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拂

誰教歲歲紅蓮夜

眾花一經團弄便相互株連

——歐陽江河

１

一走進這座荒園便感覺異樣

看不清侍者詭異的眼神和布幔后的玄機

兩條紅魚游動在初春的黃昏：肥美，雍容

充滿曖昧。冰涼的長方形餐桌

被一組破舊的直角沙發包圍，拆解的矩形

迷宮般的書法和宿命數字——我像兔子支起耳朵

期待腳步陌生地響起

２

那么刺骨的穿堂風

如驟然降臨的情感，一點準備也沒有

到處是陳舊的痕跡：硝煙未散盡的敦刻爾克

翻毛大衣庇佑的一百米，我們一齊整整走了十天

轉機必然會顯現。在山野中星空下

平庸的日子必然被狂野的初雪重新修改

理智的車燈忽地亮了，淚水像風一樣把我從緊握的往事吹落

３

如焚。一個個強力筋斗重新站到云之上

或者以另外的路線迂回，對肉身作最后的合圍

激情在午夜的市區急切穿行

卻始終無法降落——深淵般的沼澤

比冷卻和消亡更加黝黑

在玉碎宮傾的愛之門前

我再次輸給了想像中的險象環生

４

——空空蕩蕩。廉價的音樂被反復播放

晃動的水面上愛情顯而易見

星期天的游泳館。無關的肉身行進或出水

光影潛伏在池底，注視著那條懸掛在幸福中的魚

一點一點被無知割斷了繩索

齊刷刷地黯淡。幽獨燃燒著的只有最后一枚火苗

我忍得住眼淚，卻不能忍住空空蕩蕩的余生

吹拂

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只有懶洋洋的春光和間或幾聲鎮定的鳥鳴

漣漪般散去：淚水，尖叫，奇異的沃根葡萄酒響動

抬起頭來，源于亡靈的美從兩腿間一掠而過

幸福是孤獨的，極度的幸福更加孤獨

萬物復蘇后，旗桿，花匠，布谷鳥

和其他一些春天的事物散落在另外的棋盤上

一些樹吐出新蕊，一些鳥顧自飛翔

但它們都不能驅散內心的喧囂。行走在刀鋒上的三月

頭發蓬亂的人正瞇著眼睛獨自領受

來自冥界的吹拂：這吹息清澈剔透持久

這吹息年輕俊美銷魂

這吹息如破冰蝕骨之刀

蕩滌席卷沖決了一切藩籬

金屬桿

金屬桿橫亙在又一個春天的前面

我上前一步握緊它

握緊迅即而來的寒涼

與天空保持Ｔ字形

不動聲色。順便拉直不能再彎曲的脊骨

懸浮。飄升。春天的原野上

響徹著亡靈們次第而去的腳步

突如其來的光，鷹一般盤桓著

一輛汽車突兀地站立在面前

黑色的表情——一種陰影

沿丁香花開的方向漸行漸遠

懸吊著，目睹倒臥的鋼鐵軀體一點點冷卻

懷念它剛剛周祭的主人

再也不會返回的事物。懸吊著

在越來越寒冷的金屬桿下

在前生和今世巨大的峽谷中間

蚊子

時間，雪一般下著

越下越大的雪，鵝毛一樣的雪

堆積的舊情感無人照料

一根拐杖站立在午夜的角落

一個落魄的人。聲音響動

思緒重新被鐘擺的方向確定

那些虛掩著的乳房

一閃就不見了。開放在白墻上的血

是這個季節最好的印記

胡須出現，從一張臉到另一張臉

黑色膠帶飛速倒轉。父親看著神靈

我看著父親，默不作聲

越來越敏銳的聽覺。黑暗中

我俯身撿起過往的一段感情

抵擋著漸漸迫近的聲音。這回我確信

它真的不是重聽

社區診所

一腳踏進兩段往事的內核

看見多年前的汁液正慢慢滲出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洇濕但天空暗了下來

頃刻間換上另外一幕布景

“臉為什么會突然腫起來呢？”

一只秋后的蚊子悄悄靠近，停在了又一個十字路口

我剛看懂女醫生關切的眼神

就聽到一陣蓄意的呻吟。掛著吊瓶的老嫗

翻了下身，記憶再次被掀開一個口子

露出血肉模糊的過去，這時穿堂風裹挾著市聲

疾掠而來，污穢的墻壁上那些奇怪的臉譜

一閃就消失了

秋天是離天國最近的季節

對空洞或靈異的聲音可以假裝并沒有看見

痕

重新回到銷魂的小島。樂音再現熟悉的洶涌

像煙花一樣溫暖地散開，緩緩灑落下來

靈魂出竅的一瞬間，中年人光滑的脊背上

正行走著無數個快樂的小精靈

強行駛過，一片狼籍

痛苦扭曲的臉和骨頭碎裂的聲音

通向四十五歲的春天，柳絮例行飄動花草依舊

葳蕤

樹枝努力地彎向大地，更多的女人擁擠在情感泥濘的路上

痕已褪盡。時間的大表盤正常行進

池中蟹匍匐在既定的模式里，窗外

黃昏正在消逝

烏云向西

烏云以巨大的板塊西移

站在驟起的狂風里，我憂傷恍惚不能自持

兇訊，虎兕一般在天空張開獠牙

燕兒惶悚的表情跌落下來

沒有心情再從容面對一場秋雨了

烏云繼續緩緩向西

大地上緊握的事物被吸附而去

梧桐褪色。心跳停了下來

總是在黑云壓城之際愛情戛然而止

不斷疊加的死亡擁堵在每一個秋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