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文學研究的公共性文學的公共性不是一種新現象,卻是一個新話語、新名詞、新術語。之所以要提出這個新名詞新術語來討論,是因為在漢語學界,這個從西方引入的名詞術語極可能在舊的理解框架中被誤讀和誤解。那些對解放后三十年政治化、群眾化、意識形態化的文學運動仍心存余悸的中老年文學知識分子而言,文學的公共性極容易被當作文學的自主性、獨立性、審美性和私人性的對立項進行解讀,因為公共性在當代中國的特殊語境中似乎等于一統天下的政黨政治性和意識形態工具性,等同于自上而下的群眾運動,比如大躍進民歌,文革樣板戲,評法批儒等。被賦予了這種公共性的文學當然是不可能有自主性、獨立性、私人性的。我們好不容易從這種文學的“公共性”中走出來,好不容易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和自主性,獲得了不“參與”(即不做工具)的自由,干嗎又要提倡什么文學的公共性呢?要開歷史的倒車么?正如我在文章中說的,這只能表明“公共性”“政治”“參與”等術語在文革極權時代被敗壞到了何等程度。
而對于那些沒有經歷過“文革”時期那種政治化的文學運動,只經歷過90年代商業化的文學浪潮,不知道“文學的工農兵方向”為何物,只知道“私人化寫作”“身體寫作”、而八零后、九零后一代而言,文學公共性的話題也提不起他們的興趣。對這一代“被架空”的文學青年而言,文學或者是私人消費品,或者是大眾娛樂商品,不管怎么樣,都與公共事務無關,與政治無關,與公民參與無關。在一個畸形消費主義時代長大的文學青年,或者沉溺于色情的身體感覺,或者迷戀空幻的玄幻世界,兩者都與處于私人世界和玄幻世界之間的公共世界無關。
這樣,由文革時期的“公共”政治瘋狂導致的政治冷漠和參與畏懼,在新的畸形消費主義時代得到了奇特又合乎邏輯的延續。中國文化界和文學界所缺少的恰恰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公共性,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參與,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和真正意義上的參與。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的前提是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的存在,包括市場經濟、法制社會等,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一個獨立于國家權力的文化空間(哈貝馬斯說的公共領域)的存在,而這是公共性,包括文學公共性的前提條件。遺憾的是,這個意義上的公共性一直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同樣,我們只知道與“公”截然對立的那種“私”(文革時期的“狠批私字一閃念”、“大公無私”,到當下的“假公濟私”),卻不知道孕育健康的公共生活所必須的那種私,不知道健康的公共領域是由理性自律、既懂得捍衛私人利益又有一般意義上的人道關懷與公共美德的私人所建構的。缺乏這樣的私人、不尊重私人自主性的公共性,是虛假的或者是極權的公共性,不尊重私人利益的“公共”利益只能是偽公共利益。同樣道理,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參與應該是堅持個人獨立性和批判性前提下的參與,是民主意義上的參與,而不是大家被召集到一起喊口號。
這樣看來,無論是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的政黨政治狂熱時期,還是90年代以降的消費主義狂熱時期,我們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和公共生活、公共文化,當然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的公共性。我們既不能把解放后三十年的革命文學、政治文學、運動文學當作是具有公共關懷的文學,也不能把公共性等同于把私人隱私拿到公共媒體上進行炒作。
基于上述思考,我們認為,認真探討文學的公共性,澄清由于時代和社會造成的種種誤解,還文學的公共性以本來面目,是極為必要的。這次組織的三篇文章,雖然立場、術語、表述方式各異,但一個共同點卻是努力對公共性的不同類型進行必要的分梳,三位作者努力證明,真正的文學公共性、真正的文學介入,不僅與文學的自主性、獨立性不矛盾,而且恰恰以它們為自己存在的必要條件。
(陶東風)
在具有“文革”記憶的幾代中國文學工作者心目中,“文學的公共性”不僅是一個容易引發誤解的術語,也是一個容易勾起不愉快記憶的術語,他們從這個詞聯會想到曾經有過的文學藝術領域的群體政治運動,聯想到大躍進時期的民歌運動,“文革”時期的樣板戲,等等,似乎這些文學和文學運動最有公共性。在這樣的理解視域中,文學的公共性與文學的自主性、審美性、私人性等等就“自然而然”地對立起來了,似乎倡導文學的公共性就會犧牲掉文學的自主性、審美性、私人性。
對此,我既表示理解也深感悲哀,它只能說明“政治”“公共”這些術語在我國已經被敗壞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以至于我們今天還在承受其災難性的后果。這更說明重新理解“文學的公共性”“文學公共領域”等概念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如果我們承認公共性和公共領域這些術語都是從西方引入的,那么,我們似乎不能不從回到西方語境開始。
在西方語境中,談到文學公共領域,當然不能不提及哈貝馬斯,因為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首先提出了這個概念。作為一個歷史描述的術語,哈貝馬斯用它特指18世紀西歐(主要是英、法、德三國)出現的歷史現象。他在論述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亦即現代公共領域的建構時認為,文學公共領域是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前身和雛形。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不同于此前中世紀封建社會的代表型公共領域,它是在近代資產階級市民社會成熟并獲得獨立(獨立于政治國家甚至對抗政治國家)的條件下出現的,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市場經濟、法治國家等現代性建構。哈貝馬斯把代表型公共領域的特點概括為專制王權包攬一切,沒有公私之分,缺乏自律的私人個體,缺乏民主原則和開放性,不存在理性交往的法則,等等。所謂代表型公共領域的實質不過是專制王權把代表自己權力的符號、儀式、物件拿出來公開亮亮相、讓大家見識見識而已。
相反,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由有主體性的自律個體(私人)組成的,他們從事的活動乃是對國家權力進行批判性的監督,而監督的方式則是理性的討論和公開的批判。專制的、不受監督的國家權力的瓦解以及民間公民領域的出現是它的社會歷史條件。
這樣一種具有政治功能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首先出現在文學界(當然,哈貝馬斯的“文學”概念含義很廣,不但包括了其他藝術,也包括了各類評論文體),這是因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最初是圍繞著文學閱讀公眾形成的。在培養資產階級公眾的主體性、批判意識和理性論辯能力方面,文學公共領域發揮了重大作用,為這些公眾介入政治討論打下了基礎。因此,文學公共領域本身雖不等于政治公共領域,但是卻為政治公共領域準備了具有批判性和自律性的公眾。文學公共領域是“公開批判的練習場所”,人們在這里進行“自我啟蒙”,為把培養自己作為自律理性而又富于參與精神的公民作必要的準備。
這樣,文學公共領域就成為從宮廷代表型公共領域過渡到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橋梁,哈貝馬斯通過大量資料證明,在與宮廷專制文化的對抗中,城市里最突出的就是這樣一種文學公共領域,其機制體現為咖啡館、沙龍以及宴會等,人們在這里就文學以及相關的公共性問題進行理性而民主的辯論,鍛煉了自己的獨立性、自主性、主體性和自律性。
哈貝馬斯的文學公共性和公共領域概念因此是一個現代的概念,如果我們談論的是現代意義上的、具有現代性價值內涵的文學公共性和文學公共領域,就不能不把它簡單地等同于群眾性、公開性、政治性。事實上,哈貝馬斯的文學公共領域(也包括他的公共領域概念本身)概念既是一個歷史描述概念,也是一個具有規范性的一般理論概念,是用以對十八世紀前的封建代表型公共領域和此后大眾媒介化的偽公共領域展開批評的“理想類型”。
我著意強調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概念歷史和邏輯、事實和規范統一的特點,是為了在哈貝馬斯的研究基礎上,把“文學公共領域”提煉為文學理論和文學研究的一般范疇。參照哈貝馬斯的描述,我把文學公共領域理解為一個獨立于國家權力場域、由自律、理性、具有自主性和批判精神的文學公眾參與的交往-對話空間。這個意義上的文學公共領域當然是歷史地生成的,是現代性的成果,但它同時又具有明顯的規范內涵,可以成為一個普適性的文學理論范疇。這樣,我們就能夠進而對中國當代文學中有沒有文學公共領域,有沒有文學的公共性以及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公共性展開有效的而不是自說自話的、沒有最起碼的共識基礎的論述和對話。
首先,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公共領域發生和存在的前提是文學活動與國家公共政治權力領域的相對分離,也就是說,獨立于國家權力領域的、非官方的自主文學場域(包括文學市場、文學機構、文學游戲規則)等的發生與發育,是文學公共領域得以出現的前提。從更宏觀的視野看,文學公共領域出現的條件是國家和公民社會的相對分離和獨立于國家權力的公民社會的出現。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公共領域同樣是現代性的建構。
這點需要得到特別的強調,因為它在國家和公民社會的關系中解釋了文學公共領域的“自主性”的社會條件。大家知道,“公共領域”的概念在西方社會政治理論的發展中被賦予了諸多含義,也有諸多不同的解釋路徑。其中比較重要和普遍的解釋路徑兩個,一個是自由主義模式,它在國家-社會的二元框架中劃分“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公共領域相當于國家行政管理領域,“私人領域”相當于公民社會。另一個是共和主義模式,它是從政治共同體和公民身份的角度界定“公共領域”的,認為公共領域是公民積極參與的政治實踐領域(這種公共領域理論起源于古希臘,在阿倫特那里得到了繼承和發展)。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則和它們都有聯系但又都不完全相同。他認為,公共領域是界乎公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調節地帶,一方面,公共領域是由私人領域中具有主體性的自律私人組成的,另一方面,他們又積極參與公共事務,批判性地監督國家公共權力的使用。既獨立于國家權力又批判性地參與其中,獨立性是其參與的前提。這樣一個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的建構是現代性的一個偉大成果,它為文學公共領域的建構,為文學的自主性提供了社會基礎。沒有一個獨立于國家權力的社會文化領域,也就是哈貝馬斯說的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文學活動就只能處在國家權力的控制下,就不可能獲得自主性,當然也就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文學公共領域。正因為這樣,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地把文學的公共性籠統理解為文學的政治性,好像任何公開化的、群眾性的文學運動或任何關注國家大事的文學創作、文學研究都是文學的公共性的體現。
明白了這點,我們就會進而明白,“文學公共領域”和“文學的公共性”這些概念是不能隨便使用的,比如,不能用它們來描述中國古代歷史上的文學界和文學現象,也不能隨便用它們來描述建國后30年的文學界和文學現象,因為在這些歷史時期,不存在獨立的文學界,也沒有獨立的公民社會,一切都處在國家政治權力的絕對統治之下。中國古代的文學基本上分為兩種,一種是作為士大夫私人話語、沒有公共性、遠離政治的山林文學、隱士文學,它們基本上是士大夫失意(離開官場)時期的消遣;一種是依附于王權政治的御用文學,盡管這種御用與依附有時表現為為主人著想的諷諫精神,但是諷諫精神不是真正的批判精神,因為它最終仍然是為了鞏固主人的統治。而在改革開放以前的當代中國文壇,特別是在“文革”時期,所有關于文學或借文學之名進行的公開群眾性運動(比如大躍進民歌運動,樣板戲等),都不過是自上而下的國家意志的貫徹和展示,它不僅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相反是對公共性的粗暴踐踏。
其次,文學公共領域作為獨立于國家權力領域的對話交往空間,必然充滿了多元和差異。對哈貝馬斯產生過決定性影響的思想家阿倫特曾經指出,公共性的重要特點是獨特性和共在性的統一,所謂“共在性”,是指人在共同存在于同一個世界;所謂“獨特性”,是說共在于這個世界的人總是千差萬別的。人們并不需要完全變得千篇一律(包括看待世界的視角、立場等)才能共處于公共世界;相反,對于差異性的消除必然導致公共世界的極權化,亦即公共世界的消亡。健康的公共世界的維持所需要的,恰恰是參與這個世界的人的視角和立場的多元性和復數性。同時在場而又保持行動者個體的多元性和差異性是公共領域得以存在的前提。公共領域中每個個人的視點都沒有一個共同的公度,阿倫特說:“公共領域的實在性要取決于共同世界借以呈現自身的無數視點和方面的同時在場,而對于這些視點和方面,人們是不可能設計出一套共同的測量方法或評判標準的。”之所以說各個個體看待世界的視點和角度具有不可化約的多元性,是因為盡管公共世界乃是公眾會聚之所,但那些在場的人卻處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可能與另一個人所處的位置完全相同。每個處在公共世界的人都希望自己被他人看見和聽見,被他人見證,而每個人都是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來展示自己的卓越性,也是在不同的位置上來看和聽他人的言行演示的。阿倫特說“事物必須能夠被許多人從不同的方面來看,與此同時又并不改變其同一性,這樣才能使所有集合在它們周圍的人明白,他們從絕對的多樣性中看見了同一性,也只有這樣,世俗的現實才能真實地、可靠地出新?!倍鄻有允枪差I域,包括文學公共領域的最重要規定之一。
這個觀點對文學的啟示是十分豐富的。文學的公共性同樣是共在性和差異性的統一。文學公共領域并不需要一個本質化的、單一的文學觀念(特別是自上而下通過國家確立貫徹的文學觀念)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它的參加者也不需要擁有相同的文學觀念、文學立場才能共處于文學公共領域;恰恰相反,文學公共領域的存在和發展正需要文學觀念和立場的差異性和復數性,取消了差異性和復數性的文學只能是極權主義時代的文學?!爱敼彩澜缰荒軓囊粋€方面被看見,只能從一個視點呈現出來時,它的末日也就到來了?!卑愄氐倪@句話當然也適合文學公共領域。
正因為這樣,文學公共領域才需要一個獨立于國家權力的公民社會的依托,否則就難以抵抗來自國家統一化權力的干預。結合中國解放后30年、特別是極“左”的“文革”時期中國文學界的情況,這點會看得更清楚。我國這個時期文藝運動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由國家權力直接插手文學領域并統一制定不允許質疑的“文學理論”(特別是關于“文學的本質”“文學的真實性”等的理論),這使得那個時期的文學理論界看起來很熱鬧,“爭論”不斷,而且采取了群眾運動的方式,但這種“爭論”和“討論”幾乎都是在復制自上而下貫徹的文學主張,其高度的統一性恰恰意味著文學公共領域的死亡。文學公共領域的存在與健康發展需要的不是統一的文學觀念和文學立場,而是對于文學這個公共交往空間的珍愛。哪里有統一的、不可質疑的文學理論,哪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學公共領域。
第三,文學公共領域必須有文學公眾的廣泛參與并就文學以及其他重大的社會文化議題進行公開、平等和理性的討論,它是一個主體間交往-對話領域,一個民主實踐的場所。這意味著沒有公眾的參與當然不能構成文學公共領域,也不具備文學的公共性;但同時,強迫性的“參與”,不平等的“對話”“討論”,同樣不可能建立真正的文學公共領域,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學公共性,因為這不是真正的參與。文學公共領域的參與者必須具備起碼的民主權利和表達自由,能夠本著平等、自主、獨立之精神,就文學以及其他相關的政治文化問題進行積極的商談、對話和溝通,而不是被動地舉手表態,或鸚鵡學舌地模仿在上者說話。
文學公共領域的交往和溝通必須通過公正、理性的方式進行,所謂“理性的方式”,也就是“非權威”“非暴力”的方式。關于權威,阿倫特說:“權威的標志是要求服從著不加質疑的承認,無論是強迫還是說服都是不需要的”。文學公共領域的交往言談的非權威性,指的是大家對于共識之達成不是出于一個先在的、未加反思的權威(比如無可置疑的文學的服務對象、存在目的等等),不是由于某個無可質疑或不能質疑的權威提出了無庸爭議的“理由”。關于“公共”這個概念,預設了“差異的合理性”與“非權威的共識”這兩個維度。
文學公共領域更容不得任何形式的暴力,必須戒絕物質暴力和類似物質暴力的語言暴力。暴力是一種采取非言說非交談的方式迫使對方服從的力量,因此阿倫特反復說暴力是政治無能的表現,一個人只有在通過語言說理的方式不能贏得合法性的情況下才會訴諸暴力。文學公共領域的交往對話,特別是文學批評,是而且只能是一種語言活動。既要充分展示自己的個性,堅持自己的觀點,又要尊重他人的言論自由,并抱有通過交往達成共識的真誠愿望。當文學公共領域的成員各自提出了他們的意見和立場的時候,應該依據誰提出了“較佳論證”(better argument)來作為評價的標準。
一般而言,在文學公共領域,特別是文學批評領域,使用物理暴力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語言暴力的使用卻屢屢發生,在以網絡為載體的文學探討中尤其如此。在著名的“韓白之爭”、“玄幻門”之爭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試圖通過非理性的威脅、恐嚇、謾罵、侮辱等方式來威嚇和壓倒對方等的現象,這一切均屬語言暴力,其最后的結果只能是使得交往-對話或者中斷(如評論家白燁之退出論爭)或者無法有效地進行下去。
顯然,我說的文學公共領域和文學公共性,不只是一個描述性概念,更是一個規范性概念,它肯定不符合歷史上曾經出現的所有文學公共領域,但我以為卻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公共領域的應有品格。用這個概念標準來看,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當代文學界沒有文學的公共性乃是一個不可否認的歷史事實。如果有,也是一種與現代意義上的公共性截然不同的極權公共性(接近哈貝馬斯說的代表型公共性)。當代中國文學的公共性是在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公民社會一起浮出歷史地表的,它的基本標志就是文學自主性自律性的確立。但這是另一個需要專門加以討論的話題了。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北京市人才強教創新拔尖人才項目“文學的祛魅”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