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張太太聽到一陣靡靡之音:“晚風中,有你我的夢……”這一句聽得太過真切,好像有什么突然被刺破了,她的雙腿不自覺抽了一下,猛地張開眼睛。午后的陽光刺得她兩眼發酸。
吃過午飯,張太太還沒洗好碗,老張就呆不住,出門去了,兒子張默則一頭扎進了臥室。她見狀就偷工減料,胡亂抹了幾把,筷子一收好,就躺到軟綿綿的沙發上。躺著也是躺著,又嗑起瓜子。不一會兒,就睡意朦朧起來。從放下碗筷到耷拉起眼皮,只花了十分鐘。
那首短短的歌重復了兩三遍才戛然而止。張太太慢騰騰從米黃色長沙發上起身。誰家的窗戶大開,擾人清夢?
張太太自問睡了多少時間,感覺不過二十三十來分鐘嘛。看了下那個仿佛磨過砂的赭紅手機,她心里頭有個小銳音尖叫起來:已經過了一個半鐘頭!
眼下已是四月初,她還穿著冬天的睡衣。大紅色的,點綴些小碎花。洗過幾次,肘口都褪色發白了。這件是她剛搬到這里的時候,與李太太一起去大商城買的。那里魚龍混雜,想買牌子的人是不去的。李太太陪著她,自己沒買任何東西。睡衣也要買牌子,即使豪氣如張太太也想不通的。
長沙發上隨意置了條薄毯。一個半鐘頭前,張太太囫圇就往身上蓋,根本不怕熱——近來,她發現自己心悸、盜冷汗的毛病益發嚴重了。
窗戶沒關,暖風吹起沉重的雙層窗簾,明亮的陽光灑滿整個客廳。窗簾晃來晃去實在難受,她干脆去拉了窗簾。
窗下,小區內行人寥寥,幾個戴橘紅色頭盔的建筑員工站在大門的陰影下吃著盒飯。有那么一瞬,張太太以為刻下不過正午剛吃過飯那陣。不遠處是她們小區二期工程的所在,已經動工一個月了,到處都是灰塵。張太太又張望了好一會才關了窗,有好幾個建筑員工都是光著膀子的。
張家除了幾個臥室,其他房間都是用奶玉色的大理石鋪地,色調那叫一個冷。如今叫太陽一曬,張太太傷心地看到,冷調猶存,滿目怎么一個臟。沙發下一圈黑色瓜子皮算是最順眼的了,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室內本來的蒼白如今蒙上如此刺眼的灰。那原本光滑的地面,潔凈的墻壁,刻下全成了垂朽老婦的臉。張太太的胸口發緊,感到一陣強烈的渴意,喉嚨里仿佛盡冒干泡。
算了算日子,今天不過周五。過了周末,清潔工才會來。這幢樓上上下下,只有李太太家里才會叫外地人一星期洗兩次。周三一次,周末一次。太太團的麻將搭子向來由李太太安排,但她卻不輕易叫人上她屋子開局。
張太太抓起手機躲到洗手間去。關了門,開了燈。鏡前燈的柔光叫她舒服了點。早上起床的時候,已經化過妝了,如今她的臉卻像張揉皺的白紙。
張太太用的粉是從她一個侄女那里買的。侄女老是提著大袋小袋往她家里跑,搞得張太太不買點東西,實在過意不去。張太太很多時候都對人過意不去,她知道,老張是有些不高興的。這粉的價比一般名牌要便宜些,卻不怎么好用——或者是心理作用?她有些心虛了。張太太想起她侄女小時候那張焦黃的臉,時常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如今每次見到必定是臟兮兮的大濃妝,滔滔不絕,兩張紅唇不斷翻上翻下,同樣一句話非說上十遍不可。今時不同往日啊!
張太太涂起了口紅。手機響起來,一不小心,涂歪了一邊。管不了這么多,張太太馬上就接了手機,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好像怕自己的聲音也會歪掉似的。那邊是李太太的聲音。有雜音,像是李太太身邊飛著幾只麻雀。
“你們在哪里啦?等你們老半天了。”張太太一邊笑著大嚷起來,一邊看鏡子中自己的怪模樣。歪掉就歪掉吧,倒不是很丑,她想。
別看李太太樣樣得意,倒是生過腫瘤。兩個月前開了刀,有一段時間足不出戶,這才讓眾人起疑。“怎么都沒見到李太太啊!”人們念叨著。
“怪不得以前的臉色沒好過。應該知道很久了,藏著掖著不讓知道。又不要裝扮的,清高什么?”張太太想著不自覺冷笑了一聲,手機那邊疑惑地“嗯”了一聲,沉默了大概有五秒鐘。這五秒鐘倒是比天長地久還要久一般。
還是李太太先開了口:
“人都在樓下了,先跟你說一聲。我們去買點水果,馬上就上來。準備好茶水啊!”
“快點上來。”張太太佯怒道,“東西我這里都有,客氣什么——”
哪還有什么零嘴啊,話剛出口,張太太就有些后怕,幸虧李太太沒接這茬。她在發胖,張默也在發胖,只有老張越來越瘦了。
一片和融的笑聲中,雙方掛了電話。張太太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急促收了笑臉,好像眉梢、嘴角下邊有什么東西太過沉重。拿了紙巾,擦了分岔的唇紅,又換了衣服——還是女兒張琳上次去的那家精品店里買的——突然聽見一陣翻身聲。張太太停止了動作,凝息聽著動靜。又翻了一個身。
好像醒過來了,張太太默念道,不自覺地放緩每個動作。她的身體好像隨時可以自動播起慢格。
張家的地方大是大,但當時老張只親自監督了裝修部分——那時候他已經不出差好幾年了。住進來后,才知道隔音效果不好。樓上一放抽水馬桶,下邊就聽得清清楚楚。自家屋子里,那邊放個屁,這邊就能聞風而動。也不是他們一家如此,上上下下都這樣,阻隔秘密流通的仿佛只是幾層薄紙。張太太就經常聽到吵架聲、哭鬧聲。李太太都說自己“神經衰弱”。可是張太太想,就算老張當初買房的時候清楚知道這一點,也是會照買不誤的吧?李太太又何嘗不是。
張太太開門,關了燈。隨意掃了一掃地,將瓜子皮弄成堆。找畚箕卻花了好一會,準是上次清潔工來的時候放亂地方的。接著她又開了麻將間的門,透了一陣氣。所有朝南的房間,只有這間沒有窗戶。當麻將房,一來吵不到人家,二來別人也看不到內里風景。不怕氣味不好,冬天窩在里面最舒服。
歌聲停了,打夯機未響。張太太開了電視,讓房子有點聲音。她們怎么還沒上來?張太太想,真慢!她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是風風火火的,希望別人也能如她一般。
張太太呆悶起來,小區的院子中什么人也沒有,該上班的人都上班了。她不知不覺就望著整個屋子里唯一關著的那間臥室門。他醒了好一陣子了吧。老張和她晚上睡覺從來不關臥室的門,老張沒有明說,但是張太太知道,他不是不怕冷,而是想著如果有小偷冒失進來,可以第一時間聽到動靜。
“治安不好啊。”他總是這樣說。看新聞時,亦對刑事案件特別有興趣。
他是什么都不想讓人知道啊。渴意愈加劇烈了,不知道還有沒有開水?像自己一樣,張默睡醒后總習慣先喝幾口水,不然就喝可樂、橙汁。飲水機費電,水質又不好,早被老張淘汰了。要不要用熱水壺現燒呢?
張太太起身,又遲疑了。現在燒水,好像專為了張默似的。她對自己說,越是嬌縱,他每天越是一張臭臉,百年不變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可是,太太團們不是也要喝的嗎?
正在猶疑中,門鈴響了。張太太像支疾箭似的沖去開門。領頭的李太太提著一大袋蘋果,身后跟著其他三個人。廖太太和崔太太是舊相識了,前者住在頂樓,剛生完小孩不久,雖然是位全職太太,小孩卻有傭人帶;后者則是十四幢的住戶,本人是個小學音樂老師,她沒有廖太太那么好的命,自己的小孩是給外婆帶的。
兩位之前來過張太太家里,張太太也去過她們家。門口還有一位是生面孔,年紀似乎更輕些:一頭直發像是假的一樣緊貼頭皮,染了酒紅色,毛毛糙糙的,仿佛有點小火星,就能燒起來似的。整個人看上去很精神。
“哈哈。”李太太的笑聲比平時提高了點分貝,然而還是沒太多的熱情,“這是我本家那邊的。老公姓章,文章的章。今天過來我這邊玩,實在沒什么好玩的,不巧手又癢了。”
“快進來,快進來。”張太太拉章太太的手。她對生客總是熱絡些,好像只見過一面的人都能在異鄉為她傳播什么好名聲。
廖太太和崔太太不用張太太特別招呼,顧自坐到沙發上。章太太一進門,就大聲叫道:
“嘖嘖——好大的地方,這客廳就有我們一個家大了。”
張太太笑著說:“李太太家不是也這么大嗎?廖太太和崔太太也一樣。這小區每一家都有這么大。”
“就是偏僻了點。”章太太說。
李太太微笑著,開始掏蘋果,輕聲說:“都洗過的,都洗過的。”她的聲音很輕,仿佛是自言自語。可是張太太發現她四處打量,那凜然的目光似乎說明了,任何灰塵都逃不過李太太的火眼金睛。
章太太沒理張太太的茬,在窗口一站,又說:“悶啊——太不透風了。你們不覺得今天熱得跟六月天一樣了嗎?”
“那邊施工。”張太太皺著眉頭說,“好大灰塵。”又使勁堆起笑臉說:“要不要開個空調?”
“開什么空調。”崔太太說,“現在說冷不冷,說熱不熱的天氣最舒服。”
“早晚不注意,還是會感冒。”李太太說。
章太太往等離子電視旁邊的那個大空調瞄了一眼。不知道誰調到了購物頻道,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正在使用跑步機,碩大的胸脯一顫一顫。
“空調吹多了不好。我們家在鄉下,其他沒什么好的,就是空氣好。以后我們來城里買房子,位置要挑空氣好些的。半山什么地方的……”章太太緊盯著那個外國女人看,好像是專門對她說話。
張太太倒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笑容:“那是,那是。半山好啊,有錢人真多,闊,排場大……我給你們燒點開水去——”
廖太太說:“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吃吃蘋果就算了。”
“什么時候才能開桌?”崔太太一本正經地質疑道。她每次都急著上桌,也是第一個要下桌。贏了跑得快,輸了也識相,不賴桌。搭子往往毀在她手上。
“慢慢來嘛,麻將哪一天打不上。”章太太說,“你們家裝潢得真不錯,她們見過了,我是第一次來啊,也不帶我參觀參觀。”
“我們也沒仔細看過的。”廖太太崔太太異口同聲。
“水還沒開呢。”張太太不好意思地說。每次帶人參觀,她都覺得在炫耀似的。
“沒關系,反正自己會跳的,不必守著。”她們說。
雖然疏于打理,但張太太對整間屋子的布置還是有信心的。只是今天太陽過好,什么東西都像是變了形。當初老張監督裝修,省了一筆,都被張太太拿去添置花盆、窗簾去了。有一盞一米五高度的臺燈花費了一千多元,是老張最不能想像的。很長一段時間,這盞臺燈都沒派上用場,外包的尼龍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他們為它專門吵過一次架,張太太在床上躺了兩天。后來每次為什么事吵起來,老張總拿它說事。
張太太帶著強壓不下的燦爛笑容,領著四人轉了一圈。到洗手間的時候,她才發現大紅睡衣還丟在地上,半截口紅還露在外頭。李太太是摸透張太太脾性了,所以見怪不怪。崔太太和廖太太不知道在竊竊私語些什么。張太太趁章太太沒說話,急忙帶她們去別的地方。
張家的臥室全部掛著紫金花色的窗簾,顯得一派幽清。
“和地板顏色不太配哩。”章太太終于開口評論道,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地板是前幾日又上過蠟的,臥室窗簾緊閉,依然可以感覺到一圈暗光。可是被章太太這么一說,女主人的確感到那暗紅色的復合木地板與窗簾不太搭調,自己也厭憎。
張太太沒讓她們在臥室逗留多久,又轉到書房去了。書房與客廳一樣,都是鎦金色雙層窗簾,里面一層是薄紗料的。眼下,張太太欣喜地看到,雖然日光強烈,但是窗簾沒走半點聲色——錢到底是沒白花。
對張太太來說,書房是整個屋子唯一的禁區,她平日不太進去的。它差不多成了張默的專屬地。真說起來,雖然在同一屋檐下,兩母子除了中、晚二餐,其他時候很難打上個照面。要不是眼下他還沒起床,張太太未必有這份膽色,倒像是托了太太們的福,方可到此一游。她想著,臉開始燙起來。幸虧旁人只覺得是天氣熱的緣故。
差不多六十平方米的空間,西、北兩面有兩個落地書架。當初裝修的時候,老張還嫌造得太多了,但如今東西都已經擺不下。太太們可以看到,兩個墻壁的書架,一個放書,一個放錄像帶、碟片。一大堆雜志蜷在墻角。沒有別的東西點綴,看上去十分單調、古怪。書房東墻,一臺電腦,一張風格與房間格格不入的太師椅,也是暗紅色的。電腦桌十分凌亂,散亂的書、碟子不說,還有好幾種品牌的速溶咖啡,一個混合茶渣、咖啡漬的透明塑料太空杯,一大把鉛筆,好幾張繪雁蕩山水的書簽,一個奧林匹斯數碼相機,一臺索尼的數碼攝像機,幾個老婆餅,幾包薯條,一根筷子,一只吃了半邊的蘋果。
崔太太和廖太太像很多初次見到這個房間的人一樣,小小地驚呼了一陣,就像是開車行駛在叢林中,一轉彎卻見到了一幢摩天大樓——即使是破敗的。李太太只微笑著,章太太卻冷眼旁觀。
她們翻了翻DVD碟片,張太太卻膽戰心驚起來。她知道,亂歸亂,任何細微的變動都逃不過張默的眼睛。廖太太不知道看到怎樣一張,臉面竟然紅了。崔太太沒話找話地說:“我最近看了《滿城盡帶黃金甲》。”
“難看死了。”章太太說。
“你去看過了?”李太太問。
“沒有。誰要去看啊……”似乎還有下文,章太太終究沒說出來。
客廳里一片岑寂,只聽見咬蘋果的“咔嚓”聲——崔太太一路逛一路吃——李太太間或咳嗽兩聲,張太太就知道崔太太沒出買蘋果的錢。章太太亦不著心,隔了三十秒鐘,她又想說什么話了,窗外卻傳來沉悶而有規律的打夯聲。
“吵死了,吵死了。”章太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雙倍音量說,仿佛想與那打夯聲一較短長。在張太太看來,勝負了然,章太太大比分勝出。
“這是你兒子的房間嗎?”廖太太問。
“是呀。”張太太不知道該笑該哭。但至少,章太太是暫時沉默了的。
眾人又回到客廳。她們不在的時候,電視機一直開著。張太太去廚房,水早沸了。
“章太太怎么老站著,坐一會嘛!”張太太灌好水,拔了插頭,遠遠地對章太太說。后者朝沙發瞟了一眼,兩個墊子已經被李太太和廖太太瓜分了,她似乎很委屈地坐到李太太身旁。她不愿像個不懂事的小妞坐在邊緣,盡量往里坐,卻沉淪成一個有著火紅頭發的冬瓜。
李太太用一種平靜如水的聲音,幽幽地說:
“我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就說,以后熱鬧是熱鬧了,可人一多就臟。”
“就是說嘛。”張太太應著。
“老張今天不在家嗎?”李太太明知故問。
“吃過飯就出去游蕩了。”
“我看車還停在下面。”李太太說。
“他喜歡走路。”
“廖太太新買了輛沃爾沃的C30,女人車。”崔太太插嘴說,一臉歆羨。
“我知道,我知道。”張太太大聲說,“很漂亮,應該不貴吧。”
站在廚房,章太太那一聲“噗嗤”異常刺耳。
張太太雖然不知道錯在哪里,但臉火燒火燎起來。她盡量慢地倒著水。隔這么遠,她還怕她們看見自己的窘狀。她只背對著她們說:
“我什么都不懂的……”她又無力地笑了兩聲。
有人將電視機的音量調高了些。崔太太大概在吃剩下的瓜子,吐瓜子皮的聲音也不低。等臉上的紅暈——中醫說氣燥,喝酒和生氣都容易上臉——漸褪,張太太擠出最燦爛的笑臉,底氣十足地端著茶迎上前去。章太太沒正眼瞧她,依然仔細地看著購物頻道。
張太太自己剛在沙發上坐定,準備喝幾口茶的時候,張默的臥室門開了。眾人齊刷刷地朝他望去,連章太太也不例外。
就像一片平和的風景中突然闖進了一頭異獸,刺眼極了。首先是那簇蓬亂卷曲的頭發,他似乎想留得夠長,好遮住耳根后面那一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紫紅色胎記,現在的長度只能遮住大半。張太太知道,他總留不到完全遮住的長度。往往眼看就要完全蓋住了,他就剪成平頭,原因是“長了太難受”。他的頭發有些自來卷,臉型偏長。頭發太短了,張太太看著難受,她寧愿他的頭發長些——倒不至于如今這般凌亂,雞窩似的;其次,蒼白的臉龐上那一雙浮腫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該睡的時候沒怎么睡,不該睡的時候睡太多了;再次,他竟然還套著冬天那件大衣,看著都讓人覺得熱,可他偏偏里頭還有兩件厚羊毛衫,本來就胖了太多,這下就更臃腫;最后是那目中無人的姿態,這是張太太最看不過眼最郁悶的。他開了門,眼睛似乎朝著房頂看,旁若無人,身體卻是半駝著的。對他來說,這個房間只有他一人似的。
他站在門口,猶疑了那么一陣,似乎不知道該往左走到自己的書房,還是往右到廚房喝杯水。張太太注視著那惶惑的神情,替他干著急。
又是李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笑呵呵地對張默說了一句:“在家啊?”張太太知道平時上樓下樓,張默總遇到李太太。有好幾次李太太買了一大堆東西等在樓下,還是張默替她分批搬到家中。
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最后卻什么話也沒說,只輕微地點了下頭。
“水剛燒好,你要喝不?”張太太局促著,好像要急著趕張默離開似的。話剛出口,連她也聽出自己口氣中那一份不耐煩。
他的嘴角歪了一下,出現一絲冷笑,張太太瞪了他一眼。她覺得他當她仇人似的,自己不免也來氣。別人家的小孩都這么給大人爭面子,他卻一點臉皮兒也不要。
張默快速走到廚房,從冰箱里拿了罐可樂。“啪”的一聲,一路走來一路喝。
他走過,只留一陣風,張太太似乎還聽見了一陣“咕嚕咕嚕”的響動,仿佛看見那褐色的液體穿過張默的喉嚨,瀑布似的沖進腑臓。老張得了糖尿病后,最恨家里出現汽水,就像家庭主婦最恨蟑螂一樣,所以張太太平時根本就不買,他什么時候放在冰箱,她根本不知道。張太太突然意識到自己睡得也太多點,錯過了很多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
張默沒關書房的門,張太太仿佛看見他輕飄飄的,像張白紙似的落入了一座監獄。
“你兒子嗎?”張默前腳踏進書房,章太太緊接著就發問了。
“張太太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李太太搶著說。
“看著像你弟弟。”章太太又說,她現在完全不理會購物頻道了。
聽到這樣的話,張太太理應高興的。她和老張年齡差不多,人們往往以為他們是老夫少妻。老張自從生病后,老得很快,可他不在乎;張默倒是在乎的,可是在張太太看來,他完全找不到邊際——每天悶在家里能搞出什么花樣?——越在乎越不像樣。眼下,張太太實在高興不起來,張默像塊大石頭似的壓在她心頭。
見張太太沒理會,章太太不依不饒地追問:“今年幾歲了?”
“虛歲26了。”張太太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這邊都算虛歲,把人都算老了。”李太太說。
“談親了沒?”章太太又問。
“你才幾歲啊,牽紅線會不會太早了些。”李太太笑著說。
“哎呀哎呀,求之不得。”張太太對章太太又熱絡起來。有些人討厭歸討厭,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用到他們。
“哎呀,我看你兒子長得還不賴,女朋友肯定是大把大把的,哪還用別人操心啊!”
“大學剛畢業那會還老往外跑,現在是不出大門一步,每天都悶在家里,也不知道搞些什么。他奶奶說他這個人太老實了,什么都不懂。”張太太說著,又急躁起來,“他小的時候,長得跟竹竿似的,我一直擔心他長不大。現在好不容易成個人型了,又怕他找不到老婆。”
“都沒什么女同學嗎?”崔太太問。
“沒有。”
“少在外面走動也好。”廖太太說,“沒人帶壞。”
“現在老實人都絕種了。”李太太說,“他很有禮貌的,上樓下樓見著我了,都會笑瞇瞇地打招呼。”
張太太在心里罵:“對旁人倒還有副笑臉。”
“他現在干些什么事情?”
張太太一米六五,站在哪個女人堆里都不顯矮。刻下說到這個,卻畏葸了,覺得在章太太面前頓時矮了半截。
“他閑在家里。”張太太忸怩了一會,又輕聲說,“他說自己想拍什么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眾人茫然,沉默讓人尷尬。
“你們家還干什么活啊。”廖太太匆忙道。
“話不是這樣說的。”章太太說,“現在談親,女方總想找個塌實些的男人。公務員最好,其次干實業的。”
“廖太太最會開玩笑,把自己家的情況拿出來炫耀了。還是章太太說的在理。”張太太說。頓了一頓,又無奈起來,“他在杭州念的大學,最后半年,他在那邊的一個廣告公司干了一會。我想,在那邊打工還不如回來自己這邊,以后訂親也方便些。只有一個兒子,以后房子還不是要留給他的。除了這里,還有老家的兩幢。誰想到公務員嘛考不上,誰知道他有沒有心。現在外面大公司這么多,親戚給介紹的,他都不去。”
書房傳來沉重的聲音,好像詞典掉在地上了。
“好工作要對專業,有些地方還要托人的。”李太太作安慰狀。
“如今找個體面的工作,真是難于上青天啊!”連章太太似乎也在安慰她了,“大學生遍地都是,太不值錢了。我看啊,現在只有學校最賺錢……”
崔太太在一旁說,“書總是要讀的。”
章太太本來想就教育事業發表一番宏論,沒開口就被崔太太斷了聲氣,只好打住話頭,惱怒地望了后者一眼。
“算了,我們沒本事比不上人家自己也認了,坐吃山空就坐吃山空吧,叫他去見幾個姑娘,他還推三阻四的。”張太太越說越氣。
“看來不用我牽線了。”章太太假裝懊喪地說。
“哪里啊。”張太太有些慌張,拉起了章太太的手,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本來有幾個朋友都是幫他物色,開始見了幾個,到后來,鬼纏身似的,每天呆在家里,叫他去看,一個也不看。”
章太太不說話了,好像在沉思些什么。
“平時用度大嗎?”李太太小心翼翼地問。
“這段時間還好。”張太太說,“以前到北門給他們兄妹倆算過命,都說那邊那瞎子神準。他說啊,兄妹倆都是富貴命。男的還比較富貴些,女的要勞累。還說,什么都很好,如果兄妹的性格換一下,就更好了。現在這情況,也不知道該說他準還是不準,富貴是沒看到,他如果像他妹妹那樣每天往外跑,我還安心點。他妹妹雖然還在讀書,都不肯回家的,女孩子這樣也不好。反正兩個都叫人擔心。”
“兒女都是來討債的,我們家那幾個……”李太太說了幾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情,讓張太太的心情更沉重了。
“你們家那位怎么個說法?這要靠男人給男人說一說的。”章太太說。
“哎——”張太太長嘆一聲,聲音愈發軟綿起來,“我們以前辦廠賣文具的,后來生意也不好做了,跟不上時代。老張身體也不好,想著歇一陣就歇一陣,一歇歇到現在。不像李太太家里企業辦得這么大,兩個兒子都有金山了,什么都不用擔心了。”她想了一下,又說,“我們也是沒本事,這邊朋友也不多,隔三差五就要到鄉下找以前的來玩……本來還希望他能讀出點什么來。”
她這樣說,換李太太不開心了。廖太太又老話重提:“你們家也夠了的。”
“讀書是沒用,我們家和李家的小學都沒畢業……”章太太說。
李太太和崔太太連珠炮似地咳嗽起來。
“哎呀,哎呀。”張太太念叨著,“你們今天是來尋樂子的,看我盡掃氣氛。來來,開桌吧。”
雖然意猶未盡,但眾人終究沒深究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張太太才收拾起心情。一看麻將房,章太太就叫起來了:
“悶死了,悶死了。我們把桌子抬一抬,到客廳里打行不?可以看一下電視,空氣也好。”
“不怕吵嗎?”崔太太陪著小心問。
“一打上手,我什么都聽不見。”
“我也是這樣。”崔太太笑嘻嘻地說,“都成賭鬼了。”
“不怕吵到別人家嗎?”李太太問。
“哎呀,吵個一時半會,不會說什么的啦。”章太太顧自大笑起來。
張太太不喜歡那白熾的日光,又不好拒絕,刻下她最不想得罪章太太,帶頭第一個搬起麻將桌。她讓她們四人先上桌,自己又張羅起瓜子——家里好像只剩下瓜子了,又削起蘋果來。
“盡管吐在地上沒關系,本來就臟得要死,就要掃了。”
“蘋果皮留著也好。營養好的。”李太太病懨懨地說著。
“我們打多少的呢?”崔太太問眾人。
“五塊?”章太太提議。
張太太和廖太太都表示沒問題,只有崔太太顫抖著聲音表了態:“好久沒打五塊的了……”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不一會就響起了清脆的洗牌聲。張太太在窗口又站了一會,像是偷喘氣似的。暖風吹得脖子癢癢的,小區內仍是空無一人,比剛剛還靜了許多。突然,一陣刺耳的音樂聲從書房里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嘶吼著。
“不知道是不是吵到你兒子了?”李太太溫和地問。張太太以最快的速度沖出客廳,在書房門口卻停頓了。
張默端坐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中,上半身朝前趴著。
“聲音低點。”張太太克制著聲音。
回答她的只有音樂的吼叫以及身后章太太喊“碰”的聲音。
“聽見沒有?”
張默就像一具塑像一樣紋絲不動。
張太太不自覺地跺了一下腳,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沖,心臟開始難受起來。
“有客人在這里啊。”她像是在求饒了。
張默的手伸向音響,有那么一瞬間,張太太很怕他不是調低,反而調高。她想自己可能會控制不住,沖上去把所有的書,所有的DVD,所有的東西全部推倒在地。事實上,音樂聲被調低了一些,然而沒有低到讓人順耳的地步。那股火還沒從臉上褪去,張太太一把將書房的門關上。又是一聲巨響,四人都朝她看。
“快過來快過來,換你了換你了。”李太太招呼著,好像自己才是女主人。
張太太熱衷于一切有刺激性的活動。雖然不懂什么哀怨美麗的詞兒,但她也意識到自己每天的生活實在無聊。有時候,她看完電視,很想像那些年輕人一樣,綁一根繩兒,從高處往下跳。心臟不好的人不能玩?能在那高處站一下也好的。這樣的想法,被老張曉得了,大概又是要笑她老不羞的。他常常笑她衣服的顏色,發式的古怪。笑一下就笑一下。可是,如果打撲克、搓麻將輸到五百以上,老張是不笑她的。到時候,他一張嘴,只會嘮叨。這樣想著,張太太頓時提起精神。賭博固然不是職業,但沒人不想贏錢的。
她與三位太太都是老搭子了,所以有點摸準她們的習性。廖太太的牌技最差,會亂打牌。如果是自己在做大牌,你就會殷切希望她的喂張,如果是別人在做,則要時刻提醒她要打熟張;崔太太打牌保險,可是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李太太常說自己打不好,好像也的確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處,但是一場打下來,她不常輸錢不說,總有小贏。張太太自己呢?她自認為技術還不錯。
她才剛上桌,李太太就提醒她,章太太老贏錢的。
“是嗎?”張太太說,一副急于切磋的模樣。
“哪有,我就最討厭賬不清的人。我話說在前頭,今天無論誰輸,賬都要清楚啊!”
眾人都說,這樣最好!
“和崔太太她們是老搭子倒沒什么關系……”張太太笑著說,不覺得失言。
沒搓兩手,就吃了章太太一個對對胡。五對對牌,胡牌時,章太太一對一對羅列開來。
“真是氣死人了。”崔太太對站在岸上的廖太太說,“我的牌也不差的。”
“哈!我的運氣好。”廖太太說。
“沒事沒事,慢慢來。”張太太說,“剛開始,剛開始。”
章太太洗著牌,還能騰出手吃瓜子。
雖然沒有做出什么大牌來,但是張太太閃躲騰挪,穩扎穩打,至少維持住不輸的氣場。每一次重新洗牌,總有人檢討上局的得失,唉聲嘆氣的有,捶頭頓足的有。似乎連李太太也有些沉不住氣了。四輪下來,輸得最多的是崔太太。
“這兩輪都讓你上。”她對廖太太說,“我先休息一下,觀摩觀摩。”
“四人頂會很傷精神的。”李太太也有后退之意。
“那我繼續打吧,現在輪到誰退嗎?張太太是吧?”
“你先休息一下吧。”張太太對崔太太說,“我正在興頭上呢。”
陽光有點偏移了,客廳依然明亮,但是卻沒有了那一股子蒼白,就連章太太吐得一地的瓜子皮,看起來也挺討喜的。那青色背面的麻將牌在四雙八只手中來回推移著,仿佛幻化出無數美妙的圖案。這樣回旋著,似乎形成了一個平面的漩渦,什么煩惱都能被這個漩渦帶走。
書房的門開了,那只異獸往洗手間走去。他似乎根本沒看見客廳里那五個女人似的,目光渙散。
“小伙子,要不要來玩幾局。”章太太熱情地招呼著。
她的話音剛落,張太太心頭那一陣悸動吊到嗓子眼去了。
張默停止了腳步,他站在洗手間的門口,回頭望著眾人。他像是個聽話的機器人,別人不理他的時候十分安靜,別人給他一個什么指示,馬上就產生了反應,盡管不是每次都遵守。
“別像個大姑娘似的。”章太太又說。
張太太回頭望他。此刻,他的眼神似乎是今天第一聚攏似的,一次性全部投注到章太太的臉上。他沒說一句話,沒有一點笑容,只是怔怔地望著章太太。章太太沒對看幾秒,就敗下陣來。張太太注意到,太久的注視讓章太太很不舒服。后者使勁地洗著牌,想驅走這古怪的寂靜,可是牌推得越響,這寂靜就越蔓延開來。
他站在那里,看了大概有一分鐘,接著把目光轉移到張太太身上。盯了十秒之后,才進了洗手間,張太太覺得如釋重負。章太太卻又對張太太笑了一下,好像兩人是同病相憐一般。
一時間,張太太覺得所有矛頭都對準她了。她無奈地笑了一下,雖然有歉意,但是亦表示:“我早對你們說過的。”
洗手間過了很久才傳來撒尿的聲音,力道不很強,好像被著力控制著。只要他還在洗手間,這邊就沒人說話。崔太太在四家面前竄來竄去。
終于,張默從洗手間出來。很快,又消失在書房中。依然沒關門,但是再沒音樂聲傳出來。
“嘖嘖,看很多書呢。”章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語。
“呵呵。”廖太太笑了兩聲。
張太太裝作沒聽見,仔細盯著牌,她使勁地盯著那張一索,那只紅嘴綠身的小鳥似乎也在嘲笑她。
“該你了。”李太太提醒道。
張太太順手把一索丟出去。
“胡啦。”李太太今天還是第一次提高分貝。
章太太不僅仔細檢查李太太的牌,還把張太太的牌推倒來看。李太太和張太太各一對一索,前者是單聽一索的。
“哎呀,這錢我真是出得心不甘情不愿。”章太太說。
“你怎么這么出呢?”站在岸上的崔太太說,“要不要我打幾局。”
“你再休息一下。”張太太沒好氣地回道。
人們都說,麻將有個麻將鬼。它一跟上你,你就沒有好運道。張太太想,現在,麻將鬼是不是盯上她了?大部分時間,牌都爛到爆,好不容易抓到一手好牌,想不到人家的牌更好。有一次,終于有了苗頭,卻被坐在上家的廖太太截胡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她在心中罵道。接下來三四局,她不管牌的好壞,一心想做大番。
“嗯……嗯……”崔太太在岸上點頭晃腦地說,“你的野心還真大,這樣的牌……”
“你別說話。”張太太幾乎是咆哮,“都是被你說壞的。”
崔太太不高興了,起身坐到沙發上去。張太太有些過意不去,然而也不想說什么話。
“四人頂太費精神了。”李太太說。
“我再打一局。”張太太說。
她努力聚集著渙散的精神,小心翼翼。章太太說“碰”時聲音高了點,張太太也會膽戰心驚,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膛了。
“張太太平常除了麻將,還有什么消遣?”章太太輕松問道。
“打撲克也挺在行的。”李太太說。
“沒什么消遣,我們鄉下人,出去也不知道到哪玩,盡可在家喝點小酒。”
“張太太的酒量可好了。”廖太太說。
“我還能喝點,就是上臉。”張太太說,“九筒。”
“胡了,清一色。”章太太大叫一聲,把張太太嚇了一個哆嗦,“你現在的臉就像喝了酒似的。”章太太說。
李太太和廖太太一個勁地檢查張太太的牌,章太太推了牌,得意洋洋地望著張太太。
“倒不能說打錯了。”廖太太安慰道。
“你該休息一下了。”李太太下了判決書。
張太太心神未定,盡管不愿意,也只好起身。此刻,麻將鬼似乎正站在她的肩膀上,十分沉重。崔太太板著個臉,頂替了她的位置。
張太太站在一旁,聽她們吃碰胡倒,卻與她全無干系的樣子。她覺得自己身體都被暖風吹得搖擺起來,麻將鬼在眼前飛來飛去。為什么此刻打夯機的聲音也特別刺耳?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再也不能呆在這個客廳了。連這個客廳,也不再屬于她似的。
支持了一會兒,她聽見章太太在說:
“每天在家是不好,我以后再怎么有錢也不能閑下來。開個小店,也是開個小店……”她倒不是專門針對張太太而發。
張太太沖進洗手間,沒有人注意到她。她連燈都沒開,站在黑暗里,眼淚不自覺不爭氣地流下來,熱乎乎地,淌過她的雙頰。
怎么這么輸不起!
怎么這么輸不起!
她心中只有這個聲音。
她用手去抹眼淚的時候,頭頂的燈卻亮了起來。洗手間內只有鏡前燈的開關,頭頂這盞日光燈的開關是在洗手間門口。張太太還以為哪位太太進來,一邊快速用手抹著臉一邊用余光瞥了一下,進入她眼簾的是張默那張蒼白的臉。
他一只腳在門外,一只腳在門內。張太太似乎是第一次意識到他的高度,有陰影往她身上打。他凝視著她的臉,兩只眼睛就像生在雪地里似的炯炯有神。張太太望了一眼鏡子,大部分的妝都已經花掉了。此刻,她的臉像是變成了一張揉了千百次,重新被鋪展開來的紙。張默的嘴角撇了一下,泛起一個傾斜的笑。這一次的笑,在張太太眼里卻沒有嘲諷的意思。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可是又不知道要干什么。
“不要這樣。”
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但終究說了這樣一句話。張太太都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月沒說過話,起碼有一年沒跟她說過話了。
雖然想挖地三尺,但是張太太還是飛快來到鏡子前,用了大概一分半鐘迅速補好了妝。
她們都裝作沒看見張太太,或者,太專注于牌局,的確沒注意到她。張太太特地站在崔太太的身后,后者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又過了兩分鐘,張默才從里面出來,照例像個幽靈一樣,走進了他的囚室。
“剛才是我不好,我這人一急就亂說話。”張太太笑瞇瞇地說,感覺嘴角還有咸味。雖然太陽漸漸偏移了客廳,但是她的眼睛又有些吃不消了。不過,這沒什么。
這沒什么!她對自己說。
崔太太臉上笑得像花似的越開越大,李太太朝她點了點頭,廖太太問她是不是要接手,只有章太太有些咬牙切齒。
“現在幾點了?”章太太明明戴了手表。
張太太瞄一眼手機說:“四點都沒到。”
“哎呀,我得趕回家了。”章太太說。
“還這么早。”
“我們住鄉下的。”
“沒關系啦,到時候我給你叫出租車。”張太太說,“總不能不給我們輸家一個翻本的機會吧。”
“哈哈。”章太太大笑起來,“你們愿意,搓到明天天亮也沒問題。”
“我是無所謂的。”廖太太說。
“不要抱孩子啊?”崔太太好奇地問道。
“有奶媽呢。”
“我是頂不牢的。”李太太說,“反正你們四個人也夠的。”
“是呀。”張太太在心中默念,“又不是在你家。”轉念想,這樣對一個病人,實在太刻薄。她又不好意思起來,雖然沒人問她為什么不好意思。
廖太太起身,張太太坐到章太太的上家。
“章太太贏了好多。”廖太太一邊喘氣一邊說。
“哪有很多,就是三天的買菜錢。”
“那你家一定吃得很棒。”崔太太說。
“崔太太有空來我們那邊玩啊!沒什么,就是空氣好。”
“章太太只招待好空氣?”張太太認真地洗著牌。
“呵呵……”章太太干笑著。
廖太太原本站在章太太身后,后者一直左磨右蹭,廖太太很識相地站到張太太身后。看完牌后,她吸了一口氣,一只手搭在張太太的肩膀上。張太太本來有兩只財神,后來又摸了一只。
她的閑牌很不錯,三張財神有分出來自己成搭的實力。但是保險起見,張太太決定只分出一張來。小是小了點,但是胡的幾率大。
廖太太在她身后,似乎比她還緊張。張太太已經可以胡好幾次,但是手依然沒有顫抖,摸牌出牌。
“廖太太真像個小孩子。”李太太說。
“胡。”章太太接住李太太丟出來的九萬,“屁胡,不過好過沒胡。”
崔太太撥李太太的牌,她在做對對胡,想檢查李太太有沒有出錯。章太太正想推牌,卻一把被張太太抓住。張太太說不準自己為什么去抓章太太的手,倒不是特別留意到什么。只是印象中,章太太好幾次這樣叫完“胡”就推牌了。
“我還沒看你的牌呢。”張太太說。
“屁胡呀。”章太太小聲叫著。
“張太太三張財神呢,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廖太太叫著。
張太太一眼瞄過去,章太太聽的五八萬。她用手指敲了敲了章太太的六七萬,崔太太這才回過神。
“哎呀,不好意思,我糊涂了。”章太太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線。張太太有把她的紅頭發拔掉的沖動。她想起,自己上次章太太的清一色,沒人檢查過的。
“反正是屁胡啦,我向每人賠三條梭子怎么樣?”
“張太太三張財神呢。”廖太太幫著叫屈。
“那賠你多一點。”
“話不是這樣說。”張太太換過一副笑臉,“我是不是做大牌,倒沒關系,但是章太太一定要注意一些,不要這么急著推自己的牌嘛。”
“哎呀,剛剛有幾手大的,我們都沒看到牌啦。”崔太太叫嚷起來,憤怒地盯著章太太。她眼睛里的火似乎可以燒掉章太太的頭發。
“打的可是五塊啊!”她又說,“又不是過年過節……”
“哎呀,一次失誤嘛。”章太太已經重新洗牌了,臉拉了下來。
“誰知道你剛才有沒有詐胡。”崔太太不依不饒。
章太太的臉紅了起來。張太太看著她,想到了自己喝酒上臉的情景。
連李太太也狐疑地望著章太太。全場只有章太太一個人在洗牌。不知道是她一個人沒力道,還是她自己的力道也降低了好多,洗牌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有人滴尿。
“我看這次就罰得重一點,每人十條梭好了。”張太太說,“至于之前有沒有詐胡,相信章太太也不是這種人啦。”
“你一個十條好不好?”章太太像是向張太太求饒。
張太太沒回話。
“十條就十條。”說這話的時候,章太太的聲氣又壯了起來。
“這就好。”
崔太太還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服從了張太太的說法。沒過多久,張太太就起身讓位給廖太太了。
“哎呀,李太太說得不錯,打牌真費精神。”她說。
“哈哈。”李太太笑了幾聲。她已經漸漸挽回頹勢,連贏了幾把,精神大好。
“你沒輸了吧?現在。”李太太又問道。
“還輸個四五百。”張太太說。
“不打了?”章太太問道。
“你們打吧。”張太太說,“我到沙發上躺一下。”
雖然這樣說,張太太卻一直沒離麻將桌半步。她不是添茶加水,就是不顧李太太的教誨,削起蘋果來。還有時間,就都站在崔太太身后,很少說話,為崔太太贏而喝彩,為崔太太輸而悲哀。
“你不累嗎?”章太太問她。
“看著看著,又來精神了。”
“別走別走,做個監督也好。”崔太太說。
不錯,張太太雖然站在崔太太身后,卻精神奕奕地注視著章太太。事實上,她是不必多費這份神的,其他三位太太眼下都將注意力分出來放在了章太太身上。事實上,她們也不必多費這份神,因為不知不覺中,章太太越來越少胡牌了。只見她不斷從抽屜里取出現金。
“都說好了嘛,賬要清楚些才好。”李太太說。
張太太想,麻將鬼現在是跟上她了。她沒注意到,章太太現在拿出去的還是她“三天的買菜錢”。不過,張太太心中還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一抹紅光照在鎦金色的窗簾上,張太太又抽空到窗口站了一下。小區里有些下班回來的人頭了。暖風吹得她脖子癢癢的,很舒服。
她不經意地往左瞥了一下,發現張默的頭也往窗下看。他沒有發現她。張太太又看了幾秒鐘才又回到麻將桌邊。她依然有一份后怕。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時間真不早了。”章太太說,“現在出租車又貴又難叫。”
“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的。”廖太太說。
“晚上也可以住我家的啊。”李太太說。
章太太苦笑著,仿佛張太太家的椅子沾了強力膠,挪一下都成問題。
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開防盜門進來。太太們齊刷刷又朝他看,眼前就是老張了。他比張太太要矮一些,汗水晶亮,頭發緊貼著額頭。他神色嚴峻,好像正在考慮大事一般。他剛一進門,就厭惡地瞥一眼圍在門口的女鞋,用腳將它們一一攏到墻角,同時將自己一雙三十八碼的黑色皮鞋小心翼翼地放到鞋架上面。
“啊——老張回來了。”李太太輕聲叫著。廖太太和崔太太微笑著。張太太知道這樣的微笑除了慣常的禮貌,還有什么意味。
“哈—哈。”老張短促地笑了兩聲,“你們還沒下班啊!”
“霸著你們家不走了。”廖太太嬌俏地說。
“到時間你們家里人就會來接的。”老張訕笑兩聲,他正想上前來,張太太開口說:
“你先去煮飯吧。”
老張愣了一下,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怒意。
“米放多少,我又不知道。”
“米我已經放好了。”
只聽見敲牌的聲音,老張左右搖擺了大概十幾秒,轉身朝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說:
“懶啊!沒見過比你更懶的。”
章太太笑了一聲。張太太搖了搖嘴唇,最后只說:
“懶又怎么樣……”
老張在那邊又呵呵笑了兩聲,他坐到飯桌前,側眼望著牌局,又問張太太道:
“洗地的人沒來嗎?”
“沒到時間。”張太太應著。
“我覺得現在這個人洗得不干凈,得換個人啊。”李太太說。
“就是,上次就沒擦酒柜。”
張太太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接道:
“才給人家多少錢。”
“看看,看看。”老張對準李太太說,“她就希望往外送錢。”
李太太只笑著,沒接茬。
“現在外地人很不老實的。”章太太說。
老張打量著章太太,就像查看自己停在路上的車有沒有被人刮花那樣仔細。
“這位沒見過呢。”
“李太太老家那邊的。”章太太說。
“好地方,好地方。”老張說。
“你去過?”
“二十來歲那陣,在那邊做過工。”
“哎呀,那現在肯定還是有人知道的。”
“哈哈。哈哈。”
老張因為瘦,就算是真心的笑,也只靠臉皮在牽動。張太太卻覺得他臉面上,除了原本的皮肉,還有一層皮。心中有一個念頭,就是給他扯下來。可是一看章太太,她就后怕起來,覺得自己說話到底是沒輕重。
“哪天過去那邊,還要順路到章太太家里看看。”她說,“空氣很新鮮的。”
“歡迎歡迎。”章太太說。
“這邊空氣是差。”老張說。
章太太又得意起來,張口卻只是又說:“我看今天真的是差不多了,不要打擾人家吃飯。”
“還早呢。吃飯怕什么,你們要不一塊吃,然后再打?”老張說。
“飯夠嗎?不要客氣到弄得自己一家人沒的吃。”章太太說。
“哎呀,現在外面飯攤多得是,你還怕沒飯吃啊?菜差一點罷了。”
“張太太這么客氣,我們不如一起到外面去吃吧。”
“你想得真美。”張太太說。過了一會,馬上又說,“崔太太、廖太太、李太太是沒問題的。”
章太太沒再接口,只是和張太太一樣僵硬地笑著。再笨拙的人,也聞到了笑聲中的火藥味。張太太自覺失言,像是一下子被人看穿虛弱的內心正在垂死掙扎。“開玩笑,開玩笑啦,餓了誰都不會餓章太太的啦——”張太太訕訕地說,“吃了飯再來過。”可無論怎么挽回,全場的熱活氣氛消失了。廖太太說:
“再打打回家去了,小孩給傭人我還不放心。”
“廖先生在家里嗎?”老張突然問。
“嗯。”廖太太遲疑道,“應該回來了吧。”
“就打完這一局。”李太太宣布道。
“再坐坐,再坐坐。”老張說。
“把你們家地方弄臟了。”李太太說。
“本來就這么臟的。”老張說,“我們家的都是懶人。”
“就你最懶。”張太太笑罵著,心里卻像是滴起了血。
“哈哈。哈哈。”老張不贊成,亦不反駁。張太太倒是寧愿他破口大罵的。
終局算下來,章太太還是小贏,差不多全是崔太太貼她的。四人起身,張太太也不多挽留。她感到一陣沉重的倦意,可能是因為今天一天下來,笑得太多了點。
臨別時,崔太太不說話,廖太太卻嘰嘰喳喳開來。不知怎的,張太太覺得廖太太是意猶未盡的。沒贏沒輸,卻消磨了時間,沒準這真的是值得回味。張太太想起來,自己的錢經過章太太之手,最后全落到了李太太口袋里。有點意外,不是嗎?
李太太熱情地與其他三位說著話,相約下次見面的時間。張太太覺得在她面前,不寒磣也變得寒磣了。然而卻恨不起來,說到底,自己的確是寒磣的。
“看她樂的。”回身一進門,就聽見老張這樣說,“買藥錢又到手了。”
“你怎么這么說。”
老張打開桌罩,順口吃了幾條中午剩下的蝦菇。“餓死了。”他叫著。
“她又沒得罪你,為什么這樣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時候為李太太抱不平。
“你生什么氣。”老張說,“你太容易生氣了。吃心悸的藥你都有吃嗎?買來了,就要吃。”
“我吃不吃,關你什么事。”
“今天輸了錢,我都不說什么了,你生什么氣。嘖嘖。”
“人家還在乎這么幾百塊錢。”
“嘿嘿。”老張像老鼠似地笑了幾聲,“前兩天我在樓梯口碰見老李了。期期艾艾的,就知道有話要說。問我可不可以支幾萬。”
“你神氣了。”
“我說,最近家里用度比較大,周轉不開。”老張順著自己的思路說,“總覺得他這人不保險。”
“你就保險了。”
“我是無驚無險。”老張說,“吃飯了吧,我餓死了。在路上忍著沒買吃食。”
“你要吃就吃吧。”
“他在房間里嗎?”老張壓低了聲音。
“不然在哪?”
“你叫他吃飯吧。”
“你叫。”
“中午我叫了,晚上該你叫。”老張畏葸起來。
“叫一叫會死啊。”張太太走到客廳,隨手推了一下麻將桌,聽見老張又嘖嘖著“真臟”。她放開喉嚨,大叫:“吃飯。”
張默沒出來之前,張太太又聽見老張在說:“廖太太真可憐,她老公在外頭玩得那么瘋都不知道……”
張太太有些愕然,但沒再說什么。
四月,天暗得晚了,但是此刻已經看不太清東西了。張家沒開燈,老張又開始吃起一條蝦菇,盤里只剩兩條了;張太太不想吃任何東西,只覺得口干舌燥。瓜子吃太多了罷,下次見到醫生時,要問問瓜子和藥沖不沖。可是,張太太也意識到了,就算會沖,她也是忍不住要吃的。無聊時,手里嘴里總要弄點什么,都成心癮了。
張默又像個幽靈似的,低著頭,從書房中快速沖了出來。張太太不想看他。
老張叫了好幾次,張太太才又從沙發上起身。
“吃飯嘛,總是一起吃吃掉。”老張念叨著。
張太太懶洋洋地盛著飯,實在不想吃,可是總要吃的啊,正經不正經都算一餐。她剛坐下沒多久,張默就吃好了。三人的局面只維持了大概三十秒鐘。她突然覺得,自己這么懶洋洋的就是想讓張默先吃好。你方唱罷,我才好登場。她總覺得他的頭低得比平常更甚。
他走了,那氣氛也沒好多少。飯實在難下咽,張太太又想起了下午洗手間的一幕。
“你都不想想該怎么辦?”張太太埋怨起來。她覺得老張有時候也是有些用處的,他就像一個垃圾桶,她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往里倒。
“在外面走,用度還大些呢。”老張說。
“你就會說這個。老在家里,我看著都不舒服。”
“不舒服?藥不要斷啊。”
“你都不知道的。”
老張沒答話。過了一會,他才說:“昨天張琳打電話向我要錢的時候,看見他拿個東西出去,問他是什么,說是個什么錄影,要寄到什么地方比賽。”
張太太愣了一會。
“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在睡覺。”
吃完飯,張太太又躺到沙發上了。
“先洗碗啊。”老張在催。
“你知道嗎?下午李太太帶來的那個女人詐胡被我抓到了,她大概詐了不少回。”說起這個,張太太好不容易又興奮起來。
老張自己動手收碗筷,放好水,才到客廳。
“看她不像這樣的人啊!”老張說,“看不出來,現在的女人比男人還奸詐。”
“亂說。”張太太反駁道,“有些女人就不是。”
老張不再說話,開了電視,調到新聞臺,一本正經地看起來。到刑事案件的部分,他足足評論了好一會。張太太起身到洗手間,又換過那件大紅色的睡衣,回來叫老張調調位置。她躺著,差不多占據了整張沙發。老張坐在頂端,也被張太太的大腳給頂著。他沒有怨言,只安心地看新聞。
張太太的眼睛不自覺地就閉了起來。老張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窗,吹來的是溫暖的晚風。刻下,張太太只有一個念頭:不能睡了,睡得夠多了。她猛地張開眼睛。
插圖/萬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