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繞開了那些白樺樹,月色下那白色會使人想起一件飄起的連衣裙、少女的腿和披肩發。我知道我絕不會六根清靜、四大皆空,我總是砍不斷回憶的思絲,我寧可去面對古柏的冷峻與勁松的高大,在這樣的時候我絕不怯懦,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你才是高大的嗎?
然而我終于停留在那一片新生的華北落葉松前面了。新生的松樹的松針和嬰兒的小手一樣,每一根樹枝都散發出清香和生命的氣息,月光把它們揉搓得更加嬌嫩,那一棵俯視著新生林的古柏的威嚴是孤零零的,干瘦的身軀像一根拐杖,雖然是搖搖欲墜的。一次雷火曾經劈斷了古柏,也許雷火不是有意的,只是在它身旁運行而已,由自身的腐敗開始的毀滅是不可抵抗的,是新生林結果的時候了。
但,我感到了地層表面的抽搐、痛苦或者是生命最后的掙扎。我知道我的腳下是無數的老樹的根,在扭曲中的潛行已有千年百年,新生林在監護的網絡中能長大嗎?地面上的高大、地層中的盤根錯節,小草怎么能不戰戰兢兢呢?
大家都在期待著。期待著發芽,期待著挺拔,期待著返老還童的奇跡。有一個聲音說,我期待著該死的死去!
秋天的露水先是一粒繼而又是一粒,掛在落葉松的針葉上,我的眼眶濕潤了,新生林在哭泣。不用懷疑孩子的眼淚,嬌嫩的聲音告訴我,它們的朋友,一只啄木鳥死了。如同小女孩手中的布娃娃一樣,小樹們簇擁著啄木鳥,像一個小醫生,它的耳朵就是它的聽筒,它的嘴就是它的手術刀,它在向著害蟲掘進時背后的槍聲響了。啄木鳥躺在小樹林中,有幾根松枝覆蓋在它的身上,從樹葉間穿過的陽光斑斑駁駁地灑落在林子里,林間小道上的葬禮就這樣悄悄地進行著,到晚上各種小蟲子會唱起挽歌,螢火蟲像飄動的靈燈,小草們和小樹們的默哀能使這夜的黑色凝固……
我去尋找啄木鳥的墓地。我期望它沒有墓地。我只是把幾朵在月光下采摘的小黃花撒在林間小路上,然后在更濃的夜色中隨著啄木鳥的亡靈走向地下,凝聚在花瓣上的我的心的思念,能使它們成為地底下的小太陽嗎?或者在將來的某一天,地火流動的時候,火山噴發的時候,它們熔化了自己再噴發出來,不是禮花的炫目而速朽,而是加入到銀河系中成為幾粒金色的小星星。
啄木鳥會復活嗎?假如啄木鳥復活,這一片新生林還在嗎?
沿著林間小路,我想告訴那些活著的啄木鳥,倘若暗殺的子彈不可阻擋,你還不如去和孔雀雜交,先在動物園里好生將息,吃肉吃雞蛋,讓大人和孩子都很高興,開屏的時候把屁股眼也亮出來!
我慚愧我的缺乏責任感和使命感。那么,又有誰能讓持槍者懺悔呢?我想大喊大叫,可是我終于啞默,我的眼前全是夢,荊棘掛破了我的衣服,我要讓我的夢破碎,又恐怕驚擾了孩子和情人的夢,在一切的夢中只有他們的夢才是美的,真的。
為了那些好夢我也容忍了噩夢。
我的心就這樣破碎著,我的靈魂就這樣落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