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湯湯

一

一切都在靜謐中孕育。天以最遼遠的藍色貯滿云朵，大地把最廣闊的一片高地停在那兒，沒有耕耘，沒有喧嘩，甚至沒有人跡，只有千年萬年固守的靜默。雪山蹲在天穹下，靜靜地，靜靜地思考著時間。那一條銀亮亮的河流，仿佛從它的沉思中流出的一縷思緒。它在靜謐中，在草和苔蘚之間緩緩移動，一路上藍天白云與它同行。

在一片水草豐美的地方，河水淌成一方清幽幽的湖泊。上面一塊天空，湖底一塊天空，把兩塊天空分隔開來的，是一塊稍稍隆起的草地。草地上，只有一些牦牛和羊群在啃食這里的靜默。偶爾一兩個人，也像牛羊一樣靜默。靜默的牛羊和人，不知不覺把他們的身影留存旁邊的天空里。

大河之源，呈現一派童年的清亮，童話般的寧靜。

起伏壓著起伏，起伏連著起伏。大地的每一次起伏都是這樣嶙峋，這樣尖利。土地充滿緊張和酷烈，連顏色也呈現出嚴厲的黑色。

黃河就從這一片危聳凌厲中坦坦蕩蕩流來，扭動靈巧的身姿，舒展而隨意地流過去，彎來扭去把它的柔韌、它的綿長表達得酣暢淋漓。即便最堅硬的巖石，當它俯身河水，河水的纏綿也會斂去它的粗礪，使它變得渾圓流暢，變得柔情似水。

一路起伏一路蜿蜒跌宕韜養了河水的豪氣。

當它自狹隘的山口一涌而出，就像一管狂草的筆，濃墨重彩，一會兒流成幾股，一會兒又匯作一灘。在突然放寬的平地恣肆流奔。在一塊胸脯似的高地，它包繞著女性的隆起整整轉了一圈，然后，從收攏的腰部九派分流，洋洋灑灑，把一塊草地流成一面有聲有色迎風招舞的裙。

沿渾濁的河水向上，越過大片大片的起伏，在遙遠的上游有條銀亮亮的影子在游動，那里有澄明的天、綠顏色的地和云朵一樣的羊群。在那片起伏之中，河流拐出一個巨大的彎，—直彎出我們的視野之外。

當它回到我們的視線之中時，便成了黃色。飄逸的白云換成泥土的腳步。

黃河在流盡它的清亮、它的藍天白云之后，開始流淌渾濁的血液。

河流造就了土地的形態，土地造就了河流的顏色。河岸上，洶涌的河水仿佛爬上岸來，凝固在那里。河中間，起伏的大地仿佛奔來其間。泥土一千次一萬次站立，站立得那樣危聳那樣千奇百怪，每一次站立之后，是絲綢般的流淌。

大河奔流牽動群山。順手牽走一根河水。

二

沒有山峰的尖銳，沒有巖壁的峭拔，土地的每一次隆起，都是那樣平緩，那樣柔曼，那樣光滑。經過水和時光的磨洗，它就如同一塊褶皺在那兒的綢緞。

水是沒有了。它們曾經有過的流淌還在。泥沙代表水沉積在洼地里，清楚地表達著水。一件事物留下的痕跡，比事物本身活得長久。

可以想見，那些曾經有過的水在坡和洼地間且行且停，先是積成一洼，到該流時便流上一陣子，與附近的水洼連到一塊。山間沒有明顯的河道，不過是一個水洼連到另一個水洼，漫山遍野千絲萬縷地串聯起來。遙想當時情景，水在山地上漫流，竟不知會歸于何處流向哪里。紛紜的水流最終也未能歸納出一條統一的河道。或許，整片山地斜斜的坡度在暗示著什么。

大地在緩緩潛移，走向河流，以它的傾斜，以淘洗的方式，以點點滴滴散落的方式，以崩塌的方式，匯入河中。在時光的長河中，一切皆流。整個大地，連同天上的日月星辰，都在流動。

很難想象，這里曾經河水湯湯，林草豐美，眾多的生命在林間、在地上、在水里鬧鬧嚷嚷。繁衍生息。突然有一天，河水沒有了，草木隨河水消失，眾多生命隨之銷聲匿跡。

水消失了，水的輕柔，水的細膩，甚至水的明亮，全都留在沙地上。谷底里那一塊最后干涸的洼地，有些像孩童的笑臉，那樣光潔，那樣柔嫩。大地在它最后的記憶里回到童年。

放眼之下，全是極細的沙土。大地的起伏被一條條柔美的曲線牽動，眾多的線條匯到一起，就成了一條河——沒有水，只有廢棄的時間在這里流淌。

時間是一條悲壯的河流。

半截枯死的樹干，孤零零站在土墩上。生長時的伸展早已遠去，枯萎的時間沿著樹干向根部回流，直到化入泥土。

千年以前的村莊，到處是散落的瓦片，不時會存一兩只還算完好的器具。進入過去的時光，用具還在，手卻不見了，一家老小睡在那里，泥土是他們的炕頭。幾千年的時間是太長了一點，一覺睡下來，他們睡得只剩骨頭。

沙地不再生長什么。沙地只生長記憶。

黃河在很遠的地方拐了過去，拐向今天的綠洲，把一些村莊丟在過去的時光里，丟在荒漠中。

干涸的河道，成為這個地區四通八達的道路。逆河而上，你可以到達任何一處高地。回去的時候，也不用擔心找不到歸路。你可以像當年樹葉上的雨點—樣，順著什么來到地面，來到洼地里，沿著小溪匯入小河，在那些稍陡一些的地方，不妨學一次瀑布，最后匯入大河，匯入那滔滔不息的時間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