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眠又開始出現問題。我一直咬牙忍著。每次中午關掉電腦后,大腦中對往事的記憶關不掉。那些記憶的碎片在腦海里不受控制地亂竄,胃部氣郁,結成硬塊。吃不下飯。我要來回在屋里走動半小時,深呼吸,吐氣,揉胃脘,努力把午飯吃下去,然后又來回像困獸一樣走走走,做心理治療。
等我走累了,躺在床上午休時,記憶像一群鋪天蓋地的兀鷹籠罩著我,啄噬我。我緊閉眼睛,全神貫注驅趕它們,不讓它們強壯、變形、失控。我安慰自己:好孩子,不要怕,睡吧睡吧,放松……睡吧。
不可能睡著。
我給自己做正面的認知治療。兩點左右,搏斗到三點多。養神結束。
夜里,吃一粒阿普唑侖不行。沒有睡意。
夢。夢里很疲倦。夢醒,也疲倦。
小時候,我常被媽媽夢中的哭叫聲驚醒。我會嚇得一骨碌坐起來,在黑暗中哆嗦著聽隔壁的聲音。爸爸會焦急地叫醒媽媽,媽媽一醒來就會說她正在做噩夢。有時爸爸出差不在家,夜半這種時候就是我和弟弟負責叫醒媽媽。我和弟弟都會大聲喊:媽媽!媽媽!你又做噩夢了!媽媽在隔壁會含含糊糊應一聲,不再哭喊。夜重新靜下來,而我有時不能很快入睡,就會瞎猜,猜媽媽夢中看見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是夢見她爸媽被“群眾”槍斃了?還是夢見爸爸不要我們了?
小時候我不太做夢。二年級的時候,我夢見媽媽死了,放在一個門板上。醒來后,我心里很不安,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我不敢跟家里人說,但不說這個夢又總在困擾我。我偷偷告訴了一個女老師。老師說:不要再想這個夢,不要把這個夢告訴你爸爸媽媽。
長大之后,我也常做噩夢,在夢中哭喊。但是,從來沒有真的哭喊出來,我的哭喊不會沖出我的夢境,它們始終屬于夢的語言,不會驚擾別人。它們牢牢地困在我的精神意識里,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的夢里游動著怎樣的恐怖場景。
我跟家人沒有談過做夢的話題。不知道他們是否常做夢,會不會常做噩夢。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不了解一個人的夢,就不可能真正了解這一個人。
這個道理是埃里希·弗羅姆前天才告訴我的。
我猜我的曾外祖母不會常做噩夢,因為……因為她叫喜姑。這條精神基因鏈在我這里“咔嚓”斬斷了。我慶幸自己沒要孩子,否則,這孩子精神一定很脆弱。不管她白天過著怎樣的幸福生活,但夜晚她的夢語境內會彌漫著莫名的不幸。
我夢見自己在參加考試:好像是毫無準備之中接到考試的通知,很驚訝,很無奈。急急忙忙跑進考場,人家都快考完了。我急得要死,監考老師們責備我,指責我不應該遲到,后果要自負。
我覺得冤枉,可又不知這是什么人的過錯。我有口難辯。為了爭取時間,盡管知道考試時間肯定不夠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去拿試卷。
老師們在考生名單上查不到我的名字,我更著急了,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該考些什么。
有老師主張別查了,讓她考完再說。這時,來了一個好像是退了休的老教師,他可能不是監考人員,但人們挺尊重他。他說:查不到,就說明她不是今天的考生嘛。
我起初還沒明白,老師們卻紛紛稱贊旁觀者清。很快,有老師告訴我,是他們弄錯了,我早已經考完了,今天這場考試與我無關。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心里清清楚楚地想道:太好了,原來今天不用考試啊!我高興了好一陣子,沒有立即離開考場。我心情愉快地望著考場,不時在場邊跟監考人員輕聲聊聊天。似乎心里一直很快活,如釋重負,總在笑著想:嗨,虛驚一場,原來我早就考完了。
我總夢見考試。
考試除了是壓力的象征外,跟我的精神遺傳有無關聯呢?曾外婆的父親是個舉人,我對考試的焦慮是否源自他老人家?
我的上述夢境如果換一個時代背景,完全可以編成電視劇中清代的一場戲:科舉考場里,眾考生揮筆疾書,考試即將結束,這時門外喧嚷,一窮寒書生,也就是我那曾外公,冒死闖了進來,誠惶誠恐跪說因被奸人陷害,很晚才看到鄉試告示,遲來罪該萬死,但求考官格外開恩,允許他利用剩下的一點時間應試。考官們有的斥責他,要定他擾堂之罪,有的可憐他,想給他一點機會,但他們在考生簿上翻來查去找不到他的名字。這時,一個老考官突然指著下跪之書生說:你——你不是考過了嗎?你前年就已高中舉人,你還跑來這里考什么啊!
然后呢?接下去該怎么說?
是讓那書生陡然從夢中醒來,像“范進中舉”故事中的范書生那樣,拍著手大叫?還是讓那跪著的書生站起來,作一賠罪大揖,喜極而泣?
我把考試噩夢的賬記在老祖宗的名下是否不孝?是否有點耍賴?曾外婆的父親中舉之前想必是考了又考,那些什么“歲考”、“鄉試”等等,總要把他考得魂飛魄散、神神經經、屢敗屢戰、腦汁榨干方能贏來高中的這一天吧?范進中舉的故事盡人皆知,科舉考試絕對比現在的高考更殘酷,更摧殘人的神經。
這個夢大概描述了我目前的心理狀況,我要特別小心。減藥時期要特別安靜,出現倒退現象是正常的,焦慮、抑郁像賊、像歹徒,一見小區崗哨減少了衛兵數量,就立刻乘虛而入,企圖作亂。我要沉著應對,只要關鍵的幾天防衛得當,就能長我士氣,滅敵威風。
一個類似城中城的集中營,那是在黑夜,很多人貼在圍墻下打算逃出去。我渴望逃走,卻又想,若被抓回集中營,會是怎樣的酷刑等待我?我能否挨得過剮刑的血腥?
還沒想清楚,行動已經開始了,人們在圍墻的四面八方都挖了洞,紛紛往外逃。我不認識這些人,也不知應該跟什么人跑。
我本能地爬出離我最近的那個洞口,城門外不遠處有大片木屋區。敵人成散兵狀追出來,到處搜捕逃犯。
我鉆進一戶窮人的昏暗的木屋里,正好角落里有一棺材坑大小的地窖,上面鋪了木板,我趴進坑里,木板緊貼背后。我聽見敵人來來去去,大呼小叫,搜到了不少逃犯押走。我怕極了,也沒別處可躲,只好硬著頭皮撐住,好幾次瀕于絕望,不知怎么又化險為夷。
我聽見有居民議論,這次只剩十幾個逃犯沒被抓回去,敵軍布下天羅地網,要想遠走高飛簡直不可能。
我在小城木屋街道躲躲閃閃,我記起一個地址,好像那里有人肯接應送走我這樣的逃犯。焦慮煎熬,跌跌撞撞,尋來找去,終于找到了那個地址。木屋里還真有兩三個逃犯,我心里剛松了一口氣,其中一人面色凝重告訴我,接應的人失蹤了,我們要自己想辦法離開這個城市,走得越遠越好,要分頭行動。
只好又出門。很累,不知該往哪里走,又不能停下來。心力交瘁,嘴里苦苦的,很是凄惶。
實在走不動了,坐靠在一古街亭的柱子下發呆,一陣發懵。這時有一會兒失去了知覺。
待清醒過來,面前站著一個白衣少年。他好像知道我的情況,而我對他一無所知。他說他母親能幫我離開此地,請我跟他去見他母親。我心里很感激,但又怕連累這家人,我猶豫片刻,婉言謝絕。
白衣少年很誠懇,看穿了我的顧慮,說他家有什么豁免權,集中營里的敵軍不敢去他家抓人。我心里輕松了一些,跟著到了一個好像歐洲什么貴族世家大宅中。我心里安定許多,笑著跟白衣少年道謝。我看見許多歐洲人模樣的男男女女從大宅里往外走,少年說,這是來度假的客人,他母親正要帶客人們去游泳。少年趕忙出去,攔住母親好像在說我的事。
我心里感慨,這里跟外面簡直是兩個世界,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我心里突然又害怕起來,我拿不準少年的母親愿不愿意幫助我。剎那間我極其自卑,我覺得我不夠好,不配讓白衣少年和他母親冒險幫助我。
這個夢說的是什么?那集中營就是抑郁癥本身吧?白衣少年是天使嗎?
誰能回答我的疑問?
我在一個陌生的旅游小城里認識了一些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都往一座城門里趕。情形有點像西安老城區與它的內城門,但景并不漂亮,很一般的城,城門上下里外都有人。我也正往里面趕,離城門只有幾步之遙,就快進城時,突然子彈橫飛,炮火密集,眼見著城門里的人被炸得稀爛,血肉模糊。我忙臥倒,嚇得發懵。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命令說,把城門里的人統統消滅,城外的先不用管。我心里一邊替城里的人難過,一邊替自己慶幸,好在遲了一步進內城門。
恍惚中好像成了二戰時的猶太人,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總在找東西吃,衣衫襤褸,日子過得非常壓抑和焦慮。周圍的人漸漸減少,我心想,大概是送集中營或焚燒爐去了。再往后,心里焦慮,想著我的藥快沒有了,去藥店買藥會不會被當作猶太人抓起來呢?不敢去。但不去也不是長久之計,依稀記得我不吃藥也會死。
突然想:我不是猶太人啊,他們應該不會抓我呀。可我怎么證明我不是猶太人呢?我拿不出任何證明。
我在想,我應該想辦法逃出這座被納粹占領、圍困的陌生小城。這時我的焦慮開始減輕了一些。但直到早晨被小狗樂樂的叫聲叫醒,我仍沒有找到逃走的途徑和辦法。
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噩夢?我不是好多了嗎?昨天應該沒受什么困擾和刺激呀。
別介意,精神心理的康復過程大概就是這樣吧,不會是直線上升,常會出現反復,或是呈螺旋形上升?
夢中那座小城,許是精神障礙病人魂聚之城;城門里被炸得稀爛的中國人外國人,或是死于精神疾患的人群;被納粹所緝拿的猶太人,就算是重度抑郁癥患者吧。險些送命的李蘭妮大聲對我疾呼:快逃——逃得越遠越好!
我強烈意識到,必須逃出這座被圍困的小城。我害怕被抓進集中營,我害怕被丟進焚化爐。我隨時可能被捕。我焦慮,恐懼,找不到一條可靠的逃跑途徑。但是,我在堅持,我沒有放棄。
白天,我吃藥,做認知治療,輔以芳香療法、寵物療法、飲食療法;夜晚,李蘭妮潛入意識深谷,試圖修補“生物裂痕”,整合大腦思想力,電擊復蘇自救神經。
認知:消極思維——又是一個噩夢。積極思維:自救系統開始啟動,要有信心,納粹最猖獗的時候,也就是二戰轉折之時。前方,有新天地。
減藥失敗。
我想減藥,沒敢多減。前晚開始,睡前阿普唑侖減半片。當晚,夜里醒來三四次;昨晚,在夢中看見惡人行兇,血肉橫飛。
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接受集訓,為一個空投行動而學習,學金融、計算、時事、跳傘……學得很雜。
我在那個城市只跟一對兄妹熟悉,妹長胳膊長腿,跑起來飄逸;兄敦厚可靠,是學員中一個小頭頭。集訓結束,我們都入選行動小組。我很自信,對那兄說,我曾抓住直升機的云梯,被成功空投到一個海中礁石群,行動順利。我有信心完成這次有風險的任務,但我擔心他妹太瘦弱,參加空投恐生意外。其妹大步流星在前面飛走,笑說她比我有氣力。這倆人回家,道別后我繼續在街上走。
路燈昏暗,我到了一個混亂的街區,走進一家茶餐廳歇腳,不料突然有人執刀連續砍翻幾個食客,餐廳里半個頭顱、一只胳膊、幾只腿腳從我眼前飛過,鮮血和肉渣四濺,腥氣濃烈。我趕快跑出去,有人追殺出來。
我跑得飛快,轉過幾個街道,總算安全了。
我松了一口氣,想回集訓宿舍。這時天是亮的,應該是白天。我走到一個很大很寬的公廁前,剛走進女廁門,便發現里面有人揮舞長刀殺人,一個活口不留。
趕快往外跑,追殺的刀光寒氣扎人。我轉身往男廁跑,一手半遮眼,大喊:有殺人犯來啦,快抓住他們!
惡徒們繼續殺人,我眼見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被刀削成兩截,心中大痛。
廁所里像一個回字形的開放式寫字樓,人們在里面打巷戰一樣,刀光飛來飛去,看不清楚;人肉像雪片漫屋飛濺。我害怕,我悲憤,我迷茫。
三兩個兇徒被眾人反扭住胳臂,邪不壓正。我跑出廁所,心里慶幸,幸虧跑進男廁才免于一死;心里負疚,原來我并不是一個勇士,面對邪惡我驚慌恐懼。
我心里百感交集,想找人說說才能平靜。我跑回學校,進禮堂,在主席臺幕布的邊柜里找電話簿。我翻著薄薄幾頁的私人小電話簿,怎么也找不到那兄妹的姓名、電話號碼,我也想不起他們叫什么名字,又著急,又沮喪,內心又不安。這時醒了過來。
停筆一個月,噩夢又多了起來。
我走在一條胡同里。胡同地面鋪著木格子釘成的棚架,有幾個人正往上糊黑紙。我感到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悲哀在逼近,我不敢再往前走。有人說:前面死人了!不要看,快走!我趕快往 后退。
胡同里沒有岔路口,無路可退。前面來了黑壓壓一群人,最前面一排人舉著一個上吊的女人。他們走得好快,似乎想沖出胡同找醫生救她。
我貼在胡同邊上不敢細看,但還是看見那女人脖子上緊勒著一根粗麻繩。我心想:為什么不給她解開繩子?這樣舉著也不是辦法,只怕到了醫院已經徹底沒救了。
我想喊,提醒這些人。但我喊不出來。我很害怕,怕看見那自殺女人的臉。轉頭往高處看,只見胡同上方有五個紅色金屬焊的大字:云海話 劇團。
怎么有話劇團在這里?來不及多想,黑色的人群正迎面而來,我往哪里躲?胡同里怎么就找不著一小截岔道口呢?
我必須暫時停止回憶。
我需要恢復氣力。但我不會放棄說出這些感覺,盡管有復發的危險。
我希望有一天,當一個抑郁癥病人感到無助時,他(她)會遇到這本書。
不是你一個人在受難,不是你一個人在害怕。活著,的確很難,但是,堅持活下去也許就是你今世的使命。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