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傷痕文學”是特殊歷史時期持續(xù)不過一年的寫作潮流。當時的那些作品,如今看來在文學上并不具有長遠的審美價值,但它們成為中國歷史發(fā)展軌跡中可長期保存并供參考的資料
劉心武和盧新華兩人至今還都保存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一張三人合影:左邊是盧新華,中間是劉心武,右邊是王亞平。盧、劉二人身著深色中山裝,王亞平戎裝。他們是“傷痕文學”的三個代表人物。
1979年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舉辦第一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活動,劉心武的《班主任》獲第一名,王亞平的《神圣的使命》獲第二名,盧新華的《傷痕》等多篇“傷痕文學”作品同時獲獎。盧新華的作品,使那股文學潮流獲得了一個最恰當?shù)姆枴皞畚膶W”。
據(jù)劉心武回憶,在參加頒獎活動的過程中,他和盧新華、王亞平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那時他們還都沒有自己的照相機,就一起走到北京崇文門外一家照相館,拍下了那張照片。
“傷痕文學”始于《班主任》
劉心武的《班主任》是“傷痕文學”中公開發(fā)表得最早的一篇,正如《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1966-1982)》卷中所說的:“‘傷痕文學的第一次表露,也是實際上的宣言,應推劉心武(1942年生)1977年11月發(fā)表的《班主任》。”
《班主任》寫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對此做了這樣一番介紹:書中的那位中學教師所講的故事本身并沒有什么戲劇性,但僅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幾個互成對照的青年形象。一個是“四人幫”時期遺留下來的失足者,那位老師不顧同事們的懷疑,為他恢復名譽。但這個失足者倒不成問題,問題出在那個團支書思想受到蒙蔽,甚至比那個小搗蛋都不開竅;但她熱情很高,而且動不動就天真地把自己看也沒看過的文學作品斥為淫穢讀物。相比之下,第三個學生就是個被肯定的人物了,在整個動亂期間,她的家庭環(huán)境保護了她的心靈健全,因為她家書櫥里還繼續(xù)放著托爾斯泰、歌德、茅盾和羅廣斌的作品。
劉心武創(chuàng)作《班主任》時已是北京人民出版社(現(xiàn)北京出版社)的編輯,此前他在北京十三中當了15年教師。他說,中學的生命體驗是《班主任》的素材來源,而出版社的工作則為他提供了更加開闊的政治與社會視野,能更“近水樓臺”地摸清當時文學復蘇的可能性與征兆。
劉心武在《我是劉心武》一書中回憶道,那時他正在出版社編輯一部小說,是兩位農(nóng)民創(chuàng)作的《大路歌》,內(nèi)容是寫農(nóng)民修路的故事。當時的形勢是,雖然1976年10月打倒了“四人幫”,但1977年2月“兩報一刊”提出了“兩個凡是”,這就決定了還得以階級斗爭為綱,也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按照這個標準,小說里必須有階級敵人搞破壞,可稿子里沒有這樣的場面。于是,劉心武特地跑到那個村子,跟作者一起編造階級敵人搞破壞的故事,但怎么也編不圓。結(jié)果,這部書稿到頭來沒能發(fā)表。
“編《大路歌》的失敗,使我產(chǎn)生出棄瞎編、寫真實的求變革的想法?!眲⑿奈湓跁袑懙?。
就這年夏天,劉心武開始在家中10平方米的小屋里創(chuàng)作《班主任》。為什么寫這篇小說,據(jù)他說,這是出于對文化大革命的“積存已久的腹誹,其中集中體現(xiàn)對‘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強烈不滿”。
《班主任》是作者投稿,還是編輯部約稿
這里存在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作為“傷痕文學”發(fā)端的《班主任》,到底是《人民文學》雜志社向劉心武約的稿,還是劉主動向雜志社投的稿?
劉心武在《我是劉心武》一書的相關章節(jié)里對此沒有做出直接說明,但他明確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編輯部從未向他約過這篇稿?!澳鞘?977年,還在講‘兩個凡是,真理標準大討論還沒開始,雜志社怎么可能向我約這樣的稿呢?”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反問道。
他在書中回憶了當時他向編輯部投稿前的思想斗爭:小說寫完后,夜深人靜時自己一讀,心里直打鼓——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嘛。他猶豫,這樣的稿子能不能公開拿出去。在發(fā)表欲的支配下,劉心武鼓起勇氣,一天下班后,他到東單郵局,打算把稿子寄給《人民文學》雜志。但工作人員查了信封里的東西后說,稿子不能夾寄信函,否則一律按信函收費。一氣之下,劉心武沒寄。從郵局出來,他騎車到中山公園,在偏僻的水榭的一角,取出稿子細讀,竟被自己所寫的文字感動,最后決定還是把它投出去。幾天后,劉心武到另一家郵局把稿子寄了出去。
和劉心武的說法不同,當時擔任《人民文學》小說組負責人的涂光群說,“《班主任》這篇小說是編輯部向劉心武約的稿?!边@位在文學界享有很高聲望的老編輯,身著一身黑色中山裝在家中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回憶:1977年7月,鄧小平復出,7月21日、8月8日、9月19日,他幾次講話提出了完整準確地理解毛澤東思想,恢復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教育戰(zhàn)線要撥亂反正。作為處在“潮頭”刊物位置的《人民文學》,“聞風而動”。
涂光群說,他們很想通過短篇小說、報告文學,反映科學、教育戰(zhàn)線的撥亂反正。要寫這樣的題材,首先得物色合適的作者。這時他們想到了劉心武。此前,劉心武給《人民文學》投過兩次稿,雖都被退了稿,但編輯對他的寫作潛能留下印象。考慮到劉心武比較熟悉學校生活,因此編輯部決定向他約一篇稿子。此后,一位編輯把編輯部的意圖同劉心武說了。個把月后,劉心武就寄來了《班主任》。
當事人說法不一,一時讓人無從辨別。但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班主任》發(fā)表時復雜和不明朗的政治環(huán)境。
編輯部內(nèi)的爭論
涂光群介紹,當時《人民文學》是三級審稿制度:責任編輯、小說組負責人、編輯部負責人。一般情況下,稿件最后在編輯部負責人那里定奪。個別重點稿件或把握不準的稿件送主編定奪。
很快,編輯部內(nèi)部對《班主任》這篇小說形成了兩種意見?!栋嘀魅巍返呢熑尉庉嫶薜棱J為,小說暴露社會真實問題、社會陰暗面太尖銳,恐怕屬于暴露文學,因此估計不太好發(fā)表。但作為小說組負責人的涂光群則認為,小說提出的問題深刻,而且很合時宜,應該發(fā)表。
涂光群在當時《班主任》的稿簽上寫明自己的意見:第一,小說并不全是暴露社會陰暗面,而是通過那位張老師的形象寫了生活的積極因素。張老師采取熱情、正確的態(tài)度,治療、幫助受“四人幫”毒害的孩子。第二,這是深一層地揭批“四人幫”,暴露他們的罪惡。這沒有什么不可以,是正確、必要的??傊?,它符合當前文教戰(zhàn)線撥亂反正、恢復實事求是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總精神,可以發(fā)表。
涂光群回憶說,面對不同意見,當時編輯部的負責人劉劍青“沒有把握”,于是把小說送給主編張光年定奪。
張光年看完稿后,在一天下午,把編輯部三級審稿人一齊約到自己家中。涂光群現(xiàn)在仍清楚地記得張光年當時說的一句話:“不要怕尖銳,但是要準確?!本瓦@樣,小說順利地發(fā)表在《人民文學》1977年11月期小說的頭條位置。
《人民文學》放過的和抓住的
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是,發(fā)表于1978年8月11日上?!段膮R報》《筆會》版的《傷痕》,也曾把稿子投給《人民文學》,但被退稿了。
據(jù)盧新華撰文回憶,《傷痕》最初問世的園地,是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墻報。當時,盧新華剛剛進校才個把月。班委會要出一期墻報,要求每人準備一份墻報稿?!秱邸肪褪潜R新華為墻報“應差”而做的。
盧新華說,小說寫完后,他感覺很好,但個別老師和少數(shù)同學看過后卻不以為然,向他提出了一大堆理論質(zhì)疑。盧新華十分灰心,將稿子鎖進了抽屜。這時,墻報主編來催稿。盧新華本想重寫一篇,但就是寫不下去,最后還是把《傷痕》交了出去。
沒想到,第二天《傷痕》就在學校引起巨大轟動。從墻報貼出,直到《傷痕》正式發(fā)表,墻報前一直人頭攢動,而眾人面對一篇墻報稿傷心流淚的場景,也成了復旦校園一大奇觀。
上?!段膮R報》編輯鐘錫知很快得到這個消息,憑著他對新聞獨有的敏感,托人向盧新華要去了一份手稿。此后盧新華得知,將這個消息傳到《文匯報》的是中文系的教師孫曉琪。
盧新華說,手稿自從進了《文匯報》便“泥牛入海無消息”。于是,他的一些要好的同學建議,把稿子投給《人民文學》,還幫忙整理了一份介紹《傷痕》在復旦校園引起轟動的信函,并一個個認真地署了名。遺憾的是,一個多月后收到的卻是《人民文學》一紙鉛印的退稿信。然而,就在此時,《文匯報》方面有了消息。

不知《人民文學》雜志社是否為放過了《傷痕》這篇小說而扼腕嘆息,但此后的一件事是值得他們欣慰的——后來他們再次慧眼識珠,發(fā)表了“傷痕文學”的另一代表作——王亞平的《神圣的使命》。
政治性高于文學性
盧新華依稀記得,當時《文匯報》提出的修改意見大約有16條。其中有,小說第一句說除夕的夜里,窗外“墨一般漆黑”,有影射之嫌,遵囑做了修改;又有,車上“一對回滬探親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極興奮地侃侃而談”,遵囑改成“極興奮地談著工作和學習,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還有,一直給主人公王曉華以愛護和關心的“大伯大娘”,改成“貧下中農(nóng)”;而最后,因為據(jù)說感覺太壓抑,于是有了主人公最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的光明結(jié)尾。
年輕的讀者恐怕很難理解,這些帶有時代局限的作品怎能載入文學史?的確,這些作品算不上經(jīng)典,“傷痕文學”也僅僅是特殊歷史時期持續(xù)不過一年的寫作潮流。當時的那些作品,如今看來在文學上并不具有長遠的審美價值,但它們卻成為中國歷史發(fā)展軌跡中可長期保存并供參考的資料。
劉心武也不愿提及《班主任》這粒“陳芝麻”,他說,就文學論文學,《班主任》的文本,特別是小說技巧,是粗糙而笨拙的。但他又說,人們對這篇作品,以及整個“傷痕文學”的閱讀興趣,主要還不是出于文學性關注,而是政治性,或者說是社會性關注使然。
正是由于《班主任》承載了民間變革的訴求,小說發(fā)表后引起強烈反響,僅編輯部收到的支持這篇小說的讀者來信就不下數(shù)千封。有人將《班主任》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做了對比,認為都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深得大家贊同。也正是由于小說的政治性,當時反對的意見也頗為強烈。據(jù)劉心武回憶,有人給有關部門寫匿名信,指斥《班主任》等“傷痕文學”作品是“解凍文學”?!敖鈨鑫膶W”在當時可不是一個正面詞匯,因為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曾發(fā)表過一部名叫《解凍》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赫魯曉夫搞“反斯大林”的修正主義政治路線的始作俑之作。
劉心武稱,他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心里都不是非常踏實。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政治格局發(fā)生根本性變化,1981年,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正式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他才覺得懸在《班主任》上面的政治性利劍被取走了。
1987年,劉心武到美國講學,在西海岸的洛杉磯,同盧新華重逢。在盧新華的宿舍里,劉心武看到了他也保存著的那張盧新華、他、王亞平的三人合影。
30年過去了,照片上的三個人中,劉心武自《班主任》成名后仍筆耕不輟;王亞平現(xiàn)已定居美國,坊間流傳著很多關于他發(fā)財致富的浪漫傳說;而盧新華則奔走于中美兩地,為求生計,在美國踩過三輪車,送過外賣,甚至成為了一名熟練的賭場發(fā)牌員,只是偶爾文學一下。