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

1

正午的動物，在濃云陰影下走失，

剩下了寂靜、荒涼和疲倦。

我們帶著外鄉人的煙塵，和輕度恍惚。

一整個上午的行走、觀賞和饑餓消除了陌生和不安。

在人和物之間，達成的臨時默契。

這邊的餐桌和欄桿，安靜地散發著

湖藍色的油漆味。樹梢不動，湖水靜止，

望湖樓餐廳淡淡的油煙，在空氣里

穩固了它單薄的形態。眾多胃囊

分泌著酸、暴躁及不確定的隱患和危機。

濃云的陰影，從南向北，遲緩而又笨重，

似要將我們吞沒。在動物消失之后，

園子里埋伏著的捕獸器和麻醉藥，

將作用在我們身上。兩邊龐大的樹冠連綿，

帶來了寬闊的寂靜、荒涼和疲倦。

2

小漁在日后的作文里這樣寫道

——“我們是坐著公共汽車來的。”

他在我的快餐盒里，取走一只雞翅

這是我能給予的——我的兒子，我總希望

你比我胖些，并且有一口好牙。

給他翅膀，給自己留下半條腌制的魚。

似乎寓意白鲞已近不惑，再也不必翻身游走，

而等著時光的蛀蟲，將我一口口鏤空。

他說著此間碰到的一個同學。

——他叫什么來著？李明？王小陽？

他轉動光滑的雞翅骨，像轉動一段金黃的麥秸。

空洞，能吹出哨聲，但喪失了飛行力量。

他說起，他害怕離開了樊籠的動物，

包括雞犬，長脖頸的鵝，一身盔甲的螃蟹

他沒有把謹慎膽小的性格

歸咎于我的遺傳，并不以此為羞。

他食肉，但又如此善良和膽小。

我食豆芽，卻始終保持著

凌駕于他之上的暴力。他從不記仇，

他曾經淡藍色的屁股，鮮藕節一般的肢體。

3

“你拿著地圖，帶著我走。”

他接過之后，變得慎重而猶豫，似乎未來生活都在其間。

找到起點，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兩下。

然后就開始了。“我們多小，像兩只螞蟻。”

在看過黑葉猴、節尾猴、松鼠猴之后，是一只憂郁的山魈，

蹲在巖石上，梳理著毛發和春風，嚼虱子。

但春風隔著玻璃，成了不可靠的影子。

這是一只花臉猴子的憂郁，令人同情。

如同面對一個小丑流淚。你想笑嗎？也許是悲傷。

也許什么都不是，你看看，它的彩色的憂郁，

他起先說，這是一只山鬼。

后來，他俯在我耳邊問，這個字（魈）怎么讀？

它是什么呢？也許他是對的。這是一個斑斕的山精，

一個“鬼”字按在它的頭上。

“形如小兒，獨足向后，夜喜犯人。”

但它這樣安靜和憂郁，不該承受如此貶義。

4

我們沒有在猛獸表演場逗留過多時間。

人們環坐四周，守著生死場的空空蕩蕩。

像古羅馬廢墟的角斗場，死去的生靈

都徘徊在鐵柵欄的入口處——它們一生下來，

所有的器官都成了死亡的工具。

偉大的人類，是觀賞者，有閑情，嗑瓜子，

聊天看節目表。死亡就在場外，匍伏著。

一如它們的爪子和牙齒，從未停止過生長。

它們安靜、血腥和殘暴。

它們是利潤和娛樂，卻不為自己主宰。

5

一頭象，把整個下午的陰影

釘在了水泥地上，長鼻子像繩索飄拂。

或卷走人們手中的一束細草。

它的皮膚，是一團多皺的龐大云朵，

郁積著太多的異鄉雨水，

或是熱帶雨林中悶熱和香甜的氣息。

天陰著，云朵不動，水泥地也不動。

大象的體積太笨重了，

那么就握握它的長鼻子，如此柔軟無骨，令人心酸。

如果他們騙取了我們的同情心，

我們就可以喂它草，五元一小把。

粘著清晨的露水，一次廉價的救世主。

6

我想起82年，甚至更早，無軌電車

搖晃著穿過大半個城市，穿過上海的早晨，

帶我去看望長鼻子的朋友。

手心里的面包屑，和幾顆花生糖

是我省下來的一部分午餐。

它們柔軟，潮濕，有一付溫和、弱小的臉。

即使第一次伸出的是空手掌，

它仍會再次上當 ，然后抬起頭，看你。

眼神清澈，像個孩子。

它把長鼻子耷拉下來，晃來晃去，一只無所事事的手。

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它是認識我的。

它柔和、潮濕的的呼吸，握在了我的手心。

7

讓他領著我，從左邊一條山路。

兩邊的竹子傾斜著，還未褪下它

咖啡色的外套，似乎從異國來，

帶著玲瓏的法語，尖銳的燕尾服。

也許它們在更深的地底，穿過了石塊、瓷片和

不知肉身的碎骨，穿過了整個地球，

在此露出了它焦黃的帽尖。

讓人懷疑，這來自于地底的、一度是青澀

和嬌嫩的頭顱，如何能觸及頭頂之上的藍天。

這些幸存者，在一次臺風之后

傾斜著，不曾死去。一根竹子搭在另一根肩上

這是一種依靠，一種植物之間的信賴。

8

我很快就厭倦了，這勞頓不堪的路途。

我懷疑他的選擇——一貫的懷疑，

并校準著他的所有意圖。

但這次是個例外。

他走了許多彎路，搞錯了方向，

我并沒有告訴他。

9

三色犬。有驚人的饑餓，和黑黃白的斑斕兇殘。

大耳朵、細爪、利牙，保持著美妙的平衡。

小漁問“它們是狗嗎？長得可真像狗。”

他看我，有些不懷好意。“也許是吧。”

也許他看到了，我的勞碌和饑餓

如此相像。比如我的耳朵，瘦薄無福，微小和遲鈍，

不足以分辨這世間的諸多謊言。

緊靠三色犬的領地，黑豹在它的夢中踏上了春天的云層。

一只孤虎不安地游走，混沌而遲鈍的眼神。

用厚玻璃隔著的困獸們，三平米的小天地。

或游走，或沉睡，或消極或絕望的困獸們。

忘卻了怒吼來傳達它們的悲傷。

吼叫呢？吼叫呢？我想聽到的振聾發饋的吼叫呢？

能讓死者們都醒來的吼叫呢？那哲學中令人畏怖的吼叫呢？

用它那厚實尖利的腳掌漫步在世間的吼叫呢？

如今被饑餓和牢籠困頓著。

被棍棒、鐵鐐和濃縮的假山水困頓著。

我的兒子——卻被他自身的、不被玷污的心識所困惑著。

這眾生靈中，曾經強大的王。

他說——這眼前的，是老虎嗎？

它的尾巴無力，甚至站不穩，但仍在跳躍。

努力在弱小之前保持尊嚴。

它或許有過吼聲，低沉，悲忿，被玻璃的厚度消除。

它的喉嚨里塞滿了這個動物園體制的

所有訓誡、禁錮，和無數悲傷的長夜。

10

當我讀到肖開愚的《動物園》

——“我知道瀏覽動物園就像讀南美小說，隆重而野蠻。”

這用來形容我們當時一刻，是多么貼切！

一周以前，我們就開始了大量繁復的準備。

數碼相機、冰紅茶、礦泉水和食品，

找一只大小合適的雙肩包，準備好最舒適的衣服褲襪。

為了那些靜候我們的動物，

為了我們的陌生朋友，也為了一次旅途

——是的，或許為了向在牢獄中的動物們

展示我們并不值得炫耀的自由。

是的！——我們不同于它們。

為了誰的隆重和野蠻？你們還是我們？

還是那些把你們豢養、展覽出來的動物園體制？

11

這些在空曠的荒地上無所事事的

長頸鹿，看上去自由得多了。

或許因為它們吃草，或許它們溫順得像綿羊。

工作人員手執木棍，站在它們身下，

顯得孤獨而又弱小。但他們能夠驅趕這些龐大的動物。

——是否暗示人和動物的親善，需要一些適當的暴力？

它們被驅趕，它們不需要我們伸出的植物枝葉。

它們的饑餓不需要用棍棒去驅使。

它們俯視我們，這些小個子的人類。

這些希望在數碼相機里保持永恒的人類

這些細腿細胳膊的、齬齪和叵測的心靈。

這些自然的破壞者，占有欲、窺私癖的混合物

——哦，一切的隆重而野蠻，一切的野蠻而隆重！

12

這是在游覽的尾聲，悲傷的一幕。

兒子遠遠地站在一邊，因為恐懼

或者是馴獸員的大聲訓斥。

一只黃金的老虎，被鐵鏈困著

和人類合影，木棍和罵聲不時落在

他黃金斑斕的高貴皮毛上。

他低吼著，低吼著

——這是我聽到過的真正的虎吼，

在它的喉底翻滾，無法下咽。

這山野的王，這富態和貴族的王。

這額頭上的王，被強迫靜止。

躺下的一瞬，游客飛快地在他身上一倚

拍下照，就逃離開來。

訓斥仍在進行，但這不會被照機拍下。

木棍安放在相機看不到、而它看得到的地方。

這是安靜的藥劑？人間的人

就是這樣使用，用囚禁、疼痛和死亡。

被扼制和踐踏的自由之身，

無法下咽的吼聲，延伸了

這世間尚在演繹的悲劇。

兒子在這一瞬，拉著我的手，

“走吧，爸爸”。走吧。我們離開。

坐著來時的公共汽車，似乎這樣就可以中止這一切，

這一切的隆重和野蠻、這一切的野蠻和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