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記者曾跟隨香港樂施會“公平貿易考察團”去到菲律賓。為期一周的考察,從香港到了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由馬尼拉乘機到斑乃島(省)伊洛伊洛,再由伊洛伊洛乘船到內格羅島(Negros),隨后返回香港,算得上“日夜兼程”。
不過,旅途勞頓卻換來大收獲,不僅是菲律賓式臺風的隨行讓人開了眼界,更得以了解積貧積弱的菲律賓農村現狀——至今維系大種植園經濟的內格羅島一行,尤為令人感慨:無地農民的赤貧頓顯新中國土地改革“均分田地”的好處,而其種植業在現今國際貿易體系下的粗重喘息卻不得不讓人憂思今日之中國。
內格羅島的土改“困境”
對于近鄰菲律賓,中國人多少會有所了解。兩國民間交往向來頻繁,據說菲律賓近千萬人有華人血統,這一說法自然難以證實,不過華人在今日菲律賓各行各業占據要沖,卻是個事實。
同中國一樣,農業在菲律賓十分重要。菲律賓的農地面積占國土面積40%以上,雇傭了近1100萬人,約占菲律賓總人口的1/3。不過,大多數農民并沒有土地,他們租用農田或受雇于地主。自1523年起,菲律賓被西班牙統治近300年,1898年西班牙與美國交戰后將菲律賓售予美國,遂又成美國殖民地——長期被殖民的歷史,讓菲律賓單一種植的農業經濟結構至今難以改觀。譬如糖業,它由西班牙于1800年引入,其后,在美國殖民時期獲得迅猛發展。美國一度出臺貿易保護措施給予菲律賓蔗糖一定配額,確保其可用高于國際市場價錢將大量蔗糖出口至美國,而大地主從糖業獲取巨額利潤的同時,也造就了農民單一植蔗的局面。
記者所到的內格羅島即是如此。該島是菲律賓最大的產糖區,自西班牙殖民時期開始,土地由少數的大地主占有,至今如此。巴科洛德(Bacolod)是內格羅島西部的一個城鎮,我們此行的目的是驅車前往一個偏僻的村莊,探訪當地的農民合作組織MIARBA。如前所述,內格羅島仍遍布大種植園,近70%的土地由2%的人口擁有,因此,該島也成為菲律賓政府推行土地改革政策的最大試驗場。而參與農民合作組織MIARBA的82個家庭,恰好是啟動于1986年的土地改革的受益30
從村民口中,記者大致了解了近年來他們生活中的變化。2002年,在公平貿易組織Alter Trade的幫助下,82戶村民從政府手中拿到了土地——事實上,更準確地說是政府從地主手中以協議價買下土地,以約30年分期付款的方式(各地情況略有不同)賣給農民,那么,迄今為止,農民還算不上真正擁有了土地。農民組織MIARBA屬下土地,集體所有,集體管理,他們與Aher Trade合作,參與公平貿易,不僅添置了卡車等運輸工具,還新建了培訓中心以及社區診所,生活大有改善。
在那之前,當地農民似乎生活在黑暗中。他們沒有土地,大多受雇于地主,每日辛勞,需凌晨3點起床,工作13小時,如晚起,則要接受懲罰,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不能干活,也拿不到工錢——他們的如此描述,讓我們不禁聯想起地主“周扒皮”的“半夜雞叫”。即便如此,男人每天的酬勞只不過約70披索(相當于2美元),女人則更低,這些微薄收入幾乎不夠日常開支,不少家庭孩子因此無法上學,甚至還需幫助父母工作。
如此前后對比,我們稱以“耕者有其田”為理想藍圖的“土地改革”為菲律賓農民的“福音”也并不為過。不過,Alter Trade負責人卻告訴我,實際上內格羅島于1986年開始推行土地改革,但改革的推進至今十分緩慢。甚而,它更加劇了農村貧困和社會動蕩。從菲律賓前總統阿基諾所發起的“全面土地改革計劃”本身來看,改革因深刻觸動國家精英人士的利益而必然遭遇阻礙,更重要的是,菲律賓的立法者和政府官員本身即大地主,換言之,改革者與改革對象同一,如此一來,土地改革反倒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
這篇文章并無意深入探討菲律賓土地改革本身。但我們需要分析的是,為什么超過八成的菲律賓改革計劃受益者直至2000年仍處在貧困線之下?換言之,雖然部分土地得以重新分配,但它卻未能增加農民收入,也未能改善其農業積弱的局面。可供分析的原因很多,歸納則主要有三項:其一,基礎建設滯后,加上財政資源及政策不足,獲得土地的農工無法負擔高額的再開發成本,也缺乏投入再生產的資金;其二,大買家或者中介人操控農產品市場價格,小農戶缺乏議價能力,因此所得回報甚少;其三,在現今國際貿易體系下,由于歐美發達國家大量補貼國內農業,其農產品大肆低價傾銷海外,國際農產品價格被扭曲,這讓依賴單一種植的菲律賓農民雪上加霜……
正如MIARBA成員所回顧的,上世紀80年代國際糖價大幅下瀉,由1974年的60美分/磅跌至1985年的3美分/磅,嚴重依賴出口糖換取外匯的菲律賓經濟遭重挫,大量蔗農破產,地主蔗田被銀行充公,20萬工人失業,在內格羅島85%人口的生活水平跌至貧困線以下——在風波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菲律賓植蔗業赤裸裸暴露在國際市場變幻風云下的無奈。
如Alter Trade等公平貿易組織,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出現,以對抗不公平的國家貿易,乃至中間商對于小農利益的壓榨。以Alter Trade為例,它將與其合作的MIARBA等農民組織提供的產品銷往歐洲等國市場,同時回饋給生產者相對有保障的農產品價格。同時,MIARBA等農民組織還能獲得一筆額外的社區發展基金以及貸款,用以改進生產和改善生活。
不過,絕大多數人菲律賓農民還是苦苦掙扎在貧困線上,他們沒能像MIARBA成員那般幸運,畢竟只有少數人能從公平貿易體系獲得好處。
民生經濟決定中國未來
深入菲律賓,可增進我們了解今日中國之現實。菲律賓和中國,雖政治制度等等相距甚遠,卻仍有諸多可比之處。首先,兩國經濟都十分依賴出口,或者說,同是出口導向型經濟。然后,兩國都在大張旗鼓推行貿易自由化政策,而關稅削減計劃不過是貿易自由化政策的一部分—若不是日漸嚴峻的民生問題迫使菲律賓政府不得不檢討進口關稅政策,并在2003年將其關稅率凍結在2000年15%的水平,按照原計劃,2004年1月,菲律賓關稅率將降至0%-5%。
然而,值得中國引以為鑒的是,菲律賓農業所遭受的危機。的確,中國在農村土地所有制上占據了優勢,也并非單一種植經濟,但在目前國際貿易體系下,中國農業可能遭受的創傷也許遠比想象中嚴重。
香港樂施會提供的一份題為《中國棉業沒有軟著陸》的調研報告敲響了警鐘——該報告是在中國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研究組的協助下,由梁佩鳳女士撰寫。或許,我們可以說,棉業之于中國,正如糖業之于菲律賓。2004年,中國的棉產量為6307/噸,是全球產量的1/4。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單是參與棉花種植的人數高達4620萬,還未算入無數靠分銷、買賣和加工棉為生的工人。
2001年底,為加入世貿,中國開放棉花市場,棉農不得不面對國際競爭。不久,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棉花進口國,2004年,中國進口200Z噸棉花。與此同時,國產棉花早于2005年初已有跡象顯示將會被擠出市場。截至當年3月,國產棉花總產量中,只有86%被采購,其余留在農民手中,未能售出。
但是,真正自由的市場并不存在,中國棉農面臨不公平的國際競爭。事實上,中國棉花的生產成本遠低于美國。正是美國廉價棉花的傾銷,使得世界棉價跌至谷底。(2004/2005世界市場價格的下跌令國內子棉的價格下跌了30%至40%,新疆很多棉農入不敷出。)棉價低回使得許多中國農民收入銳減,甚至再度返貧,并加劇農村失業狀況,迫使更多農村工人到城市謀生。等待中國棉農的,是一個灰暗的未來。
照理說來,中國紡織品出口自上世紀90年代初的穩步上升,定為中國棉業贏來發展的契機。現在看來,卻不過是造就了美國高補貼棉花最便利的傾銷場。正當美國棉花大量涌入中國市場,并使中國民生受損之時,美國卻力圖阻止中國紡織品進口;當中國正在盡力履行它加入世貿的承諾時,美國卻對世貿棉花仲裁小組的建議置之不理——如梁佩鳳女士所說,這是國家貿易政策雙重標準的一個典型例子。
同樣,中國棉業狀況也可用作觀察中國經濟結構的透視鏡:當紡織業成為中國賺取外匯的一個主要行業之時,中國數以千萬計的農民生活卻陷入困頓。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經濟學家余永定在2007年所講那段驚人之語:“中國獲得越來越大的貿易順差,難道就是為了換取那些越來越不值錢的綠紙片嗎?如果是為了經濟增長和就業的緣故,容我極端地反問一句:中國為什么不把貿易順差產品扔進太平洋和大西洋,同時由人民銀行直接印人民幣發給這些出口企業呢?”
如此的經濟發展,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為代價,來換取另一部分人的利益的發展。雖然,某些利益往往被冠之以“國家利益”。如果中國經濟要走向一個可持續的未來,必先有社會的和諧,而和諧始于公平與正義,要謀求基本的公平與正義,當務之急又在于締造一個“民生經濟”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