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的陰暗面

文化大革命即將爆發之際，政治氣氛已經相當熱烈，突出政治，關心政治，政治第一，政治掛帥，政治無往而不在，看一切問題都是一種“敏銳”的政治眼光，不承認任何脫離政治的學術。要是說一個人沒有政治頭腦，那這個人就一文不值了。一切問題都要從政治上去看，成為當時全民的認識。所謂“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就是要求全國人民都來關心黨不變修、國不變色的問題。慷慨激昂，舉國若狂，那種時代氣氛是現在的年輕人難以想像的。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從來沒有形成如文化大革命那樣自上而下的濃烈狂熱的政治氛圍。反映到古典文學的研究領域，便形成了這樣的理念：古典文學的研究一定要和現實、尤其是階級斗爭的現實聯系起來，否則就沒有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古典小說的研究領域里便有了關于《水滸傳》的種種爭論。文化大革命以前，《水滸傳》被譽為“農民起義的史詩”。文化大革命后期，又聽說《水滸傳》是鼓吹投降的。“農民起義的史詩”也罷，鼓吹投降也罷，都認為《水滸傳》是寫農民起義的。農民起義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所以，前一種說法，肯定了《水滸傳》的全部，后一種說法，肯定了《水滸傳》的前七十回。前一種說法，肯定了一百零八將，后一種說法，以對待招安的態度為界線，否定了宋江為首的招安派，肯定了反對招安的李逵、林沖、武松等人。時代巨變，經濟代替政治成了中心，這些爭論早已煙消云散。開放以來，學術漸趨寬容，對《水滸傳》的看法，出現多元化的傾向。新的一種意見認為：《水滸傳》寫的是江湖綠林中的人物。應該說，如何看待《水滸傳》，仍有探討的意義，因為這部小說在中國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水滸傳》是“農民起義的史詩”嗎？實在是沒有什么根據。一百零八將之中，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李逵倒是農民出身，但他早就來到城市，又在監獄工作多年，與其說他像個農民，不如說他更像一個流氓無產者。有人說，農民起義的領袖不一定是農民，這確實也是事實。但是，梁山英雄沒有提出土地方面的要求，他們之所以造反，也與土地沒有關系，看不出《水滸傳》對地主有什么專門的仇恨。“替天行道”是個非常含糊的口號，誰都可以用。誰欺負我，我就跟誰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似乎就是《水滸傳》給人的印象。從這一點來看，農民和市民沒有什么區別。當然，歷史上的造反，除了農民起義以外，也都達不到《水滸傳》所描寫的那種規模。于是，我們似乎可以說，梁山英雄的思想行為，是江湖綠林的那一套，但小說加以夸張渲染，把它夸大成了農民起義的規模。其實，說梁山好漢是農民起義，或者說他們是江湖綠林好漢，二者之間并非絕對的對立。農民一旦離開土地，離開了勞動，落草當了強盜，整天靠搶劫殺人過活，也就不是農民了。而農民雖然當了強盜，但是，從他的思想到生活習慣，也還擺脫不了農民的意識。所以，說梁山好漢是農民，是江湖綠林，都有一點道理。

《水滸傳》是在鼓吹投降嗎？我并不覺得它在鼓吹投降。招安是投降，但《水滸傳》把招安的結局寫得那么慘，一百零八將死的死，散的散，給人的印象是，梁山好漢無論如何委曲求全，也得不到統治者的信任和寬容，這很難說作者是在鼓吹招安。《水滸傳》同情梁山好漢，鞭撻貪官污吏，反映了民眾憎恨封建秩序的普遍情緒，是為造反者唱贊歌，為造反者壯膽助威的。但我并沒有聽說，誰讀了《水滸傳》就要去投降。如果是那樣，統治者鼓吹它尚且來不及，還禁它干什么呢！

《水滸傳》的思想內容和現代意識相比較，差距很大，格格不入。只要看看，在古典小說名著之中，《水滸傳》被拍成電視連續劇是最晚的，我們從中也就不難明白其中的奧妙。一般的編劇和導演大概是知難而退了。提起《水滸傳》，人們馬上就會想到林沖的逼上梁山，想到魯智深的嫉惡如仇、見義勇為，想到武松的神勇。可是，《水滸傳》里所講的，并不只是光明，梁山自有其不為人所注意的陰暗面。人們早就注意到，《水滸傳》很歧視婦女，但本文不想涉及這方面的問題。

梁山一百零八將之中，像林沖那樣真正屬于官逼民反而逼上梁山的英雄其實很少，大部分人是隨大流上了梁山。魯智深則不是官府壓迫他，而是他積極地抱打不平，反抗官府而上了梁山。呼延灼、關勝、董平等人是作了梁山的俘虜，歸順了梁山。更有一些好漢不是被貪官污吏，而是被梁山逼上去的，譬如秦明、朱仝、盧俊義、徐寧、安道全，他們中了宋江、吳用的圈套而上了梁山。而宋江、吳用在網羅人才方面是不擇手段的。秦明被俘，宋江、吳用晚上派人穿上秦明的衣服盔甲，賺開城門，在城里大肆殺戮。知府以為秦明投靠了梁山，便將秦明的一家老小殺了。第二天，秦明“到得城外看時，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城上“軍士把槍將秦明妻子首級挑起在槍上，教秦明看”。這些死難者和秦明的妻子老小便是梁山爭取秦明的犧牲品。為了得到一個秦明，死了這么多無辜的百姓，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而是“一將才得萬骨枯”。不知這些無辜者的親屬對梁山是什么感情！秦明的妻子死了，宋江說沒關系，現在有花榮的妹妹，又漂亮又賢惠，正好給你。這就彌補了秦明的損失。不久，宋江就為秦明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為了拉朱仝入伙，宋江、吳用派李逵殺了知府年僅四歲的小孩，待到“朱仝乘著月色明朗，徑搶入林子里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里”。知府再壞，小孩是無辜的，由此可見梁山領袖人物手段之殘忍。李逵雖是奉命行事，但他居然能夠對一個四歲的小孩下此毒手，則他的心狠手辣，亦由此可見一斑。用現在犯罪心理學的語言來說，李逵的心理素質相當好，所以他可以當殺手。用《水滸傳》里的話來說，李逵真是一條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朱仝沒了退路，只好上梁山。盧俊義是被吳用騙上了山。吳用給盧俊義算命，說是“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劍之下”，必須一千里外避一避才好。宋江設計抓住盧俊義，把他留在梁山，虛情假意地款待他，而把他的管家李固放回去，讓他放風說盧俊義已經在梁山坐了第二把交椅。兩個多月以后，盧俊義還傻呼呼的不知道呢，結果一回大名府就被抓起來，飽嘗鐵窗風味，搞得家破人亡，自己也差點丟了性命。宋江派去的特使柴進警告劊子手蔡福：“如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梁山說話算話，如果真把盧俊義殺了，結果就是屠城，玉石俱焚，整個大名府的百姓都已成為梁山的人質。徐寧是被時遷和湯隆騙上了梁山，騙局設計得相當巧妙。安道全也是一樣。張順連殺四人，“隨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墻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連寫數十處”。四條尸首躺在屋里，安道全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只好上梁山當了強盜。這些人本心不愿意上山落草，是梁山采用類似現在黑道的手段，逼迫他們落草當了強盜。吳用拉三阮入伙，用了兩個辦法：一是罵官府，罵貪官，生辰綱是不義之財，這樣搶劫就可以師出有名。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涂，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這是社會不公引發的犯罪心理。二是利益的誘惑，用梁山好漢每天大碗酒大碗肉的生活來誘惑他們“干大事”。合在一起，就是吳用的兩句話：“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在吳用巧妙的煽動下，阮氏三兄弟不免心動。這位梁山泊未來的軍師真可謂精通犯罪心理學。阮小二說：“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么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一邊罵梁山是一伙“賊男女”，一邊又羨慕他們的“快活”。于是，三阮欣然入伙，同意參加吳用、晁蓋策劃的一樁“滅九族的勾當”，做出一件驚天大案。

梁山好漢之中，有的在水上殺人搶劫，謀財害命。船火兒張橫在船上要殺宋江，他破口大罵：“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卻撞在老爺手里！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面！卻是要吃餛飩？”兩個選擇都是死，沒有區別。有的開黑店，殺人劫財，做人肉包子來賣，譬如張清和孫二娘。他們夫妻“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說這樣描寫孫二娘的模樣：“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錘似粗莽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金釧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沒有電視連續劇里的孫二娘長得那么好看。武松就差一點在這家夫妻店里送了性命。幸虧武松多年闖蕩江湖，經驗豐富，別人要算計他，反而被他算了。揭陽嶺上那催命判官李立做的，也是和張清、孫二娘一樣的買賣，有“山巖邊人肉作房”，里面有“剝人凳”。宋江和兩個公人便是被李立麻翻，放在剝人凳上，準備宰殺，若不是李俊及時趕到，三個冤魂早就赴爪哇國去了。我們或許會想，這是小說家的夸張吧？其實，歷史上就有這樣的殺人惡魔，五代王仁裕所著《王氏見聞》里就有這樣的記載：

有陳延美者，世傳殺人，人莫有知者。清泰朝，僑居鄴下御河之東，僦大第而處。少年聰明，衣著甚侈，薰浥蘭麝，韉馬華麗。其居第內外，張陳如公侯之家。妻妾三兩人，皆端嚴婉淑。有妹曰李郎婦，甚有顏色，生一子，未晬歲，十指皆跰。俱善音律。延美亦能弦管，常乘馬引一仆于街市，或登樓，或密室狎游。所接者皆是膏粱子弟，曲盡談笑章程。或引朋儕至家，則異禮延接，出妻與妹，令按絲吹竹，以極其歡，容則戀戀而不能已也。時劉延皓帥鄴，偶失一都將，訪之經時，卒無影響。責其所由甚急。陳密攜家南渡，諸大梁高頭街僦宅而居，復華飾出入。未涉旬，因送客出封丘門，餞賓之次，鄴之捕逐者至，擒之于座。洎縶于黃砂以訊之。具通除剿鄴中都將外，經手者近百人。居高頭宅，未三五日，陳不在家，偶有盲僧丐食于門，其妹怒其狘，使我不利于市，召入剿之，痤于臥床之下。及敗，官中使人出之，荷之鄴下。搜其舊居，果于床下及屋內，積疊痤尸，更無容針之所。以至鄰家屋下，皆被旁探為穴，藏尸于內。每客至，要殺者令啜湯一碗，便瞢然無所知，或用繩縊，或行鐵錘，然后截割盤屈之，占地甚少。蓋陳、李與仆者一人，妹及妻等爭下手屠割，如是年月極深。今偶記得者，試略言之。先是二人貨絲者，相見于磚門之下，誘之曰：“吾家織錦，甚要此絲，固不爭價矣。”遂引至其家，雙斃而沒其貨。又曾于內黃納一風聲人，尋亦斃于此屋之下。又有持缽僧一人，誘入而死之。又于趙家果園，見一貧官人，有破囊劣驢，系四跨銅帶。哀而誘之至家，亦斃于此屋。又有二軍人，言往定州去，亦不廣有緇囊。遂命入酒肆飲之。告曰：“某有親情在彼，欲達一緘。”數內請一人同至其家取書。至則點湯一甌。啜呷來已，繩已在項矣。未及銼截之間，其伴呼于門外。急以布幕蓋尸于墻下，令李郎出應之曰：“修書未了，且屈入來。”陳執鐵錘于扉下候之。后腳才逾門限，應錘而殕于地。后款曲銼斫而痤之。其膏粱子弟及富商之子死者甚眾，不二記之。洎令所由發撅之，則積尸不知其數。有母在河東，密差人就擒之。老嫗聞之，愕然嗟嘆曰：“吾養此子大不肖。渠父殺數千人，舉世莫能有知者，竟伏枕而終。此不肖子，殺幾個人，便至敗露。”遂搜索其家，見大甕內鹽浥人腿數支，嫗恒啖之。囚至鄴下，見其子，不顧而唾之。自言其向來所殺不知其數，此敗偶然耳。時盛夏，一家并訂于衙門外，旬日而殂。

這一家子殺人惡魔，不是讓人不寒而栗嗎？梁山好漢對于他們的仇人，照例是滿門抄斬，決不手軟，大概是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意思吧。宋江攻下青州，“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盡皆斬首，抄扎家私，分眾軍”。孔明、孔亮“兩個因和本鄉一個財主爭競，把他一門良賤盡都殺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梁山大鬧大名府，“梁中書、李成、聞達、王太守各家老小，殺的殺了，走的走了”。“董平徑奔私衙，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奪了這女兒”。“史進自引人去西瓦子李瑞蘭家，把虔婆老幼，一門大小，碎尸萬段”。打下曾頭市，梁山人馬“先把曾升就本處斬首，曾家一門老少盡數不留”。打無為軍，“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抓到仇人以后，常常要剖心挖肝，甚至吃仇人心肝，吃仇人的肉。攻打曾頭市，“將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蓋”。抓住了知府劉高，李逵“把他綁在將軍柱上，割腹取心，與哥哥慶喜”。抓住了黃文炳，李逵“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里”。雖然沒吃，但場面也夠血腥的。武松殺潘金蓮的場面更加的血腥：“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只腳踏住他兩只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對梁山好漢來說，濫殺無辜是家常便飯。江州劫法場，為了救宋江、戴宗，李逵“那漢那里肯應，火雜雜地輪著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羅，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馀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三打祝家莊時，“且說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殺了，不留一個”，把同盟者也殺了。宋江道：“你這廝違了我的軍令，本合斬首，且把殺祝龍、祝彪的功勞折過了。下次違令，定行不饒！”居然功過相抵，不知那扈三娘恨不恨李逵。黑旋風笑道：“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他竟然以殺人為快樂！這種人還有什么人性！打大名府的時候，“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殘害。’柴進見說，便去尋軍師吳用。比及柴進尋著吳用，急傳下號令去，教休殺害良民時，城中將及損傷一半”。為了決定宋江和盧俊義誰是山寨之主，兩人便用抓鬮的方法，一個去打東平府，一個去打東昌府，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遭殃！林沖本是好人，但要上梁山入伙，王倫便要林沖交投名狀。所謂“投名狀”，便是隨便殺一個人，沒了退路，以取得山寨的信任。林沖“運氣不好”，三天之內，沒有交上投名狀，卻遇上了楊志。看來，這是作者喜歡林沖，沒讓他濫殺無辜，給他留了身份。但林沖主觀上是想完成這個任務的。前些年，湖南殺人搶劫團伙頭目張君，就是用這種類似“投名狀”的方法結成了他的犯罪團伙。新人入伙，包括他的那些情婦，張君都要讓他們沾血，才能信得過。武松也是一條殺人不眨眼的漢子。他上梁山以前，已是二十多條人命在身。張都監算計他，他大鬧飛云浦，殺了兩個公人、兩個蔣門神的徒弟，這還可以說是正當防衛。接著是血濺鴛鴦樓，連殺十五個人。除了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以外，還包括喂馬的后槽、丫鬟、夫人、親隨、養娘，反正是進門以后，見人就殺，逮誰殺誰。“見桌子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鐘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鐘，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這是以殺人為豪邁。讀者也受其“英雄氣概”的感染，受其復仇精神的鼓舞，不以為非。

問題在于，當讀者閱讀到這些地方的時候，為什么并沒有太大的反感，依然覺得他們是英雄？我想，閱讀中的先入為主是第一個原因。如果《水滸傳》一開始就寫孫二娘的黑店，寫張橫的水上搶劫殺人，恐怕讀者對梁山不會有什么好印象。但小說一開始先寫一個高俅，寫他“浮浪破落戶”的出身，寫他的小人得志。接著，寫一個王進，一個那么好的人，而高俅公報私仇，王進被迫攜母出逃。接著便是史進。史進帶出朱武等人，帶出魯智深。而魯智深是一個見義勇為、嫉惡如仇的人，他對金氏父女的幫助，體現出對弱勢群體那種發自內心的同情。這是很難得，很感動人的。接著又是林沖，林沖有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林沖是一個尊重封建秩序、恪守封建法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最后，在高俅一步緊一步的迫害之下，也不得不走上造反的道路，這就激起了讀者對梁山好漢的極大同情。文化上的契合是第二個原因，可能是更加深層的原因。所謂文化上的契合，主要是指恩怨觀念。中國的傳統文化，最重恩怨。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有恩不報被認為是小人，恩將仇報就不是人，中山狼是人們最痛恨的。這種恩怨觀念超越了政治的分野，超越了黨派的分野，貫徹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的倫理規范幾乎都和它有關。忠是為了報君恩，孝是為了報父母的恩。人與人的親疏遠近，都取決于恩怨關系。碰到恩怨關系，就不講法律了，不講是非了，一切都要為它讓路。許多人的失足，就是從哥們義氣開始；許多腐敗現象的產生，也都和傳統文化之重恩怨、輕原則有關。所以，關羽華容道放走曹操，《三國演義》便稱贊關羽是“義薄云天”。蔡邕去哭董卓，毛宗崗便說他哭得有道理。讀者讀到武松血濺鴛鴦樓一節時，不覺得他是在濫殺無辜，只覺得他恩怨分明。李逵在排頭兒砍看客時，讀者也只覺得他哥們義氣，為了救宋江不顧一切，不知道宋江的命是命，那看客的命也是命，更不去想法律不允許個人去處置他人的生命。一百零八將，身份不同，出身不同，但都講恩怨分明。《水滸傳》之所以能夠長期地流傳下來，除了文字的漂亮和藝術的出色以外，就是因為千百萬人集體的認識和心理，它扎根于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是最難改變的。這就是傳統的可怕之處。它是無形的，卻又是無處不在的。它沒有實體，卻可以支配一切。

（選自《文史知識》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