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6年穿上軍裝,到今天,我的軍旅生涯已經超過半個世紀。軍人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我與這支偉大的軍隊結下了不可分割的深厚情緣。
在我的藏書中,軍人的著作,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非常令我驕傲。這類書中,居于金字塔頂尖位置的,是為共和國的誕生立下赫赫功勛的一代元戎的著作。從元帥起,到眾多大將、上將、中將、少將的著作,我都收藏有他們的蓋章或簽名。
這些開國將帥,我大都只是慕其名知其事,但也有一些,曾經因為這樣那樣的因緣,我親身見證了他們工作、生活的片段。每當捧起他們的著作,涌上心頭的,就是綿綿不斷的對于這些偉大軍人的懷念。
我接觸最多的元帥
北京后海附近的胡同,我已經30多年沒有去過了。那兒還是巷道寂寂,少有行人嗎?那兒還是柳樹濃陰,遮天蔽日嗎?每次想到這些胡同,我的腦中閃現的,總是30多年前的景色,而我,也仿佛變成了30多年前那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曾經有3年多時間,我幾乎每周都要走過這些胡同,走進胡同深處那座深深的庭院。那是一位共和國元帥的家。毛澤東曾經贈給這位元帥兩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薄一波覺得,這位元帥的精神風范還貼近于另外兩句話:“先生,從渾厚中透出俠義氣;人們,從親近中露出敬畏心。”
這位元帥就是葉劍英。
1971年9月13日,身為中央副主席、軍委副主席的林彪,在反黨陰謀敗露后,從山海關機場乘三叉戟飛機叛逃國外,結果在蒙古國折戟沉沙。不久,葉劍英受命于危難之際,擔任新成立的軍委辦公會議負責人,開始主持軍委日常工作。
我就是在此后不久,第一次走進了葉劍英元帥的家里。但我并不是來執行軍事任務,而是為這兒放映的外國電影做同聲翻譯。
葉帥家的放映廳大約有一百多平方米,簡單擺放了七八排椅子,大約有四五十個座位。“今天放映什么電影?”一走進放映廳,我就問那里的工作人員。說實在話,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因為這不但是我第一次擔任這么高層次領導的同聲翻譯,而且我似乎對外語已經有些荒疏了。
當時,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摸外文了。在不能提前看一遍電影的情況下做同聲翻譯,難度相當大。為防止現場翻譯遇到困難,臨出家門時,我在口袋里揣了本英漢詞典。
“《丘吉爾》。”那位工作人員回答。
我馬上拿出詞典,翻到丘吉爾的詞條,默默地把詞條的內容記在心上。
不久,葉劍英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這位是新來的翻譯同志。”有人指著我向葉劍英介紹說。葉劍英很客氣地向我點了點頭,問:“今天放什么電影?”
“《丘吉爾》。”我連忙回答。
“噢,《丘吉爾》,好啊,二戰三巨頭之一。丘吉爾的生卒年分別是多少?”
要在平時,我肯定會被問住的。但我剛好提前在隨身帶去的英漢詞典上查到過,所以馬上干脆利落地答道:
“報告首長,丘吉爾生于1874年,卒于1965年,享年91歲。”
葉劍英沒有再問別的問題,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坐到座位中,說:“開始吧。”我感到,他對我的回答還是滿意的。
燈光暗下來,在電影放映機有節奏的轉動聲中,二戰風云席卷了那塊小小的銀幕。我的心輕輕懸起,思維飛快地跟著劇情轉動,像攻克難關一樣不斷克服一個個英語單詞、一段段英語對白,把它們迅速轉換成漢語。很快我適應了,許多難度很大的臺詞,我都能準確翻譯出來。思維轉換的過程消失了,我已經能夠像劇中人一樣,把他們說的用漢語脫口說出。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這時,我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我發現,我的頭上已經沁出一層細汗。
“你叫什么名字?”葉劍英問。
“首長,我叫熊光楷,熊是能字下四個點,光明的光,楷書的楷。”
“謝謝你了,搞同聲翻譯很辛苦。你去吃點夜宵吧。”
夜宵的味道很好,但我的心情更好。雖然幾年不摸外語,但我適應得很快,翻譯水平沒有下降。更重要的是,葉劍英對我態度很客氣讓我感到很溫暖。他是共和國的元帥,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副主席,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個年輕人,一個很普通的專業軍官,但他禮貌地詢問我的名字,客氣地留我吃飯,由此可見他對人的尊重,對知識分子的尊重。
一個星期后,我又一次走進了元帥之家。
葉劍英正在走廊里鍛煉身體,見到我,他停下來,說:“別告訴我你叫什么。”略一沉吟,他馬上接著說:“你姓熊,熊向暉的熊。”
這一次,我不但是感動,而且是欽佩了。戰爭年代,葉劍英長期擔任參謀長的職務,從紅一方面軍的參謀長,到八路軍參謀長,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參謀長,是軍中公認的“參座”。參謀的一項基本功,就是事無巨細,了然于胸。葉劍英只問了一次我的名字,便能準確記住,這樣的基本功,令人驚嘆。而滲透于其中的,仍然是對人的尊重,對知識的尊重。后來我知道,葉劍英還有一位外文秘書,這在老帥中也是罕見的,而他并不把這位外文秘書稱為“秘書”,而是稱為“Teacher(老師)”,這也反映出他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對國際問題的關注。
而葉劍英提到的熊向暉,既是與葉劍英很熟的一位傳奇人物,又是當時協助周恩來、葉劍英,參與打開中美外交大門會談的主要助手之一,因此葉劍英看到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熊向暉的熊。
我在葉劍英家做同聲翻譯,前后長達3年之久,主要翻譯英語和德語電影。每次放映電影,葉劍英都會邀請一些朋友和同事一同欣賞,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在放映電影前后,他們還會進行話題廣泛、無所拘束的輕松交談。逐漸地,我意識到,對于葉劍英來說,看電影不僅僅是放松身心,陶冶性情,還是一種特殊的交往交流方式。有一次,我去解放軍總醫院看病,恰好遇到曾經在葉劍英家做過保健工作的馬望蘭。她告訴我,“四人幫”橫行時期,到處彌漫著風聲鶴唳的氣息,身處高位的葉劍英也不得不處處小心,甚至家中電話機的位置稍有變化,也會引起葉劍英的警惕。在這種情況下,看電影就成了葉劍英與自己信賴的老同事老朋友交流信息、溝通想法的重要方式。后來我想,葉劍英之所以能在關鍵時刻挽救我們的黨和國家,既與他的多謀善斷有關,也與他能廣泛地進行聯絡,聽取黨內老同志的正確意見想法有關。
在為葉劍英做同聲翻譯的過程中,我也認識了葉劍英的子女,并與他們有了一些交往。
正是由于我和葉帥的家庭有著比較廣泛的聯系,所以,在我收藏葉帥蓋章書的過程中,雖然遇到了一個意外,但最終仍然修成了正果。我所說的“意外”,其實也不算意外。我先是委托葉帥辦公室張主任在我購買的《葉劍英選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3月第一版)上蓋章,結果他把“中央軍事委員會葉劍英副主席辦公室”的圓形公章蓋了上去。我沒有氣餒,接著又把這本《葉劍英選集》轉給葉帥的侄子葉選基。1998年11月30日,這本書又蓋上葉劍英的私章,回到我的手中。
走錯門走到了徐向前家
北京后海附近幽深曲折的一條條胡同,不但牽系著我對葉劍英元帥的思念,而且牽連著我和另一位元帥的因緣巧合。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葉劍英家。出發前,為了不走錯路,我專門問了曾經去過葉劍英家的老同志,把他們說的路線詳細記在本子上。可是,真的到那兒時,我還是迷惑了。寂靜的巷道,相似的院落,究竟哪個才是葉劍英的家呢?眼瞅著暮色四垂,華燈初上,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沒有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敲響了其中一戶人家的門扉。
“你找哪兒?”
那是兩扇鐵門,嚴嚴地關著。聽到我的敲門聲,鐵門上狹窄的瞭望孔打開了,里面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
“請問,這是葉副主席的家嗎?”
“不是。”
“我是總參的,來執行任務,請問葉副主席家是哪個門?”
聽說我是總參的,瞭望孔里的戰士略微放松了一些,伸手指了指斜對面的一個院落:“那一家。”
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為葉劍英做同聲翻譯工作。但我時常會想,我曾經走錯的那一家究竟住著誰?能住在葉劍英的對面,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大首長了。和葉劍英家的工作人員逐漸熟悉后,有一次,我決定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對門是誰的家呀?”我問。
“你不知道嗎?那是徐帥的家。徐向前元帥。”
真沒想到,一條巷子居然住著兩位元帥,而且還是比鄰而居。中國人講究“居必擇鄰,游必就士”,可見二位老帥的融洽和默契。
1977年,為了肅清林彪、“四人幫”的余毒,加強整軍建軍,在葉劍英的主持下,軍委組成了一些委員會,徐向前被任命為軍委戰略委員會主任。這不是一個決策機構,而是一個戰略研究機構。后來,由于年事已高,徐向前陸續辭去了國務院副總理、國防部長、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軍委副主席等各種職務,但軍委戰略委員會主任的職務卻一直伴隨著徐向前,直到他1990年去世。我由于從事國際戰略研究,曾經多次為徐向前提供戰略研究資料。令我感動的是,在生命的最后幾個年頭,徐向前仍然密切關注著軍事技術突飛猛進的發展進程,以及戰爭戰略因此發生的變化。因為這些原因,我和徐向前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有了一些聯系。
1990年6月,我突然接到徐向前的秘書李而炳打來的電話: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急需你的幫忙。”
李而炳說,語氣非常著急。
原來,89歲高齡的徐向前因為發燒住進了301醫院。由于發現痰里有抗酸桿菌,醫務人員懷疑徐向前舊的結核病復發了,于是決定使用鏈霉素,進行抗結核病治療。
“醫生們給徐帥注射了羅馬尼亞進口的鏈霉素,但沒有療效。聽說法國的更好,你能不能請我國駐法國使館的同志,給買一些帶回來?”李而炳問。
“沒有問題,”我連聲答應,“著急嗎?”
“著急,十萬火急!”
“李秘書,請你放心,為了徐帥的健康,我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辦理此事。”
“最快的速度有多快?”
“一天。”
放下李而炳的電話,我馬上撥通法國的國際長途,找到我們駐法國使館的武官韓開河。中國與法國相差7個時區,當時法國正值上午。韓開河接到電話后,立即奔上巴黎街頭,買到藥后又立即趕到機場,托人把藥帶回。經過10多個小時的飛行,第二天上午,這盒珍貴的藥品就飛越半個地球,降落在北京。中午時分,我把這盒藥親手交給了李而炳。
我虔敬地盼望著,徐向前能夠早日康復。可惜天不假人以年,1990年9月21日,傳來了徐向前病逝的噩耗。
后來,李而炳告訴我,301的醫生檢驗了法國買來的藥,認為還是國產的好,因此決定選用國產藥品。經過一段時間的抗結核治療,徐向前病情明顯好轉,體溫一度恢復正常。但最后還是多器官衰竭,雖經醫務人員全力搶救,終無回天之力。
我所收藏的《徐向前軍事文選》,上面的印章,是徐向前的兒子徐小巖幫助蓋的。徐小巖也是一位解放軍的將軍,曾經將他的著作《信息作戰導論》(解放軍出版社,2000年8月第一版)簽名贈我。同樣,通過徐小巖,2004年9月21日我又得到了徐向前夫人黃杰親筆簽名的攝影集《徐向前和黃杰》(長城出版社,2001年11月第一版)。這本書上還鈐蓋了徐向前和黃杰的印章。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徐向前的印章,《徐向前軍事文選》上的印章是陰文的,《徐向前和黃杰》上的印章是陽文的,二者的字體字形幾乎完全相同,構成了一個陰陽互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體。
2007年6月18日,黃杰同志在北京逝世,享年98歲。
我和陳昊蘇的“秘密協定”
1996年7月,在一次會議上,我遇到了陳毅之子、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會長陳昊蘇。由于都是從事外交工作,我和陳昊蘇比較熟悉。我說:“十大元帥中,我最早知道的是你的父親。說起來,我還曾經是你父親的市民呢。”
那是1949年5月,我當時只有10歲。已經連續幾個月了,上海市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街道上到處都是碉堡工事,國民黨的軍隊惶惶不可終日地躁動不安,遠方的槍聲或急或緩地持續不斷,大人們都說一場大戰不可避免了。但是,有一天早晨,當我醒來時,卻驚訝地發現槍聲消失了。走上街頭,只見濕漉漉的街道兩邊,睡滿了身穿黃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我在不知不覺間,經歷了上海解放的歷史時刻。上海解放后的第一位市長就是陳毅。
“當然,我對你父親印象最深的,還是在外交戰線。他是元帥,又是詩人。所以他在外交中,既有元帥直爽豪邁、橫掃千軍的一面,也有詩人激情澎湃、機智幽默的一面,給人的印象太深了。”我對陳昊蘇說。
陳昊蘇說:“確實,我父親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既是元帥又是詩人的外交部長了。”
“你記得嗎?1965年9月29日,他在外交部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說我們等候美國人打進來,已經等了16年,我的頭發都等白了。那個氣概,震古爍今。”
陳昊蘇當然記得。不但陳昊蘇記得,凡是老資格的外交工作者幾乎都記得,因為那是一次令世界驚嘆的成功的記者招待會。
“各位記者閣下,你們可要警惕。你們到中國來,要當心被‘洗腦筋’啊!”
這是陳毅的開場白。當時,西方國家常用“洗腦”一詞來歪曲丑化中國,陳毅信手拈來,詼諧地加以回敬,同時使嚴肅緊張的氣氛頓時變得放松。
當日本記者打聽中國發展核武器的情況時,陳毅詼諧地說:“中國已經爆炸了兩顆原子彈,我知道,你也知道。第三個原子彈可能也要爆炸,何時爆炸,你們等著看公報好了。”幽默的話語,引得滿堂記者大笑。但陳毅非常清楚世界人民特別是受過核武器傷害的日本人民的擔心,他接著說:“中國保證任何時候不首先使用原子彈。我們的核武器只用于防御。”
面對各種挑剔的問題,陳毅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充分展示了新中國堅強無畏、豪邁樂觀的精神面貌。最后,陳毅充滿信心地預言:“世界真正變為實現不同社會制度和平共處的大家庭的美好前景,一定要到來!”
“當時,我正在我國駐民主德國使館工作。看到這次記者招待會的文件后,我們都備感振奮。在我的印象中,外交場合中如此慷慨激昂而又透明坦率的講話,在國際上都是罕見的。”
“的確,當時的外國駐北京記者也普遍認為,我父親的講話,是他們在職業生活中所經歷的最激昂的講話。”陳昊蘇說。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陳毅受到了迫害。1967年8、9月間,外交部召開了8次針對陳毅的批判會,在副總理中,陳毅是被批判次數最多的。不久,就傳出了一個關于陳毅的故事:在一次“批陳”會上,陳毅按照當時的慣例,舉起小紅書,說:“請大家打開毛主席語錄,翻到第271頁。”臺下的造反派們一陣忙碌,繼之一片嘩然,原來毛主席語錄只有270頁。這時候,只聽陳毅濃厚的四川口音朗聲誦道:“毛主席說,陳毅是個好同志!”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但不是真的。”陳昊蘇說。
“我也親歷過批陳大會。那時候,我和許多外交人員一樣,也從國外回來參加文化大革命。有一次,批判會在老六國飯店的禮堂舉行。造反派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但陳老總毫不畏懼,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元帥。”
1972年1月,陳毅被癌癥奪去了生命。1月10日,毛澤東出人意料地出席了陳毅的追悼會,他對陳毅的夫人張茜說:“陳毅同志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好同志……”故事傳說中毛澤東對陳毅的評價,終于在陳毅去世后,得到了確認。
在談到我的藏書愛好后,我發現陳昊蘇對我的愛好很感興趣,于是說:“搞外交的,既講究公開發布新聞公報,也講究密約。我們能不能訂個秘密協定?”
“什么秘密協定?”
“請你送給我一本陳老總的著作,蓋上他的印章。”我故意壓低聲音說:“悄悄地,不要讓別人知道。”
陳昊蘇笑了:“沒問題。”
“那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不久,我收到了鈐蓋兩枚陳毅印章的《陳毅詩詞全集》(華夏出版社1993年2月第一版),其中一枚鐫刻的是陳毅的字“仲弘”。陳昊蘇還附上一信:“秘密協定已經履行,敬祝建軍節快樂!”落款時間是“1996年8月1日”。
《陳毅詩詞全集》不但匯集了這位元帥詩人的華彩篇章,而且凝聚了陳毅夫人張茜的全部心血。陳毅去世后僅70天,張茜也被確診肺癌。張茜“強扶病體理遺篇,爭取分陰又一年”,傾盡全力編輯整理陳毅詩詞。可惜沒等到出版,1974年3月20日,張茜也離開了人世。1977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張茜整理的《陳毅詩詞選集》。1993年2月,陳昊蘇對全書的編排結構作了進一步調整,增加了陳毅早期詩作,并更名為《陳毅詩詞全集》,由華夏出版社再次出版。
這是那年建軍節,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選自《藏書·記事·憶人》/熊光楷 著/新華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