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小

有句話說：“大河無水小河干。”這話恐怕不對。世界上每一條大河的水，都是小河流去的。應該是“小河無水大河干”。這原本是個簡單的道理。如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觀念，就很難看到細滴涓流對大河澎湃的決定意義。凡人小事決定著世界的滋潤。

千古國史多載國之大事，后才有小說言市井之事。這小說就被目為“小”。何也？譬如某個天剛蒙蒙放亮的清晨，某個賣豆漿者推車出門，忽聽見小巷中有一扇門吱呀一響，有個男子從某寡婦家中溜出……不久，這賣豆漿者忍不住在他人耳邊小小聲地說：“我看見啦……”這樣的男女故事，便是明清時期的小說題材。所謂“小說”，只能小小聲地說……不登大雅，所以曾被視為“道聽途說引車賣漿者之流”。

可是，男女故事，是人生不能缺少的事。在男女授受不親，不能談戀愛的時代，正是這種講男女相愛故事的“小說”為人間的自由戀愛呼喚道路。金圣嘆將《離騷》《莊子》《史記》《水滸》《西廂》和杜甫的詩，并稱為“六才子書”。我想，屈原、莊子、司馬遷、杜甫的作品，大抵早有定論的，還需特此獎掖嗎？而且，他果真以為杜甫的詩在李白的作品之上？我看金圣嘆的意思也不在于說《西廂》的藝術水平已達到多高，卻是要借騷莊國史圣詩來提高不登大雅的小說的地位。

小說終于成為擁有最多讀者的讀物。果真是小說的思想、藝術，比史、詩都高明許多？世人捧讀的很多小說都未必啊，只因為它與平民生活貼得緊。

千古學子讀書，多讀大事。其實，蒼生萬有的生存與期待，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幸的是總被視為小事，好似被擠壓到某個不要緊的去處。其間的喪失，誰說得清？多少智者，是在不得志時，淪落鄉間，散發弄扁舟，采菊東籬下，才成智者。詠一句“小橋流水人家”，引得世間上上下下都道好。

我家鄉的一位好友用數十萬字去寫了一部一縣四千年歷史的縣書。不是“官修縣志”，是主動獨立去作。這件事很讓我吃驚。讀進去，我看到那書把鄉間婚嫁之事稱為“生命之源”。那一枚千古禁果，埋藏著多少辛酸。那些婚前的“插記”，姑娘如同牛被穿鼻。那些娃娃親、等郎妹、對鼎、倒插門、上門、上半邊門、續弦、典妻、沖喜、冥婚、陰陽親……那苦難人生中，蒼天安排的快樂時辰，是那樣掙扎著繁衍出眾生。對那些有違圣德卻為地方衙門認可的“水巷女子”，作者也充滿同情。我不禁想起千古也把女子稱為小女子。可是祖先造字，“寶蓋”之下有女為“安”，這是與社會安定有關系的事吧。“國”是用武器去開疆并拱衛的一個大城堡，簡化后在疆界內安個“王”，加一點成“玉”，也沒有家中有女為安的意蘊。

天下的安定，在于民能各奔其利，各得其所，國家才得平安，遂有刀槍入庫馬牧南山。蕓蕓眾生的小事，是絕大多數人的生命音節。

如今讀“小報”的人比讀小說的更多。讀小報的也很像多于讀大報的。這恐怕也因為它多登載與平民生活貼得更緊的小事罷。要了解國情，已是時代要求。這國情，包括那些不見于書載報登的土地上的實情。如今小報既登國之大事英雄事跡，更有許多凡人鎖事，鄉風市聲，民憂民趣。林林總總，那大多是我們腳下的事情。小報能有很多人掏錢去買，可見是順應民之所需，在為人民服務的。

如今特別值得關注的，還有博客上每天都在產生的無數的小文章、小詩。雖然層次不同，卻也風格多樣。我發現，有不少相當精彩。諸多寫文章的人，不斷地受到鍛煉，而且有許多博友不斷評論與喝彩。人生受到這樣抒發心靈的持續訓練，得到許多人不斷的鼓勵，產生的迅速進步，會使自己都禁不住想表揚自己。

許多語言優美、精神高尚、情感動人的詩文，受到博友們不斷的轉貼，不斷的稱贊。其廣泛傳播，以及產生的實際效果和在網絡上持續傳播的生命力，恐怕都不是傳統紙質報刊可比的。雖然現在報刊的文章也多數上了網，但它們問世的速度和作者自主程度都及不上博客。

我感覺在博客上發表散文、詩歌的，各地教師是一支很大的隊伍，各地的青年作家與文學愛好者是很大的另一支隊伍。我家鄉有一位叫“面壁洗心”的青年，在外地搞美術裝修設計，在他的博客上有許多賞心悅目的美術作品，還鏈接了“故宮博物院”、“法國盧浮宮美術館”、“英國倫敦國家藝術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華盛頓國家畫廊”、“俄羅斯國立美術館”、“芬蘭國家美術館”等等。我深夜點進去，靜靜地欣賞，看到非常高雅，很受教育。

這使我感到，就這些數不清的凡人小文章，各種美術、音樂作品，出自他們的心靈，出自他們心愛的自由的審美選擇。這種生機勃勃的學習與創作，這種參與所得到的收獲，與參與卡拉OK所得，不可同日而語。這里有活躍的民生，還有豐富的親切的民聲。這種每時每刻都在我們城鄉生活內部發生的平平凡凡的小行動、小故事，一如長江源頭的涓涓細流，正在匯成大江大河，川流不息，滋養著我們的文化和我們自己。

我再次想起愛因斯坦的名句：“人的差異產生在業余時間。”我確實感到，在白天和深夜的“業余時間”里，在城鄉數不清的小屋，正由許許多多平凡而又平凡的小人物，用自己小小的行動，在創辦著一所前所未有的豐富自己、溫暖自己、激勵自己，也滋潤他人的偉大學校。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無極之路》、《智慧風暴》、《新教育風暴》、《貧窮致富與執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