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一片雪花,羽毛一樣地飄落在我的書桌上時,我聽到一位薩爾茨堡人,還站在維也納的一條大街上,反復地向世界,演示著一段無法終止的安魂曲。
這是一條音樂的大河呵,只有不朽的時間,才能讓它航行到今天,才能讓我活在東方的一塊黃土上,聽一位西方人的神訴。
他叫莫扎特。在音樂和銅像,塑造得喘不過氣來的維也納,他是一曲能安妥靈魂的音樂,是一尊能讓世界抬頭的銅像。他能讓我在飄落著雪花的今夜,聽到山的呼喚,聽到河的涌流,聽到馬的奔騰,聽到云的翻卷,聽到草的萌動,聽到春的傷嘆。同時,有一聲中國的天問,也從他閃爍著人類音樂的目光里,傳向我有如胎體倒掛的雙耳。
我要說,這是一雙向世人,最能展示我生命之初的形狀的耳朵呵。只有替神傳輸的聲音,才能打動這生長在我身上,一生都保持著紅潤的物體。我想,在這個嘈雜的世界上,莫扎特的音樂,是一段沒有被污染的聲音。要不,我怎能在茫茫宇宙,濾掉那么多的聲音,而舒心地接收到他在地球的另一端,用音樂編織的生命的信息?
今夜,他的音樂,是我命運中遭遇到的最大的智慧。
因為它,我想開始用靈魂,去接觸一個用音樂建造起來的世界。也開始用音樂,為我生長在血肉深處的骨頭,進行命運的深刻編碼。
這一刻,我意識到音樂,就像我和我依靠童話才能快樂的女兒們,盼了一冬的雪一樣重要,一樣高貴,也一樣完善。
要擦凈這個太臟的冬天,唯有這群紛飛的雪花。那么,要擦凈人類的靈魂呢?
我唯一想到的,是他天籟一樣的音樂。
我也聽見先知們說:跪下吧!他的音樂,是一雙安魂的手。
是呵,需要安魂的,豈止我們孤獨痛苦的內心?你看,在人類擁擠不堪的身邊,這些被欲望不曾放過的群山、河流、森林,有哪一件傷痕累累的物事,不比人類,更需要一次從頭到腳、從身至心的安撫呢?
今夜,把大地上的一切,都交給這雙手去完善吧。甚至那件只有母親們知道的胎衣。
莫扎特,讓我航行在靈魂深處的這次關于音樂的對話,就從你未完成的安魂曲開始。
你看,落在東方的雪上,你的音樂更重。
二
坐在朝北的窗前,早晨,我像翻書一樣,企圖把北方的天空,一頁頁翻開。
我的旁邊,應該說離手最近的地方,是一杯新沏的春茶。好像是受了音樂的感染,這些在南方的山上,曾經舞蹈了一個春天的嫩葉,就是身陷水中,還保持著在野的動態。你看,它們以溫柔之唇,似乎有意要告訴我—— 一位心并不在茶的飲者,面對這杯音樂一樣的茶,能忍心飲下嗎?
埋頭在今早的音樂里,我聽到許多不需要翻譯,也不需要解釋的聲音,此刻,仰視天空的深處,已不見天空,而是一張不停地旋轉著的光盤。
我問自己:你聽到了什么?
我回答我:聽到了莫扎特。
是呵,在我崇尚詩意的日常生活中,莫扎特,已成為一種必不可少的音樂早茶。我一天的精神,都要靠你的凝固了音樂的符號來喚起。這不,又是那曲從詩人維蘭德的童話中飛出的《魔笛》,把我身體里沉睡了一夜的每一個部分,一下子激活了。我已走出昨夜殘夢,像一位精神上的行者,走進生命的又一片風景里,一路尋找,那些曾經覆蓋著我的祖先的森林。
事實告訴我,森林已經殘敗了。殘敗得像一些稀疏的頭發,蓋不住任何一方水土。只有在大地痛苦流失的過程中,站得更加枯萎和孤寂。因此我說,那片茂密如處女的森林,已在地球上消失了,作為后來人,我和我的子孫們,再也享受不到它的濃蔭的沐浴了。這是人類自己制造的悲哀呵。我惶恐,在這場集體無意識的大戕害還在斷續中,我的善良和美麗的親人,能否超越物質的誘惑?我想問天:有沒有一種東西,能幫助還在進化途程上的人類,去消解血液里,那些帶有破壞性的基因?
我想莫扎特的音樂,是能讓我們棄惡揚善的。
你聽,那些從你以撫摸巴伐利亞的山水,代替撫摸親人的指縫里,天然地流淌出來的音樂,無一不是對大自然的崇拜。在你創造的所有旋律里,能聽到高山流水,能聞到鳥語花香,能看到美麗牛羊。熱愛生命,是你對世界的全部忠告和浩嘆。此刻,我在云朵匯集出的渦狀天體里,幾乎見到了所有消失前的森林。它們原始,它們龐大,它們神秘,它們以天然的形態,構造了一個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神話的森林世界。或許,我甘愿相信它還是那個曾經的真實,至于把它當成森林化石,當成音樂的虛幻,那是別人的事情。你看,那座站在《魔笛》里的巖石山,到處都是茂盛的林木,它是人類最初的家園呵,莫扎特,它在你的幻想里,永遠親歷一切地站著。那位得到一柄神鈴的捕鳥人,應該是受到擁戴的護林人。
讓我從《魔笛》里,請他莊嚴地出場。
因為這個世界,漫長地流落到今天,太需要一種愛心和力量的保護了。
依我說,早在二百多年前,莫扎特就看出地球上的河流山川、草木萬物,最需要的就是保護。保護它,是保護人類的衣食,是保護人類的住所,也是保護人類的臉面和尊嚴。所以,身處北方高高的黃土坡上,我祈禱你的音樂,是早晨的太陽和野風,是傍晚的月亮和露珠,是我坐在這扇朝北的窗戶前,所能看見、聽見和理解的一切。
彈奏吧,用自然女神的手指,把今早的情景彈出來。今早,我能從你握滿歡樂的手中,接過那根魔笛嗎?西方和東方,歐洲和亞洲,都會為你不朽的音樂,在每個因愛而跳動的心里,建造一座富麗堂皇的音樂殿堂。而我,還要替我不到四歲的小女兒,建造一座更精美的,讓她從小,就住在音樂的童話里。
莫扎特,望著這杯被霞光霧化得十分清香的音樂早茶,我想,坐在這間充滿著音樂的屋子里,我也變成了一枚春茶,正在日日夜夜,接受你音樂的浸泡。
因此我說,音樂是水。
是清洗靈魂的水。
三
我一再地告訴朋友,不要用浮躁的心,去叩問莫扎特。
在他的圣樂面前,人類的所有微笑,哪怕是含著眼淚,都是輕薄的。
不錯,莫扎特沒有把淚水留給世界,但他的每一個快樂的音符,都是用淚水洗練出來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紀念他內心掙扎過程的一座紀念碑。因為在他生命的每一個鏈條上,幾乎系滿了貧窮、疾病和失戀中掙扎的痕跡。他把個人的全部苦難,還原成讓上帝也必須垂耳傾聽的音樂。
面對莫扎特,誰能否認他的音樂,不是含著眼淚的歌唱?
我對莫扎特音樂的苦戀,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像是訴說我的不忍卒讀的經歷。比如在大雪封山的夜晚,在鄉村的一座書坊里,獨對被黃土涂抹得沉重的墻壁時,如果有莫扎特的音樂響起,就像有一雙巨大的手,突然撕剝我在這里的過去。這時的音樂,像一把鋒利的剪刀,把過去的畫面,一齊剪輯在我的面前。
事實上,這么些年,莫扎特在我的精神里,是高于一切的主宰者。在他的思想,即他飄滿世界的音樂的勸導下,我像一位圣徒,依靠這些音樂的力量,和對于往事的不滅記憶,保守地活在我的初戀里。
相比今天的男人,我當年涉足的愛河,永遠在那條保守的春江花月夜里流著。這是我這一代人的不幸,也是我這一代人的大幸。因為在人類的愛情面前,我不曾背叛過什么,更不曾玷污過什么。盡管我曾經是一群悲劇角色中的一個,是一群不被世俗社會理解的殉道者中的一個,但我用對于女人的不死的臆想,鑄造了我對初戀的不滅記憶。我這樣苦中摻樂地訴說,想向關心我的朋友們明示一點,在我人性的最深處,樂于忍受失敗的折磨。
莫扎特,當我從你的《E小調小提琴奏鳴曲》中,知道一個叫曼海姆的音樂圣地,和一個叫阿羅伊齊瑋伯爾的女歌唱家時,我知道這里留給你的創傷,絕不亞于我的那座鄉村書坊。我能想象得出,你是怎么含淚告別這一切的。于是,我在你的所有音樂里,捕捉到了一個永恒的聲音:
歌頌女人吧!哪怕她遺留給你的,是無從彌補的恨。
在時間的流水里,我的那座陳舊的鄉村書坊,已經毀于一種文明對于另一種文明的破壞中了。但我對初戀的歌哭,會成為傳承生命情感的一段信息,波動在我的鄉村書坊消失后,而空出的那塊土地上。
經典點擊:
不悲傷的音樂,更能鍛造偉大的靈魂;我們選擇聆聽,是朝拜,也是洗滌。
(新疆昌吉 羅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