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是什么?這個疑問從很小的時候就縈繞腦際,伴我至今。
多少個春綠秋黃的輪回,我常常孤獨地遙望遠方,面對著蒼黛的遠山心存祈念:“山那邊是什么?”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自己走得遠遠的。
在我還不諳世事之際,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開始了,席卷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使家庭遭逢變故,我們被濁浪席卷,掙扎著漂泅到大山深處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命運就此改變,而苦難剛剛開始。
一個城里的孩子轉眼間成為一個山里娃,而且是人人不齒的“黑五類崽兒”。
四圍皆山,層層疊疊的山巒囚禁了一個幼小的靈魂。
大山里的日子如山般沉重。背不動的日子里,常有一個孩子汗流滿面地爬上村后荊棘叢生的大山,呆呆地眺望遠方,而且一坐就是半晌,他自言自語:“山那邊是什么?”
一只鷹在頭頂翱翔,這種大鳥讓他產生了許多幻想。鷹滑翔在空中,靜止不動。然后掠過群山,飛向遼遠天際,孩子所有的希冀隨鷹飛向遠方。
太陽沉落,羊群暮歸。孩子問牧羊的老漢:“山那邊是什么?”回答是:“城。”“再那邊呢?”回答是:“府。”于是,孩子不再說話,頂著一頭草根下山。
山上的連翹花染黃了山坡十幾遍,山中的黃櫨葉燒紅了山坡十幾遍,我已由一個山里娃成為生產隊的一個壯勞力。
每逢下雨不出工的日子,我就上山。戴一頂破草帽,透過煙雨空濛的群山,想象著遠方“城”和“府”的情景。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城”就是當地的縣城,“府”是指潞安府。這是山里人對這兩個大地方的叫法,這種叫法讓人充滿想象。
人生的這個季節,孤獨和憂傷會在雨中瘋狂地生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因了父親落實政策,跟著返城,我開始走出大山,走過了“城”,走進了“府”,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山那邊是什么”。
工作后,我從事的職業讓我有許多翻山越嶺的時候,也看了很多“山那邊”的風景,更體會了許多人世間的另一番景致。
忙碌之余,我向高處眺望,目光仍在遠方——“山那邊是什么?”任時光荏苒,可這個疑問總一遍遍敲響,擊打得心房生疼。
我不清楚這樣子的我是不是一種病態,為什么自己就不能過一種心安理得的生活呢——那動蕩的年代,我從一個城里兒童變為山里娃,又從一個生產隊壯勞力轉為城市青年,這起伏轉換的人生風景中,有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酸辛。但我清楚,過一種有悖常人的生活,必定不會太平。
于是,我干脆定下心來,向更高的山上走去——
那個山太高了,是世界第一高,名字叫珠穆朗瑪峰;那片地域太大了,叫青藏高原,被世人稱為“世界第三極”。在一個日常的清晨,我牽著自己那顆不安分的靈魂上路了。
我把喧囂的城市和擁擠的人群留在身后,把不屑一顧的名利也留在身后,向“山那邊”走去。翻過昆侖山,我看到了可可西里荒原,看到了荒原上不凡的生靈;翻過更高的唐古拉雪山,我看到了風情濃郁的西藏大地和藍天白云下那轟轟烈烈的生命;在高天佛國的藏地,我又走向雪峰連綿的喜馬拉雅,走向了亙古肅穆的珠穆朗瑪……那風景震撼我的心靈:連綿的雪山族群從遠方或更遠的遠方潮涌而來,合力鎮住大地,然后,萬種天風狂作,高原生命交響的高潮赫然君臨。
“我來了!我看見了!”天風收留了我從心底發出的呼喊,將我的長發扯成一面黑色的旗幟。面對大自然的莊嚴與神圣,我只有五體投地。
在我幸福得淚流滿面的這一刻,我領悟了生命的開端和終結的全部歡樂和痛苦的奧秘:掙脫欲望的韁繩,放逐自己的靈魂,用心靈來呼應自然界大氣磅礴的生命抒情。
俯視來路,身后是覺醒的腳印,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找尋:真正的“山那邊”在自己的心里。于是,我不再猶豫,準備再次啟程,通往生命的群山之上,又一片風景正在向我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