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48年到1949年,民主黨派的頭面人物,新聞界、出版界、文藝界的著名知識分子數百人,在中共地下黨的精心安排下,分二十多批先后取道香港北上,從東北、華北上岸,最后到北平參加即將召開的新政協。
1949年2月底在香港起程的這一批人數較多,集中了二十幾位知名的知識分子,他們在煙臺上岸,經濟南、滄州、天津抵達北平。這一批曾經同舟共濟的人以后的命運也各不相同,非常典型。其中柳亞子、宋云彬、葉圣陶、徐鑄成等都留下了北行日記,詳細記下了他們舟車北行途中的經過,使我們在若干年后仍有可能了解他們一路上的心態、思緒,和對未來的向往與憧憬。
二十多位名人同舟北上,胡繩夫人負責接待
1949年2月27日夜,他們一行悄悄地登上了“華中輪”,柳亞子后來將一路上寫的詩叫做《光明集 卷一(華中集)》。
因為貨輪按規定只能搭客12人,而此行共有27人,所以大半人須冒充船員身份,都改穿了中式短服,如葉圣陶、曹禺的身份是管艙員,王蕓生、徐鑄成、趙超構、劉尊棋成了船員(他們四個都來自新聞界,被柳亞子叫做“四大金剛”),大家改裝之后無不“相視而笑”,因為“殊不相稱”,有些“不倫不類”。宋云彬冒充庶務員,所以不用改裝。張志讓是副會計員,傅彬然、鄭振鐸是押貨員,幾個年長的老人(陳叔通74歲、馬寅初68歲、張伯65歲、包達三66歲、柳亞子63歲)則裝成是年邁的商人,女客都以搭客身份登船。中共香港地下黨喬冠華、潘漢年等作了周密的安排,據柳亞子6月14日給兒子柳無忌一家的信中說:“因為我離港時,喬木管制得特別厲害,片紙只字不許帶。”連他兒子的地址都沒帶出來。這個“喬木”是指喬冠華。即使帶出來了也要交給專人妥善保管,3月1日葉圣陶日記提到:“緣上船之前,所有書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來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于秘處。設想之周,防備之密,至可佩服。然余之日記本若竟因此遺失,未免悵惜矣。”
船上負責接待工作的是32歲的共產黨人、胡繩的夫人吳全衡,她帶著兩個兒子同行。
2月27日的宋云彬日記中說,他和傅彬然、劉尊棋、曹禺、趙超構剛下汽艇,就有兩名警察過來盤問,拿著手電筒一再地照他的臉,他口銜煙斗徐徐吸之,故作鎮定。警察指著他旁邊的帆布袋問里面是什么,他說:你們可以檢查。警察逐一檢查完畢才離開。原因是警察看見他們服裝不稱,神色張皇,懷疑是走私或別有圖謀者。葉圣陶、鄭振鐸、王蕓生、徐鑄成走在后面,看見警察下船,不敢下來,后來劉尊棋上岸去找他們。
28日“華中輪”起錨前,香港海關人員在馬寅初的手提箱里翻出一張照片,是他抗戰前和朋友們的合影,或西裝筆挺,或長袍馬褂儼然,海關人員認為“華中輪”搭有重要客人,扣船不予放行。經過再三交涉,并暗中塞了港幣數十元,才得以放行。葉圣陶則聽說是因為貨輪掛的是葡萄牙旗,葡萄牙領事留難,尚未簽證。等開船已是下午一時。
柳亞子3月3日曾專門拜托劉尊棋將所有同舟北上者的姓名、年齡、籍貫等寫在一本紀念冊上,留作紀念。男女老幼共有27人。“歷次載運北上之人,以此次為最多。”到北平后幾天(3月22日),他給當時還在國民黨治下的上海友人用隱語寫信,回首此次北行。“弟此次押貨內渡,平安到達,已與此間主顧接洽,估計有利可賺,甚為高興。途中因同業頗多,亦不寂寞,沈裕昌的小老板,亦同舟共濟。”一路上柳亞子興奮異常,寫了許多詩。
《二月二十八日啟程有作》
六十三齡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風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擬民謠二首》
太陽出來滿地紅,我們有個毛澤東。
人民受苦三千年,今日翻身樂無窮。
太陽出來東方明,我們有個總司令。
“云臺麟閣非吾愿,咱就人民子弟兵。”
他還送給同船的27人每人一首詩,以《同舟二十七人,各系一詩,鄉黨敘齒云爾》為題收入了他的詩集中。有趣的是他給自己也寫了一首,最后一句是“半愛江山半美人”。
葉圣陶出謎制勝 柳亞子賦詩感懷
也許是因為“前途真喜向光明”,一路上(特別是在船上)不僅柳亞子,其他人也都是異常地興奮。2月28日,宋云彬在日記中寫著:
“午后一時許,輪始啟碇。微有風浪,船顛蕩,余與徐鑄成、柳亞老、王蕓生作雀戰,兩圈未畢,蕓生已不支,張季龍(張志讓)代之,未幾,余亦頭昏昏思睡,則由彬然代之。”
柳亞子日記說:“中午十二時開船,風浪頗大。偕友戲為雀戰,旋下象棋。”
當時王蕓生49歲、宋云彬53歲,柳亞子已63歲,如果不是“六十三年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他的興致又怎么會如此之高。
葉圣陶日記說:“略有風浪……諸君謀每夕開晚會,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相兼,以此消此旅中光陰。”
3月1日晚飯后,他們舉行了第一次晚會,柳亞子的《北行日記》記得比較簡單。
“黃昏開晚會,有平劇清唱、民歌、粵唱、講古、魔術及集體游戲等,興趣頗佳。”
葉圣陶日記則比較詳細。
“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他是蔣的總角之交)。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戲。全衡與鄭小姐唱民歌。輪及余說笑話,有余以謎語代之。謎面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為《莊子》篇名一。云彬猜中為《知北游》,‘知’蓋知識分子之簡稱也。云彬索獎品,要余作詩一首,并請柳亞老和之。繼之為集體游戲數節而散。”
宋云彬日記說:“圣陶以我等此行為謎面,請打莊子篇名一,余射中為《知北游》,意謂知識分子北上也。謂圣陶應有獎品,余請圣陶賦詩一首代之。”
多年以后徐鑄成只記得那一天自己曾唱京劇《洪羊洞》、《打漁殺家》兩折,他在回憶錄中“自感當年嗓子高揚有韻味”。
散會后,宋云彬和徐鑄成等還要作雀戰,直到十一時才罷。當天深夜,葉圣陶就寫成七律一首《應云彬命賦一律兼呈同舟諸公》,其中前四句為:
南運經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
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模俟共謀。
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
3月2日一早,葉圣陶就將詩送給了宋云彬。早餐以后,大家傳閱,一致說好,柳亞子首先和詩一首,“云彬兄囑和圣翁舟中紀事之作,步韻成此。崔灝吟成,李白擱筆,自慚其粗疏無當也”。
棲息經年快壯游,敢言李郭附同舟。
萬夫聯臂成新國,一士哦詩見遠謀。
淵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
卅年匡齊慚無補,鏡里頭顱只自羞。
陳叔通、張志讓等也紛紛和詩。
陳叔老講古 徐鑄成逗笑
柳亞子日記說:“下午雀戰。黃昏開晚會,陳叔老講古,述民元議和秘史,英帝國主義者代表朱爾典操縱甚烈,聞所未聞也。鄧女士唱民歌及昆曲。鄭小姐和包小姐唱西洋歌。云彬、圣陶唱昆曲。徐鑄成講豆皮笑話,有趣之至。王蕓生講宋子文故事,完全洋奴態度,荒唐不成體統了。”
葉圣陶日記可補柳的不足。“陳叔老談民國成立時掌故。柳亞老談民初革命,一以無民眾基礎,二以中山先生不能統御眾人,當時無強有力之政黨,故致徒有民國之招牌。云彬談民十六以后,楊皙子(楊度)曾贊助中共,在滬多所救護,為前所未聞。繼之,幾位小姐唱歌。余與云彬合唱《天淡云閑》,此在余為破天荒,自然不合腔拍。鄧小姐唱《刺虎》,頗不惡。謀全體合唱,無他歌可唱,仍唱《義勇軍進行曲》,此猶是抗戰時間之作也。九時過方散。”
宋云彬日記也講:“陳叔老談民初掌故,涉及楊皙子(楊度),余作補充,并謂楊皙子晚年曾與中共有聯系,聞者皆驚詫。與圣陶合唱昆曲《天淡云閑》一段。方瑞女士唱《刺虎》,博得掌聲。”散會后,他又與傅彬然等雀戰到十二時許。
3月3日上午,他們舉行座談會,題為“在文化及一般社會方面如何推進新民主主義之實現”,主席是張志讓,記錄宋云彬,出席的共有22人,連一些家屬也參加了(如胡墨林)。宋云彬在日記中批評:“題既冗長,范圍又廣,發言者大抵不切實際。”葉圣陶日記所記也差不多:“在座諸人各發言,多有所見,惟皆不甚具體,亦無法作共通結論。”
陳叔通對葉圣陶說袁世凱稱帝時,“英國公使朱爾典實慫恿之。其后各省反對,朱爾典又勸袁氏取消帝制。日本與英國,對我外交往往相反,其公使日置益實不贊同袁氏為帝。今各種記載往往稱日本助袁氏稱帝,而不及英國,非真相也”。 葉圣陶對陳叔通說:“此等事宜筆記之,流傳于世,以見其真。”
這一天晚飯后仍是晚會,宋云彬日記說:“陳叔老談胡林翼故事,謂胡曾聯絡官文之妾,收為寄女,使官文不加鉗制。”參照葉圣陶日記,實際上是“胡林翼以其母聯絡官文之妾,收為寄女,使官文不加鉗制”。接著,“包達老談上海掌故。繼之諸人唱歌。家寶則談戲劇而推及其他,以為將來紀錄影片必須盡量利用,乃可收社會教育之大效。次言一切文化成果,將來自宜普及于眾,然不可僅止于此,又宜使之逐漸提高。其言可謂有心,大家稱善。復各說笑話而散”。
3月4日上午他們開座談會,先是談新聞事業,然后談戲劇、電影等。宋云彬也寫好了和葉圣陶的詩。
蒙叟寓言知北游,縱無風雨亦同舟。
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筑室謀。
好向人民勤學習,更將真理細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獲,頑鈍如余只自羞。
因為第二天就要登陸,這一天晚上的晚會船上所有人員都來參加,大家興致極高,連素來矜持的葉圣陶夫人胡墨林也破天荒唱了四句《唱春調》。葉圣陶日記只是講陳叔通談甲午之役的軼事“似亦未見記載”,宋云彬的日記所記很詳細:
“晚會時叔老談甲午之役,清廷先增兵朝鮮,實由袁世凱張大其辭所致。袁與日駐朝鮮公使爭閔氏女,以為有兵在手則勢力足以抗日使,后閔氏女果歸袁,然中日之戰亦由是起矣。”
船員倪君講了他前兩年親身經歷的一件事,足見國民黨的腐敗。葉圣陶和宋云彬所記大致相同。那時倪在一家輪船招商局的船上服務,從加爾各答返回上海途中遇到颶風,看見一漁船失去了控制,他們駛過去救,發現船上空無一人,只有滿船的鮮魚,長的有一尺乃至二三尺。他們把魚裝入輪船的冷氣室運到上海,賣給漁市商人。漁商說這種魚非常名貴,如果運到澳大利亞很值錢,每尾可賣到數十美金,可惜上海的制罐業已停頓,很難銷售。再三商量,算是勉強成交。等到卸貨時,管理碼頭的軍官(這是個軍用碼頭)指責非法,要吊銷漁商執照,納賄然后才無事。可是海關人員又來刁難,又是納賄。當時天氣很熱,魚已卸下三分之二,冰塊融化,魚已腐爛,腥臭不可聞。漁商準備投入黃浦江,衛生機關人員又來干涉,最后漁商只好雇船,含淚將腐魚運往吳淞口外的大海中拋棄。
此時的國民黨政權實際上比腐魚還要腐敗。
徐君則將抗戰時期新四軍從蘇北渡江的經過細說,認為“今日之解放軍已非昔比,渡江自不成問題”。
四大酒仙暢飲,半百之人還童
船上六日是這一批各有成就的知識分子北行途中最開心的時刻,也許他們并沒有想到自己記下的點滴都將進入歷史。“華中輪”行至東海和黃海南部海面時,風平浪靜,天朗氣清,以新聞為業的徐鑄成常在甲板上找幾位老人談天,健談的陳叔通說起青年時還沒有鐵路,坐大車進京的故事;包達三細說早年與蔣介石的交往;柳亞子大談南社創立和早期過程;馬寅初說自己幼時多病,后來長期堅持爬山和冷水浴。因為家鄉嵊縣多匪,他在上海住旅館,履歷上總是填紹興,等等。這些富有歷史價值的瑣聞逸事,后來都被這位報人寫進了他的《舊聞雜憶》中。
即使在船上,葉圣陶、鄭振鐸、宋云彬三人也每餐必要喝酒,他們上船前就預購了一打白蘭地,因所帶有限,所以每餐只以一瓶為度,徐鑄成也參與,被柳亞子等稱為“四大酒仙”。后來徐鑄成在9月13日的日記中說葉、鄭、宋,“此數兄氣質極相近,正直不阿,潔身自愛,殆知識分子中接受優良傳統,甚有修養者”。
此后他們一路北上,直到北平難得再有船上的樂趣,只是3月10日在火車上,葉圣陶日記說:“車中聽云彬談昆曲,鑄成談平劇,皆頗精。”宋云彬日記也說:“與徐鑄成、葉圣陶談京劇、昆劇,興致甚好。”
三十多年后,葉圣陶憶及此行還是充滿感慨,1981年5月,他為《北上日記》寫的短序中說,他們1949年同舟北上之時,無論是老前輩,還是鄭振鐸、宋云彬、傅彬然、曹禺這些文化界的老朋友,以及新相識的朋友,他們當中,“大多數都已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決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工作,應該怎樣去做,自己能不能勝任,就我個人而言,當時是相當模糊的”。他接著說:“同行的諸位決不會跟我一樣,可惜后來沒有機會細談。現在大多數人已經作古,重溫這一段往事,不免悵惘。”
對光明的前途充滿了向往和樂觀的心情,同時未來的一切依然是“相當模糊的”,其實,葉圣陶的心態在經歷了舊時代風風雨雨的知識分子中乃是普遍的。
一路殷勤招待
正如柳亞子北行路上在華東演講時說的,“譬革命斗爭于球賽,中共實任選手,民主人士不過旁觀的拉拉隊,從旁助威足矣!不必越俎代庖,求工反拙也”。葉圣陶日記中更明確地把邀請他們北上、盛情款待他們的中共方面稱為“主人”。事實上,從他們應邀北上的那一刻開始,這種主客之分就已確定。
自“華中輪”在煙臺登陸,“拉拉隊”作為“實任選手”的座上客,從煙臺上岸進入解放區之日起,這一路行來,主人與客人的關系是很明顯的,葉圣陶他們對于主人的盛情款待內心一直頗為不安。
3月5日當晚,煙臺的徐中天市長、軍分區賈參謀長設宴款待,請他們盡情享用當地著名的張裕葡萄酒。
3月6日,中共華東局秘書長郭子化、宣傳部長匡亞明等從萊陽前來迎接他們一行,中午“正式歡宴”,“菜肴豐盛,佐以煙臺美酒,賓主盡歡”。當夜,煙臺市黨政軍民舉行盛大的歡迎會,演出京戲《四杰村》、《群英會》,“十時大宴,飲酒盡歡”。葉圣陶第一次在日記中表示“不安”。“明日行矣,以此為送別,我人深感受之不安。返宿所已過十一時,頗疲憊矣。”
3月7日,他們一行到達距萊陽三十里的村莊,分別安排借宿在農家,宋云彬與劉尊棋同一土炕,正準備睡下,“忽招待員又來,謂頃悉此間屋主系一肺病患者,故已為另覓借宿處,請即遷往云云,足見招待之周到也”。
3月10日上午,在濰坊,他們一行應邀去電影院看電影,“特為我人映一場”。是蘇聯的影片,沒有翻譯,他們自始至終不知所演何事,宋云彬問曹禺,這位大戲劇家也是搖頭答不知。柳亞子日記也說:“觀蘇聯電影空中漫游記,無中文說明,不甚了了,不無遺憾。”中午,濰坊市各首長舉行招待茶會,接著又是宴會。
當夜他們到了青州,宋云彬日記說:“當局為余等備臥車一節,頭等車一節。”青州的黨政軍首長都“在站迎候”。葉圣陶日記稱:“即以招待客人而言,秩序以有計劃而井然。侍應員之服務親切而周到,亦非以往所能想像。若在腐敗環境之中,招待客人即為作弊自肥之好機會,決不能使客人心感至此也。”
3月11日,他們一行到達華東黨政軍各機關所在的村莊,先是茶敘,后是“盛宴”,葉圣陶記:“菜多酒多,吾人雖尚飽,亦不得不勉力進之。”宋云彬日記也說:“四時大宴,有白酒,余飲五六杯,微有醉意矣。”柳亞子喝了二十杯葡萄酒,“飄飄然有仙意矣!夜會開始,復被推講話,醉態微醒”。然后是中共華東局、華東軍區正式的歡迎會,并專門為他們上演了四出評劇《空城計》、《三岔口》、《御碑亭》、《蘆花蕩》,葉圣陶說好,徐鑄成“頗致贊賞”,馬寅初則覺得其中一出休妻的戲,“惡其思想荒謬,不尊重女性”,向來做人做事都很認真的葉圣陶評價“此老看戲而認真,亦復有趣”。
“有心人反感不安”
3月13日,他們一行赴濟南前夕,“諸首長俱來陪飲,干杯屢屢”。柳亞子喝了一杯白蘭地、五杯土酒,“頗有醉意”。“諸首長”中包括了舒同、許世友等,此前3月11日,宋云彬聽了司令官許世友“發聲宏大,措辭簡捷”的演講,曾“笑語同座者,此莽張飛也”。
3月14日,他們一行到達濟南,當地的黨政首腦紛紛到站迎接,安排他們游玩大明湖等名勝,參觀圖書館、博物館、華東大學等。
3月15日,他們到達德州,當地正副市長“設宴款待”,柳亞子記:“菜極豐富,雞魚最美,葡萄酒性極平和,飲小杯十許杯,興高采烈。”不過葉圣陶所記有所不同:“地方較樸,飲食亦差,惟燒雞兩大盤極可口。梨絕佳,鮮嫩爽口。”
3月16日晚,他們一行到達滄州,天津專車來接,葉圣陶感慨:“解放軍以刻苦為一大特點。而招待我人如此隆重,款以彼所從不享用之物品與設備,有心人反感其不安。”
3月18日,北平方面派連貫等三人到天津來迎接他們,當天他們一行抵達北平時,市長葉劍英、負責統一戰線的李維漢及馬敘倫、郭沫若、沈鈞儒等身份顯赫的民主人士一起到車站來接,場面很是隆重。然后,他們被安排住進六國飯店,葉圣陶在日記中再次表示了“不安”:“服用至舒適,為夙所未享。雖主人過分厚意,實覺居之不安。”這是他在平生從未享受過的大飯店下榻,卻因“被褥太暖,進食太飽,未得美睡”。
3月19日傍晚,葉劍英、李維漢等為他們接風洗塵。柳亞子和陳叔通發言。“大呼萬歲,頗得意。盡黃酒十余大杯,數年來無此樂事矣。”
然而,客人就是客人,盡管“不安”,也只能聽由主人安排。3月17日,“今日同車人有主張抵北平后,聯合發表宣言者,趙超構與馬寅初謂大可不必”。第二天,連貫受命代表主人一方到天津來迎接他們這一行客人,宋云彬“叩以有人主張聯合發一宣言,君意如何,則亦謂無此需要”。既然主人認為沒有必要,宣言之事也就此作罷。3月25日下午,他們抵達北平一周,葉圣陶日記稱,那天在六國飯店大廳舉行茶會。“初未知何事,及坐齊,始知中共中央今日遷來北平,毛先生與其諸同志將檢閱軍隊,此間諸客人謀有所表示。”實際上前往機場歡迎也是主人安排好了的。宋云彬日記所記很詳細。“上午得通知,下午一時半羅邁召開座談會,討論‘統戰’問題,并謂為鄭重起見,特發入場券,將憑券入場云。下午二時許,座談會開始,羅邁宣布毛主席將于四時許到北平,請同人往西郊歡迎云云,始知所謂座談會者,設辭也。”
興奮至于極度,主動自請講話
從煙臺上岸起,他們一行在北行路上的所見所聞,用徐鑄成的話說就是:“我們已由舊世界、舊時代開始走進一新天地、新社會矣。”63歲的柳亞子更是異常興奮,每到一地,他都要在歡迎大會上“致答詞”,有時候東道主沒有安排,他也要“自請講話”(他自己總是說“被推講話”)。3月8日在煙臺正逢“三八節”,他想去出席婦女群眾的露天大會,因為風大,被主人方來迎接他們的郭子化、匡亞明所阻攔。“不果,甚怏怏也!”當晚的歡迎晚會上有花鼓戲演出,宋云彬日記說:“柳亞老自請講話,頗慷慨而得體。”葉圣陶《北上日記》也有記載,3月8日看完戲,“亞老感動甚深,自動要求當眾致詞”。這與柳亞子日記有所出入,他自己說:“余被推講話,大呼:‘擁護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打倒蔣介石,打倒美帝國主義。’興奮至于極度矣!”
3月12日,他們參觀了收容國民黨戰敗被俘的投降軍官教導團,或稱“解放軍官團”,實際上就是軍官的俘虜團。主人安排其中十多人與他們談話,其中最著名的是王耀武,其他也多是軍長、參謀長。“王耀武先發言,自謂始臻光明正路,知忠于一人之非。又謂在此學習,讀書討論,大有興味。又謂此間待遇甚優,頗為感激。……所謂寬大政策之道,于此見之。復參觀其宿所。一切生活方面之勞動,各自為之。此輩在蔣管區,固莫非婢仆侍奉之特殊人物也。”宋云彬日記說,王耀武自稱已讀過共產黨提供的哲學書、小冊子之類二十多種,“頗能領悟”。王的參謀長羅幸理是宋云彬的舊識,特別交談了十多分鐘,羅說他們對解放軍的寬大,“皆表感謝,并愿今后能為人民服務也”,并說王耀武被俘被送入軍官團之后“忽有所悟”,自撰一聯:“早進來,晚進來,早晚要進來;先出去,后出去,先后都出去。”橫批為“你也來了!”期間,柳亞子曾對王耀武們訓話,主要意思無非是“放下屠刀,誕登彼岸”八個字。
國民黨軍官被俘,尉級多被送入軍政大學,主要是學政治知識,畢業后即分到各部隊。校級、將級則送入教導團。“令自為學習,調查研究,撰寫報告,頗類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大部遣回。若王耀武之輩,今時所不能放心者,惟恐將來民眾控訴,指為戰犯,要求審判。此間諸首長時時加以寬慰,渠稍放心。以后若無人提出,渠即可為自由之人。”
豈一個“恨”字了得
第二天下午,主人將國民黨重要將領杜聿明用卡車送到大禮堂和他們一行客人談話。“杜名已列入戰犯,故加腳鐐。顏色紅潤,服裝整潔,殊不類階下囚。諸君發問,渠皆言不知其詳。亞老、迥老憤甚,發言叱罵一頓,渠笑而受之。一般印象,渠或亦知必將判罪,故態度與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釋放也。”這是葉圣陶的記錄。柳亞子日記說:“聞戰犯杜聿明解來大禮堂,即赴會鞫之,余與迥老發言最凌厲,該犯唯唯而已。”
昔日聲明顯赫的國民黨戰將,也曾馳騁抗日疆場的杜聿明此刻頭上包著白布,腳上戴著鐐銬。他被俘前曾以磚頭擊頭部自殺未遂,此時傷還未愈。宋云彬說:“杜為戰犯,故不得與王耀武等同受訓練。足加鐐,狀至狼狽。”鄭振鐸等紛紛質問杜聿明,杜的答詞“狡猾”,但也承認濟南撤退時曾奉蔣介石命令放毒氣。宋云彬問:“君與杜斌丞同族,杜被捕后何不出全力營救?”杜回答說:“當時曾發一電向蔣解釋。”宋說:“以汝當時之地位,茍能盡力營救,杜先生必可免一死,而汝竟只發一電,顯系搪塞無誠意,即此一端,可見汝之毫無心肝矣。”已淪為階下囚的杜聿明聞言,“俯首不答”。
杜斌丞是西北著名的教育家、民主人士,擔任民盟中央常委兼西北總支部主委,1947年3月被國民黨當局以“販賣毒品”的誣陷罪名被捕,10月以“勾結匪軍密謀暴動”的罪名在西安被悍然槍決。杜斌丞和杜聿明不僅有疏房叔侄關系,而且還教過杜聿明,算是其老師。所以他無言以對宋云彬的質問。
在將杜聿明“叱罵”了一番之后,柳亞子曾以《民主人士會訊戰犯》為題賦詩兩首。
不思懺悔不犧牲,畏死偷生豈重輕。
徒費人民膏血養,早應一劍決長鯨。
畏死偷生不自羞,奴才翻遣詡名流。
老夫一怒沖冠發,恨少龍泉斬賊頭。
當時還有人將這一幕拍下了照片,后來4月11日的宋云彬日記提及劉尊棋送來相片兩張,其中一張就是“杜聿明被質問時的情狀”。
到北平幾天后,3月22日,葉圣陶、宋云彬、許昂若在一起喝酒。“共謂我人歷經艱危,而今日猶得在此飲白酒吃花生米,未嘗不可慰。昂若在滬,為特務人員監視,前后門各有一懷槍之人,歷時半月,居然能溜走到香港,亦為幸事。”
在感嘆逃出國民黨掌握之幸時,他們流露出了對國民黨政權的恐懼、憎惡和厭棄,這一切又豈是一個恨字了得。與此相反,對共產黨他們充滿了好感和向往之情。
藍天為幕,星月交輝
3月5日煙臺上岸,葉圣陶初見當地的兩位中共軍政領導。“徐賈二君態度極自然,無官僚風,初入解放區,即覺印象甚佳。”幾天后(3月8日)在萊陽,當地的中共華東局的黨政軍各機關人員紛紛來看望他們一行。“彼輩均善于談話,有問必答,態度親切,言辭樸質。”
3月6日,他們在煙臺街頭發現商店十有九閉,極為蕭條。經了解此地原有人口近二十萬,現在只剩下了十萬有余,有消費能力的多已離開。傅彬然說:“以前的繁榮系建筑在剝削關系上,今此關系已打破,當然蕭條。此后生產發展,重進繁榮,乃真繁榮矣。”葉圣陶認為“其言甚確”。
3月7日,葉圣陶在聽了一個小學畢業、從事青年工作有十年的青年姜汝談得頭頭是道之后,深為折服。“余思共黨從生活中教育人,實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當將此意發揮之。”對“團以下,團長與士兵同等待遇,一切供應皆同”,他也感到新鮮。
3月8日晚,在看了《擁護毛主席八項條件》、《交易公平》、《積極生產》、《開荒》四出露天戲后,葉圣陶在日記里寫道:“余亦以為如此之戲,與現實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價值而不乏娛樂價值,實為別開生途徑之佳績。而場中藍天為幕,星月交輝,群坐其中,有如在戲場之感,此從來未有之經驗也。”
3月10日他們一行到了青州,葉圣陶聽了當地干部吳仲超談收藏保管文物的情形,頭頭是道,至為心折,感嘆說:“誣共黨者往往謂不要舊文化,安知其勝于篤舊文人多多耶。”3月11日,他在華東正式的歡迎會上演講:“來解放區后,始見具有偉大力量之人民,始見盡職奉公之軍人與官吏。其所以至此,則由此次解放戰爭實為最大規模之教育功課,所有之人皆從其中改變氣質,翻過身來,獲得新的人生觀也。此意尚未想得周全,他日當為文表達之。”這決非應酬的客套話,而是包括葉圣陶在內的許多知識分子的由衷之言,正如他們對國民黨的恨一樣,此時他們對共產黨的愛也是難以言表的。
“大有延安風度”
3月19日,聽了葉劍英的演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后軍事政治之勝利,其獲致尚相當艱苦。即一切反動勢力俱已鏟除,猶如辟一平地,其一切建設亦非容易,貴乎大家之努力”,葉圣陶以為“其說甚精當”。3月21日,李維漢(羅邁)與二百多人談話,主要講了四點:一、解放軍致勝之由(在于土改)。二、關于和談。三、關于新政協。四、共產黨人待人處事之態度。葉圣陶在日記中肯定:“其言至親切,余極為滿意。”
3月22日,葉圣陶見到一別十年的曹葆華,曹久居延安,自學俄文,翻譯理論書籍,對以前所鐘愛的新體詩早就“不復有興趣矣”,葉夸他“謙和樸實,大有延安風度”。夸的雖是曹個人,其中流露的卻正是對“延安風度”、對共產黨無比的愛意。
此前3月15日,葉圣陶他們一行到達山東德州,他與宋云彬等一邊吃著德州燒雞,一邊喝著喜歡的白干。“酒罷共談日來之感想,皆希望中共作得美好,為新中國立不拔之基。”
當然,“知北游”以來,他們并不是事事都感到滿意,不說柳亞子的“牢騷”、宋云彬的憂慮,葉圣陶也不無疑問和困惑,比如3月8日葉圣陶在出席華東婦女大會后,感慨“解放區開會多,聞一般人頗苦之,不知當前諸婦女中有以為苦者否”。3月14日,他在濟南初見趙儷生,趙當時在華北大學做研究工作,即將回開封的中原大學。他從趙那里得知“北平解放之后,對知識分子之教育頗感困難”。他和鄭振鐸聽說教員都要受政治訓練,“以為殊可不必”。此前數日,陳叔通曾談及,“凡國民黨之所為,令人頭痛者,皆宜反其道而行之,否則即引人反感。而令人受訓,正是國民黨令人頭痛者也”。同一天,宋云彬在濟南的座談會上,當面問惲逸群:“在此情況下能容許私人辦報紙否?”惲逸群的回答很明確:“日前私人辦報,事實上甚為困難云云。”3月15日,也就是宋云彬、葉圣陶等在德州吃燒雞、醬肉小酌的那次,宋云彬當天的日記記著:“酒酣耳熱,相與聚談。圣陶頗慮平津當局處理大學教師有偏向,余亦以此為慮。”
只是所有的憂慮、疑惑統統都被淹沒在當時客人對主人真誠的愛意里,淹沒在主人對客人的熱情周到的款待中,這些憂慮、疑惑終究只是私人的記錄而已。
(選自《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長江文藝出版社/傅國涌 著/200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