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我還想談談外孫女小端端的事情。
前一篇關于她的文章是三年前發表的,現在端端不再是“我們家庭最小的成員”了(我兒子結了婚,家里添了一個一歲的小孫女),但她仍然是全家最忙的人。她在小學讀到了五年級,每天還是帶了不少的課外作業回家,到家后休息不過半小時,就埋頭用功,常常坐到晚上八九點鐘,中間只除去吃一頓晚飯的時間。她在家做功課,常常借用我的寫字臺。我算了算,她一天伏案的時間比我多。我是作家嘛,卻沒有想到連一個小學生也比我寫得更勤奮。
有一天我聽見端端一個人自言自語發牢騷:“活下去真沒勁!”不覺大吃一驚,我對孩子的父母談起這件事,我看得比較嚴重,讓一個十歲多的孩子感覺到活下去沒有意思,沒有趣味,這種小學教育值得好好考慮。孩子的父母并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特別是做母親的總以為孩子不肯多動腦筋,作業做得太慢,自己又沒有工夫輔導孩子,有時看見到九點了孩子還在用功,就動了氣,放連珠炮似的大罵一頓,逼著孩子上床睡覺。孩子只得第二天提早起床做功課。
端端也不知道如何練就應付那些功課的本領。她母親責備她“竅開得慢”,似乎也有道理。我的兩篇文章寫成相隔三年,這就說明三年中她的情況并未改善,可見進步很小。她的學習成績始終不穩定,而且常常不大好。但孩子既愛面子,又怕挨罵,每逢考試成績在九十分以上,她回到家,就馬上告訴大人,要是成績在八十分以下,她便支支吾吾,設法拖延一兩天,終于給媽媽知道,還是挨一頓痛罵。說也奇怪,我女兒思想很開放,但是要她抓孩子的功課,或者她發現了孩子的毛病,就缺乏耐心,不由分說,迎頭來一陣傾盆大雨,有時甚至上綱上線,嚇得孩子無話可說。我不同意這種教育方法,我心里想:她不開竅,你幫忙她開竅嘛。可是我女兒、女婿都在為自己的“事業”忙碌著,抽不出時間來照顧孩子的學習。我在旁邊冷靜地觀察,也看得出來:孩子挨罵的時候,起初有些緊張,后來挨罵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大在乎了。所以發生過的事情又繼續不斷地發生。做母親的卻從未想過:為什么孩子會有“活下去真沒勁”的思想。她大概以為“不要緊,大家都是這樣被教育成人的”。
我的前一篇關于端端的短文是一口氣寫下去的。這一段“隨想”則寫得很吃力,還刪改了三次。為什么會這樣困難?我找出一個原因:我把自己同端端混在了一起,我寫端端,卻想到自己。我的書櫥里有二三十冊筆記本或者更多一些,都是“文革”期間給造反派抄走后來落實政策又退回來的。本子上記錄著“老師們”的“講課”,全是我的字跡。在那段漫長的時間里我經常像小學生那樣戰戰兢兢地應付沒完沒了的作業,背誦、死記“老師們”的教誨。我強迫自己順著別人的思路想事情,我把一連串的指示當做“精飼料”一股腦兒吞進肚里。是的,這全是為我準備、而我消化不了的“精飼料”。為了討好“老師”,爭取分數,我發奮,我虔誠,埋頭苦學到深夜,只換來連夜的噩夢:到處尋找失去的東西,卻一樣也找不回來。應該說,有一個時候我也是“全家最忙的人”。我也是一個“沒有開竅”的小學生,永遠記不牢“老師們”的教導和批評,花費了那么多的學習時間,我得到的卻常常是迎頭的傾盆大雨。頭發在灌輸和責罵中變成了銀絲,拿筆的手指顫抖得不由自己控制,寫作成為懲罰的苦刑,生活好似長期的掙扎。“沒勁!沒勁!”甚至在夢里我也常常哀求:“放學吧!”我真想做一個逃學的“小學生”。說老實話,我同情端端,我也憐憫過去的自己。
(袖眉摘自《課外閱讀》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