的話,那么,修煉成佛是需要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